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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出生在八月，我记得还有三天便是他第二个三十四岁生**。三叔说爸爸今年会走大运，连生**都过两次，如此算来他该六十八岁了，值了。我说爸爸会长命百岁，爸爸将我搂在怀里，他的胡茬扎在我脸上，不疼，痒痒的。
“还是我的阳阳对爸爸**心。”
三叔一脸不满意，“果然没说错，女儿还是要自己亲生的，”他从爸爸怀里把我拉过去，“阳阳，你对得起三叔吗？三叔平时是怎么对你的，每天早上三叔做的第一个酱香饼，是给你吃的吧？”我点头，“每天三叔回到家第一个会抱的人，是你吧？”我想了想，又点了点头。“还有啊，三叔从来不会和你争厕所吧？”爸爸在一旁大笑，我很认**地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爸爸笑得几乎要瘫倒在地，“那你告诉三叔，是爸爸好还是三叔好？”我没有思考，立刻回答，“爸爸。”三叔的笑僵在脸上，眼里的星星纷纷坠落。那一刻我觉得我伤了三叔的心了。
“你想都不想啊！”三叔大叫，“你为什么觉得爸爸更好呢？”
“因为是爸爸。”三叔脸上露出笑意，理了理他的发型，“听见没，因为你是她爸爸她才觉得你更好。”
“那你告诉三叔，如果我是你爸爸，你会不会觉得我更好？”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愣在原地不作声。三叔转向爸爸，“哥，你可**是赚大了。”
“去去去，你少在这儿贫，还是快找个媳妇儿管管你吧！”
“看来我也要当回爸爸才划得来呀！”三叔将一大箩筐土豆拎上三轮车，我听见土豆在车厢欢蹦乱跳的笑闹声。今年土豆大丰收，****见着个人就要唠叨一次，在沉梓村碰着个人，都是在谈论大丰收的事，不止土豆，**庄稼也是大丰收。傍晚是沉梓村最热闹的时刻，孩子放学一路打闹着回家，养狗的人家狗会跑去接各自的小主人，还有收工回家锄头在石头上碰撞的声音交织成一片。
回到家，我会忘掉在学校所有的不痛快，我把一天该说的话都在家里说完，到学校里闭口不言。
不管多忙，老二依旧会去与公路分叉的岔路口等我。回到家，我会先完成作业，不知是不是被同学们孤立的缘故，不聪明的我的学习成绩还过得去。便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将所有的精力转移到学习上。主动选择与主动选择之间太难达成一致，所以我选择了不被选择的事物，我想说，我的学习生涯就是这么过来的。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一直这样。
八月的沉梓村一片碧绿，任何一处都散发着生机勃发的味道。蝉声没有沉落，蛙声在继续。只在风中多了些成熟气息。我不认识那个叫唐番的男人，不知晓他的过去，但我看清了他的现在。他带着一帮人闯进我家，给端坐在台阶上乖乖吃饭的老二一记闷棍，老二和他手中的碗一齐重重摔在地上，碗碎了，他的意识碎了。
妈妈被吓得愣在原地，我在那群人中穿梭，向左走有人倒地，向右走有鲜血滴落，当木棍差点落在我头顶时，妈妈终于反应过来，冲进人群抱走我。小姑拿起墙角的木柴横冲直撞，头发披散，她像巨浪，所有匍匐到岸边的浪花都被她淹没，那刻我觉得身材矮小的小姑就是千军万马。
三叔从三轮车上下来，抄起手中的木棍，如疯了的野狗横冲直撞，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三叔。他在路口遇见唐番一行人，思来想去，终有些不放心，骑出一段又返回。
爸爸替三叔挡下了背后的一棍，在鲜血涌出的那刻，他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血。血里没有沉梓村的味道。小姑没被带走，**带走了爸爸。
很多人都说爸爸进了**，那里没有阳光也没有花香，他会老死在里面。但三叔和小姑不这么说，我们全家人都不这么说，他们告诉我爸爸只是到外面挣钱，等钱挣足了他就会回来，一如钱永远不会挣足，他也永远不会回来。我好像明白，却又不明白，明白他不会轻易回来，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不会轻易回来。我们送他到岔路口，“老三，拜托了。”爸爸对三叔说，三叔看着他，一动不动，眼里闪现泪花，我还是第一次看三叔那么深情，就连三婶走后也不曾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放心。”**在妈妈身边，爸爸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竟然把我看出了泪。我说爸爸，你能不能不走？他用沉默给了我答案。
“你以后要是找到了好人家，就走吧，我跟老三交代过。”他转身对妈妈说。
“我们会等你回来。”从那时候开始，我逐渐明白，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词，是一种不确定的自我坚持，是手术台上那把解剖刀，解剖时间以及和它相关的一切。有的人可以**受，**如三叔，而有的人，则无法**受，**如妈妈。那年闰八月，爸爸去了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第二年，妈妈也去了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小姑说多出来的时间会带走多余的人，应该被带走的人是她，她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我搂着她的脖子，她身上总有很好闻的桂花香味，她自身带有一种气质，一种富家**饱读诗书的气质，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跟我识字，彼时我俩的能力相当，她曾将小学念完。之后由于我们的分工不同，我将她甩在了后面。我一直为小姑深深的惋惜着，我想若她能够上学，必定能受到老师和同学的欢迎。
三叔总说他以为老二醒来后会变得非常聪明，会拥有超出常人的能力，但老二还是老二，只是额前多了一道疤，有了疤痕的老二看着神气了许多。三叔不说神气，他说那叫牛里牛气。
我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在学校不与任何人说话，没有人提醒的生活，就容易忘记一些事情。有时我也会忘了爸爸妈**离开，身边还有小姑三叔老二，他们捡拾泥块和石子，填平我未来道路上的坑坑洼洼。
爷爷在爸爸消失的前两年已卧病在床，他说他早做好了背黄土的准备，似乎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该被当作黄土一堆。我也想像电视剧里让他们从第一集活到最后一集，演一场大团圆，而实际上我们演出的，是一场场别离，他于爸爸被带走的前两月背上了泥土。
爷爷卧病在床后不久，爸爸就请来了村里的木匠，赶制出了一口二尺八的大棺材，彼时我家的柴垛、晾衣杆上全是从爷爷床上换下的被罩床单，他的吃喝拉撒睡都在一间房里解决，爷爷要**了****就会喊，“老二，过来帮忙！”
****和老二成就了一个仍然能下地行走的爷爷，他被****和老二架在中间穿行在阳光下的被罩床单中，犹如疾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老二虽傻，但力气很大，多数情况下他一个人就可负责爷爷在世界的来来往往。三年来他的房间最干净，****坚持一周给他换一次床单，老二每天会把房间打扫一遍。爷爷依然会对我笑，笑容里却是歉疚，那不是对我，是对年轻时他无暇顾及的家人。
爷爷走的时候拉着****的手，“你不会像我一样，你会死得很痛快。”三叔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为爷爷落泪，也是最后一次。爷爷在三叔嘴里永远是浪荡子，在****心里是不顾家，不顾家的浪荡子****却勤勤恳恳照顾了他三年。****是一只失败的蚕，她织就了残缺不全的茧，一捅就破。
再次见到二姑是爷爷的葬礼，挺着大肚子的她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但我没有认出她，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她一袭雪白的那年。我带着不确定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回想，奇怪的是关于她的记忆并没有疯长。灵堂前人来人往，我站在门后看着她，大肚子的她走路稍显艰难，几个中年妇女走过去与她交谈，我不知她们说的是什么，只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我却红了眼眶。
也许吧，自然死亡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四季更迭，花开花落，零落成泥，滋养下一季，后浪推前浪，说来正常而平常，可总有那么一丝眷恋，停在轮回的节点，积在开落的瞬间，溶在进退的时刻，正常而平常不过。
爷爷走后三个月，天气晴好的下午，****在黄叶遍地馨香满天的梨树园中死去，她手中握着皮色发黄熟透的梨，那是在我出生后全家动手嫁接的梨园，这一年的梨没有中途掉落，每一个都死死抓住树枝吸收营养直至成熟。
老二从梨花开放一直守到花落，每天坚持看一遍，他看见倒在地上的****时黄叶已覆上她的脸颊。如今我再想起忽然觉得留有遗憾，****走的时候我仍没能得到她的肯定。
三叔卖掉了店面，****走得同爷爷一样风光。我说你不是要等三婶吗？卖了店，你不怕她回来找不到你了吗？他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在雾霭渐散的熹微晨光中，“你三婶那么聪明，只要她想找，一定能找到！”
****的葬礼上没有爸爸，所以三叔多磕了头，他连着我爸爸的那份也捎了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二姑，雪白的帽子将她的脸遮住了大半，彼时她行走已极为困难，上午我去学校时她坐在火炉旁的角落，下午放学回来她仍旧在那。**着墙壁慢慢蹭过去，“来，看看二姑的肚子，你说是弟弟还是妹妹？”她将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许是她衣服穿得太多的缘故，我所感受到的只是她灰色外衣的柔软。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害羞，我急忙跑了出去。跑出去我看见正在给来人行跪礼的三叔，屈膝弯腰，弯腰屈膝，每次他都做得相当认**。
那一天我知道在三叔生命中多了一个需要等待的人，那个人，也同样存在于我与小姑老二生命中，他就是我爸爸。一如三叔对三婶的自信，“想要找总会找得到，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守护好我们的家，等他们回来！”
后来小姑也同三叔一样擅自做主卖掉了梨园。当她将一沓钱放到三叔面前的桌上时，几滴韭菜汤准确无误落到了钱的扉面。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小姑把汤挪到他跟前。
“把店面赎回来吧！你那个地方**留着梨树赚钱。”三叔没放下碗，他继续喝汤，碗一直挡着他，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店面我会想办法。”三叔说留着梨园是为了留个念想，店面是他一个人的念想，而梨园是我们全家人的念想。
爸爸说过梨园里的梨树由全家人出动栽种嫁接，彼时的我还不懂得，也许，终究会很少人懂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