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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时妈妈将我送到沉梓小学，那天早上老二哭得最伤心。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老二哭，村里的孩子向他扔泥块时他也只会大喊大叫，发烧没有把他烧成个葫芦，而是烧成了个喇叭，黎明老二的哭声惊醒了全村人，所以那天全村人都知道我要上学了。
妈妈走的时候我拉住了她的手，但我没哭也没说祈求她留下的话。爸爸一直说我是最乖最惹人疼的孩子，他们在选择放手的瞬间我也选择放手。耗子拉着我的左手，许愿拉着我的右手，目送母亲穿过花瓣枯萎的向**葵地。
耗子对我说：“牧牧羊别哭，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保护你！”所以，在你把我推出去的那刻，我选择不过问，耗子。
学校坐落于平整的田地，四周是高大的池杉，再外一层是成片金色向**葵，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通。两栋教学楼和宿舍楼及厕所并列，我们的教室在最东边，每次去厕所必须**阶，依次穿过第二栋教学楼、**场、宿舍楼才能到达。
彼时我眼里的学校很大，两栋教学楼之间隔很远。我上厕所会背上书包，班主任告诉我可以把书包放在课桌里，可我不愿，这在当时成为全校人皆知的笑话。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尽量少喝水，少上厕所。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上学时都有不敢上厕所的经历，总之许愿告诉我她也有，因为她上课不敢打报告。
立秋的时候向**葵已经结子，鲜黄的花瓣逐渐收缩，再也没有她艳丽时候的挺拔与高傲，一位快要临盆的母亲，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谦卑与慈爱。
我在学校没几个认识的人，耗子和许愿已升至二年级，一年级和二年级存在落差。我想我在当时就已成为一个孤**的孩子，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孤**，我开始变得沉默，在学校常常一天说不上一句话，即便这样，我依旧很快乐。
同学们好像很怕我，我知道那全是因为我的眼神，但有一个人例外，我至今还记得，她姓张名婧。她穿粉红色连衣裙，扎好看的蝴蝶结，留长的乌黑头发，她是第一个跳皮筋时主动愿意和我组队的人。我将原本应和二姑共享的零食分给她，帮她写作业，送给她好看的花。那段时间我忘了耗子和许愿，我不认为时间有多残酷，我所认同的，是人的残酷。
“今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吧！”张婧说，我点头答应。
前些天龙叔偷吃了老鼠药被送进了医院，三叔告诉我老鼠药是给老鼠治病的，人吃以后就会被治。耗子放学后会直接去医院，防备龙叔有再吃老鼠药的可能。许愿新交了朋友，她会和她的新朋友同行绕道回家。
用三叔的话来说，我和他一样——都是孤家寡人。但我无法做到如三叔那般实诚，三婶离开后面对全村人的询问他能从容回答，他不说他和三婶不合适，而始终坚持是三婶认为他还不够好。我没有告诉谁我也成了孤家寡人，没有告诉谁我已成了一颗在上学放学路上流浪的星星，我早上依旧带三份酱香饼边走边吃，吃到眼泪流下来，吃到月亮落下太阳升起。
站队回家的时候我与张婧站到一起，她家离学校**我家近，但在一条线上。我没有想到她们会偷偷把石头放进我的书包，也没有想到到了学校后我反而成为了那个放石头的人。
“木沐阳，快说，是不是你把石头放进张婧书包的？”班主任老杨一脸严肃，这件事发生以前，我看老杨铜皮包裹的牙齿都觉得慈祥，后来，我会想尽办法躲避他的眼神。就连他对我的笑，我也会觉得忐忑。
“我没有。”我说。
“还不说实话？”
“我没有！”我说。老杨手拿竹鞭在我眼前晃动，晃得人头晕眼花。他抿嘴又点头，“不说实话是吧？！”也许彼时的我已厌倦解释，他早带着偏见看我，所以，一切的解释都是多余。我承受了十大板的惩戒，从那时开始，我就成了随意欺负同学的坏学生。
那天回家一个人走在路上我忽然不再害怕，不再觉得一个人走路会不好意思，走到小路的时候我看见在远处等我的老二，落**余晖将他困在画里，我慢慢走近他，似乎走进了一幅画。
回到家发现院子里放着辆崭新的三轮车，三叔从三轮车后面伸出头。“阳阳，以后咱随时可以去镇上。”
“买了辆三轮车就得意，你有本事就该买辆小轿车。”
“不止买小轿车，我还买栋别墅呢！”三叔偏着头一脸狡黠。二姑将水泼在三叔脚下，三叔飞跳后不甚踩到一旁从地里收回的蒜，四脚朝天栽倒在地。
“喂，木启君，眼睛长头顶了呀？”二姑手指将塑料盆转得飞快，“哦，怪不得看见头牛在天上飞呢！”她进屋的姿势婀娜。走了两步又停下，“对了，不要再叫我名字。”
二姑不准别人叫她的全名，她说听着像**本人，这辈子她最痛恨的就是**本人，而她偏又有如此**本化的名字，走在大街上都无法叫她心安。自我能张口说话开始，她便很急切的教我说二姑和启君，我很乖巧地选择了二姑。三叔站起身伸腿扭腰，“小阳阳，可别学你二姑，不然嫁不出去。”都怪我，竟然没能收住笑容。
我曾问过小姑，“小姑，你不会出嫁吧？”她边给我洗头发边说，“当然不会。”小姑骗了我，她在流火的七月穿上大红的嫁裳，穿过青葱的玉米地，踏上煤屑灰铺满的小路，一直走到村口，没有回头。我一直以为二姑会先出嫁，二姑也这样认为，当她看见身着大红嫁裳的小姑出现在镜子里时，她跑到我家屋后的山坡上看了整整一天的天空。她不是个会看天空的人，她宁愿在门前坐整整一天，也不愿同老二和我在山坡上看天空。
我喜欢遍地开满的野花，也喜欢养花，但二姑不喜欢，她说不能把花花****放在房里，它们会跟我们争夺氧气。她会偷偷把**在房里的花拿出去连带好看的瓶子也扔掉。
彼时我和她，还有小姑睡一个房间，她睡小床，我和小姑睡大床。她在梦里会发笑，我想她的梦一定很美好，在梦中，应该有吃不完的食物，花不完的钱。她嫁给了一个三百六十度角看起来都会笑的男子，他身上带清晨风中夹带的清爽气息，他会在春天唱一曲他写的歌，但不一定是写给她，会在夏天不厌其烦地给她送伞，会在秋天煲一盅馨香的姜汤，会在冬天给她暖被，他不会对她说一句情话，却会给她一生无微不至的关怀。
我在后山上看见二姑，满面泪痕躺在她身旁。
“你哭啦，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见不到了！”二姑看着天空说。
“可她不会再爱我了！”我再一次止不住地哭起来，如果此时的二姑没有搭理我，我想我可以把接下来的眼泪埋进心底。二姑没有说话，她望着天空叹了口气，“阳阳长大了！”
我曾一度认为小姑对我的欺骗不可原谅，后来我逐渐明白，那只能证明我的自私与无知。“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可能守着一个人一辈子呀，阳阳也一样，你要读书、考大学，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我不知道更远的地方在哪里，就像我没料到我的人生只有二十三年一样。
太阳落下的时候我和二姑一前一后走下山坡，我在前，她在后。酒席间一切的陌生转化为空荡，瓜子壳和糖果纸在地上堆积了一层，空的饮料瓶浮在上面，踩上去脚底发出很好听的声音。门前的鲜红对联耀眼，这是三叔开着他的**轮特意跑到镇上请夏印**写的，此人在我们这一带小有名气，我曾做过和他一较高下的梦，但是这个梦还没做完就醒了，我清楚地记得是被耗子和许愿的尖叫声吵醒的。
我从窗户看见耗子在楼下拼命向我招手，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我知道，我又上当了。
这年的暑假无**漫长，原因之一是小姑的出嫁成就了我一个人睡觉。妈妈不太喜欢和我睡，她嫌我睡觉不老实，睡的时候还在床头，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已到了床尾，我会用我弱小的身躯挤得她无半席之地，还会一个人带着被子睡到床下。
我也不愿跟她睡觉，规矩太多，束缚太多，其中最让人难受的就是冬天睡觉衣服必须只穿一件，她说这样更容易睡暖和也有益于健康。
沉梓村的冬天可以冻死猪狗，我在冬天裹得像个粽子，衣服五六件，裤子三四条，第二天早上上学穿衣服就要花十分钟。之前和小姑睡时虽然脱得也只剩一件，但她会按先穿哪件再穿哪件的顺序帮我放好，第二天按次序依次穿会节省不少时间。
妈妈不管我，她任由我把衣服裤子放成一堆，有次我把裤子穿反，到学校不敢离座，在座位上待了整整一天，也没敢去上厕所。自那次事件后我便选择不跟她睡，依旧跟着小姑睡。暑假虽然漫长，但我很害怕冬季的到来，我必须思考我的睡觉问题。
原因之二就是耗子被**爸关了禁闭，他偷偷把自家的猪放出来糟蹋了他们家一**菜园，不仅如此，为了追回那两头猪几乎动用了全沉梓村的男女老少。虽然爸妈不允许我去，但我还是拉着老二的手跟了去，老二的手很粗糙，我拉他的手感觉就像拿着块树皮。他的手很适合挠痒痒，“老二，你以后就给我挠痒痒呗。”老二嘿嘿地笑。
夏天屋外树下的蚊子多，黄昏**影西斜的时候就能看见它们在屋檐下拥挤成一团，我会拿件衣服把成团的蚊子杀得片甲不留。我、耗子和许愿房前屋后转几遍，被冲散的蚊子一段时间后又会自动聚集，我们又会把它们冲散，****说我们是吃饱了饭撑的，我们却乐此不疲。
天际拉下最后一丝暗红光线，孩子们在大人的呼喊声中回家。相应和的狗吠声把村子叫得更加渺远，仿若从对面的崖壁上走出来。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老二刮土豆，他的脸和衣服上全是白色土豆粉，密密麻麻。我说：“老二，我的手被蚊子咬了，你帮我挠一下。”我伸出我的手，老二把手在清水盆里洗了帮我挠。过了一会儿我又说：“老二，我脸上被蚊子咬了一下，你帮我挠挠。”这次老二忘了洗手，把我抹成了个大花脸。我也把手放进泥水里拿出来抹上了他的脸，我们两个都笑了。
“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走过来看我和老二直摇头。我在她心里也许永远都不会合格，不过总有认为我是合格的人，那就足够。我总以为，二姑口中的每个人，不包括老二，老二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但那条路上不能没有我。
七月沉梓村的风中已有了树叶枯黄的味道，我和老二站在山坡上，大口吸气吐气，风中弥漫的，全是我和他吃过的生黄瓜清香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