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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耗子做完坏事后****都会指着他的鼻子说，“要再不学好点，小心像你三叔，一辈子光棍，连个媳妇也讨不到！”声音高得三间房内外都能听到，正在刮胡子的三叔半脸的肥皂泡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剃须刀东张西望，“刚刚是谁在说话呢？谁说我娶不到媳妇儿？”
****大手一挥，穿着二姑给她新买的皮鞋踢踢踏踏走到红漆小凳上坐下，把鞋脱掉放进鞋盒里，看也不看三叔，她是典型的不服老，她相信踢踢踏踏也能把岁月吓翻几个跟头，回到原来的地方。
“你也不瞧瞧你那副德行，整天不务正业，娶媳妇儿的时候你倒是拿得出来钱呀，你甭指望你老子能帮你把事安排妥帖，关键看你自己！”****指点江山，语气激昂。
“我这副德行怎么啦？说实话，沉梓村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个**你儿子我小伙子更好的人！”泡沫在三叔说话动作的震颤下拉开嘴型，不时还冒出几点落于胸前和地面。耗子抹了把脸上从三叔嘴里吐出的唾液加泡沫，钻到三叔身后，“再说，也不知是谁在那儿说我娶不到媳妇儿，一是娶不到，二者我也没打算娶，所以存钱呢就完全没必要！”
****把鞋扔进鞋盒，“说你两句你还有理了啊？直到今天还待在家里，吃喝都要爹妈管，你不嫌丢人我和你爹脸上还挂不住呢！不说咱家里要你弄个几七几八，我和你爹也不图你什么！”
“好好好，打住，不就是想让我搬出去嘛，行，我明天就搬。巴掌大个破地儿，我才不稀罕呢！”
“不稀罕你就别废话！”****和三叔经常扛上，要不是妈妈和小姑从中斡旋，估计三叔早已离家三百次，三叔有搬出去**居的心，但没这个胆，他**受不了无人说话嘴巴紧闭的无聊。
“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儿子呀，怎么感觉搞得跟狸猫换太子一样！”我跟在三叔后面进屋，我知道****不喜欢我，所以我宁愿跟三叔斗嘴，也要逃离****的视线。我并不在意她是否喜欢我，家里有那么多喜欢我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再说那时我也还没到把别人的喜恶和自身处境联系起来的年纪。
三叔一把抹掉泡沫顺手甩进盆里，我听见泡沫**开的声音，扑扑簌簌很好听，颜色斑斓，细小水花溅落于盆沿，该是如蒙蒙细雨洒在脸上痒痒的感觉。
耗子已不见了踪影，他总来无影去无踪，是只名副其实的耗子。三叔并不在意耗子的踪迹，他将剃须刀递给我，眉眼含笑，“来，帮三叔刮胡子！”他的眼睛最好看，他说那是因为里面装满了天上的星星，忽闪忽闪，亮晶晶。直到我遇见于老师我都这样认为。
我从他手里接过剃须刀，因为我对它感兴趣，仅此而已，彼时的我仅五岁。后来我的左手食指留有一道伤疤，是在与三叔抢夺剃须刀的过程中所致。那次事件后有段时间三叔不再同我拌嘴，二姑不再和我分享零食，几滴血让我的童年失去了最初的乐趣。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命中注定的三婶出现。她穿蓝色牛仔裤，鹅**衬衣，长发齐腰，见到她的一瞬我的目光全在她的头发上。她是很爱护自己头发的人，爱到近乎偏狭的程度，她爱她的头发，胜过爱三叔。
三叔不是个懂爱的人，但他**于等待，如果你要他等你把鸭子身上的毛数清以后再给你答复，他会捡拾起原本属于另一只鸭的毛交到你手上，叮嘱你数就要数得清清楚楚，而他，则会一直等在那里，后来三婶不辞而别后，他依然固守他们初相识的小吃摊，他信心满满地对我说三婶还会回来，她只是有些事情暂时没想通。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给他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才是对自己的不辜负。
我不知道三叔对三婶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也许是拿到某种东西了就不愿更换，想一直保存下去，第一眼就相中的东西，自然有他相中的理由。只是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忘掉了最初的理由，这样的理由不是已不存在，而是它让位于新的更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三叔把所有的理由罗列并一一筛选，发现他和三婶一样失了最初的理由，只是他还把失掉的当做希望，而三婶的已进了垃圾场。
三婶走后，三叔工作更加卖力，每天**叫头遍就起床，冬天生好火后再出门，他会在炉子上留下全家的早餐，妈妈告诉他冬天不用留早餐，村里的人家冬天不用下地，都在忙着过年，一**三餐有时间准备，三叔笑着答应，但他第二天依旧会在生好的炉子上放上早餐。
他推着他那辆全家人花费好长时间收集木料精心打制的**轮，花费一个多小时步行去镇上。
山里的月亮每晚都像被洗过一样，湿哒哒的能捏出水，三轮车车轮碾过一个个浅潭冰面，细碎的冰片划出朵朵莲花盛放的姿态，三叔踩着冰片前行，步步生莲。我想到他在月下推着**轮前行的情景，浮现在我脑海的不是一个为生计奔波**劳的农村小伙，而是一位身着袈裟，手执禅杖，步态轻盈，长风入袖的高僧。
三叔辛辛苦苦绕了一圈，结果还是个光棍，这成为爷爷****的一块心病，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三叔的境地确让人感到尴尬。不过我还是一如既往喜欢三叔，他不结婚在全家**概只有两个人赞同，那就是老二和我。我想和三叔做一辈子的玩伴，他可以一辈子和我斗嘴。至于老二，他总是倒向我这一边，因为他想一辈子做我的玩伴。
老二不是我爷爷****的儿子，也不是我爸爸的儿子，他是我爸爸的兄弟，是我爷爷****的半个儿子。
**是我大爷爷的二儿子，老二三岁之前有个很文雅的名字——木启文，据说抓周时他于各种杂物中一眼相中大爷爷当年愤然丢弃的狼毫，拿在手里在地上整整画了一天，大爷爷很兴奋，木家也要出文人了，当即翻箱倒柜找出去年春节给祖坟送亮剩下的一支蜡烛，去了太爷爷的坟。
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天就起了大雾，能见度在十米之内。后来大****涕泗横流地对我妈妈说她那天早有预感，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事，但她完全没想到会如此迅速地发生在大爷爷身上，大爷爷在上坟回来的路上栽进村头的大水沟，进去后就没能出来，被跟着同学到处疯跑半夜才回来的三叔发现扶了回来。
和大爷爷一同回来的三叔免遭了一顿揍，他昧心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了大爷爷，后来据三叔自己说，那次大爷爷的脚步**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盈。大爷爷十岁时进山砍柴摔断了腿，接上后脚步就变得沉重，每一步从抬脚到落下都有节奏和韵律，且会无限自动延缓。
回到家的大爷爷没现出任何异样，吃了三大碗洋芋焖玉米饭后，他大声宣布：“二娃以后就叫启文了！”他似乎向大****在传达祖宗的意思，脸上挂着骄傲和自豪。大****在隔壁厢房拿木棍敲打从地里砍下的向**葵，边敲打还高着嗓门和大爷爷说话，他们在规划他们的未来，未来是已经收获的向**葵，艳丽的外表蜕变成可咀嚼的种子。他们的规划只到一半便只成了大****一个人的规划，她仍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叙说很现实又很理想的未来，完全没察觉已变成了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大爷爷的脚还泡在木盆里，但盆里的水已凉，人也凉。
老二在拿起笔得到他文雅名字的那天和大爷爷告别。三岁那年高烧烧坏了他成为文人的脑子，我毫不怀疑没烧坏脑子的老二能成为文人，用笔杆子打下一片江山。
我喜欢和老二玩陀螺，他的陀螺玩得最好，村里的大人小孩玩陀螺没一个能胜过他，老二的陀螺转起来像他不知疲倦的人生。老二还会各种各样陀螺的花样，他会让陀螺打着转儿在空中停留，会让陀螺躲过障碍物的袭击。老二做的陀螺也最漂亮，村里孩子的陀螺都从他手里诞生，所以老二在村里的孩子群里虽没有威信，却很受欢迎。
我和老二玩陀螺的条件是我输了他给我买糖吃，我输了跟他上山摘金银花卖。他赢我输，他会给我买糖吃，我也会陪他上山摘金银花。
他有个红漆小木箱，大****临终时留给他的，装着金银首饰和她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多年来箱中的东西一件不少，反而还增加了许多。那些都是**老二自己的劳动所得，老二是个存得住钱的人。
二十三岁时我曾想过嫁一个像老二一样的男人，他可能不会爱上我，但他会依赖我，被依赖的一方总占有主动权，而我会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现实中的老二不会也不可能组建自己的家庭，他只需要被收留，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把未来托付给拥有一颗童心的人，她们更愿意在咖啡馆里待一个下午听让人会心一笑的童话，童话是骗人的，她们对它割舍不断。
和老二在一起最畅快的事情就是不必敷衍，老二会傻到把你要求他的每件事情都尝试去做。他听不出话中的**假，我想更多的是他不想去分辨。分辨是一件累人的事，它会把一件东西一分为二，扔给你最重的那块。
我常常和老二躺在我家屋后山坡的青**地，手枕着头看天，我对天空没有特别的情结，人有两面，躺着一面对地，那另一面只能对天，站立和躺倒是人生的两种形态，大自然有白天和黑夜交替，人生也是躺倒和站立轮流。
老二看天时脸上会放一片巨大的向**葵叶子，他不怕叶子表面的粗糙，他只是为了挡住亮光。他看天时从来不看天，他会在青**地里睡去，在梦中重构一片蓝天。沉梓村的天空会随季节变换颜色，春天的天空堆满**漂浮的纯白色云朵，夏天的天空会把大海搬过来，秋天的天空会有燃烧的云霞，冬天的天空只剩灰白，飞机飞过后会留下白色的尾巴，大雁飞过时有翅膀煽动的声音。我看累了会把老二叫醒，我们会一起呼啦跑过红色野花开遍的山坡。
老二和我一样喜欢听歌，上学前我已学会很多歌。爸爸喜欢陈星的歌，买了他的CD回家，我和老二听了好几个月《流浪歌》，此外还有卓依婷翻唱的歌，天天听《大中国》，我们全家都能哼唱几句。有时候我唱一句，老二会接着唱第二句。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沙哑的嗓音，和沉梓村大雾笼罩的天气很配，他把整个天气都唱出来了。
老二说他最喜欢的人是我，理由很简单，“你不会向我扔东西，你会对着我笑，虽然你的笑不好看，但我还是很喜欢。”彼时我的想法也很简单，我以为我只需要老二对我的喜欢，三叔对我的依赖，二姑对我的恨铁不成钢，爷爷对我放纵，小姑和爸爸妈妈对我的爱，即使有****对我的不情愿与不满意，全世界的向**葵都会朝我开放。
可我不是老二，如果让我选择，我想我会选择成为老二那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