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滕公晚上径赴萧何府相会,滕公道:“韩信弃楚来汉中,议论出众,学问渊源,真天下奇士也。”萧何曰:“韩信某亦尝闻其名,此人素贫贱,钓于淮下,寄食漂母,遇恶少叱辱,甘受胯下,一市人皆笑之。后仗剑投楚,楚授以执戟郎官,亦未重用,惟范增屡次荐举,项王不用。想是因楚不用,遂弃彼就此。但恐汉王知其为人,也不肯重用也。”滕公曰:“此人可惜未遇,若果重用,一定可以建立奇绩不负所举。”萧何曰:“明日可着来相见。”滕公便辞萧何归宅,次日差人去店中请韩信往见萧何。萧何所居丞相府,门禁严肃堂阶深远,先有伺候官报入府,然后一门吏出来,问了姓名达知丞相。只见一椽吏出来,请贤士进府相见。韩信入到堂下,萧何即出檐下拉信入堂,里不设坐相与立谈。萧何曰:“滕公深称大学,幸今相见。”韩信曰:“信在楚闻汉王圣明,丞相贤达,求士若渴,卑礼折节,不辞千里而来。到此数日始见滕公,昨与相见尚未倾倒;今见丞相后,即欲仍归故里,宁甘心泉石,不屈志人下也。”萧何曰:“贤士未见囊锥脱颖,为何见貌变色耶?”韩信曰:“昔齐王好鼓瑟,晋有一贤士善鼓,王再三延访。一日贤士至齐国,王坐于堂下,欲贤士鼓瑟。贤士曰:‘王如好瑟乐闻,当焚香赐坐听臣鼓瑟,臣必尽心为之。今王坐臣立如待仆隶,臣为何自贱而为王乐乎?’鼓瑟者尚羞立于王侧,而丞相为国求贤,欲闻治国之要,今反而倨傲以接贤士,所以韩信欲去,不愿留于其国也!”萧何闻言即延之上坐而拜曰:“萧何无知,有失待客之礼,幸望恕罪。”韩信曰:“丞相求士实为国家,某相见意欲倾心,以图补报,非一人之私也。”萧何乃拱手问信曰:“愿贤士论天下之形势,决天下之安危,明天下之治乱,审天下之强弱,然后天下可图也。”韩信曰:“关中百二山河,天府之国,自古帝王为建都之地。项王舍此不居,乃迁都于彭城,此失天下之形势也!汉王虽左迁于汉中,然养成蓄锐,为虎豹在山之势,使智者无以用其谋也,不亦为得乎?项王所向无敌,天下诸侯畏其强而已,然背叛之心藏于不测,外似平安内有隐祸,反不若汉之远处偏方收拾人心。项王弑义帝于江中,大肆不道,而汉王约法三章,除秦苛法,虽左迁南郑,而天下属望,若举兵面东,百姓莫不引领来归。此即天下形势。丞相又何疑焉?”萧何曰:“据贤士所言,楚可伐乎?”韩信曰:“当此之时,项王东迁,诸侯离叛,百姓嗷嗷,三秦不为严备,汉兵正当可举之日也。”萧何见韩信说到此处,乃近前附耳曰:“前日栈道已烧绝,汉兵急难举行,奈何奈何!”韩信笑曰:“丞相何乃欺人至此耶?前日烧绝栈道,必是智者与丞相计议,定有别路可通汉兵,然后烧绝耳。此计可以瞒项王,而智者看破不可欺也!”萧何闻言实切心肺,不由笑容满面离席下拜曰:“萧何自入汉中未曾与人谈论,今日闻贤士之言如醉方醒,使我胸中痛快不能舍也!”连叫左右备马,与贤士回私宅少坐,先差人预备酒席。
萧何同韩信到宅,分宾主而坐,设酒相款。萧何见韩信议论如长江大河,一泻**,心甚奇之。因思汉王有福,感此豪杰来投,称赞不已,破楚元帅,非信莫属,遂留韩信私宅安歇,分付家僮二人朝夕伺候答应。韩信从此在萧何家住居,却将张良角书藏在身边不肯取出。
萧何自得韩信,喜而不寐,又思:“张良曾有角书合同,心须寻一个破楚大元帅,连角书一同荐来。今放着这个韩信,正是破楚元帅,却错过不荐,想是张良未曾得遇。我明日早朝,同滕公极力荐举。”
次日早朝,萧何与滕公两人出班奏曰:“臣等于招贤馆得一贤士,韬略精通识见高远,堪为破楚元帅。乞大王重用。”汉王曰:“贤士何处人?曾出仕否?愿说姓名,朕当录用。”萧何奏曰:“此人原淮阴人,姓韩名信。曾为楚执戟郎官,霸王不用,因弃楚归汉,不远千里而来。昨叩其蕴,虽伊尹、子牙不能过也。”汉王笑曰:“我在沛县时,曾闻此人受辱胯下,乞食漂母,一乡人轻贱之。丞相若举此人为将,三军不服诸侯讪笑,项羽闻之还不是笑掉大牙?以为我为瞽目人也!”萧何曰:“古之大将,多出自寒微,岂可以门户而论人耶?伊尹莘野匹夫,太公渭水钓叟,后来皆成大事。韩信虽出微贱,而胸中所学为天下奇士,若舍而不用,使彼投于他国,是弃连城之璧,碎和氏之宝也。愿王听微臣之谏急用韩信,项羽可灭咸阳可复。如负所举,治臣等之罪。”汉王曰:“既卿等举荐,可召韩信来相见。”萧何传命,着禁门大使召韩信入内朝见。
韩信寻思:“汉王如此召我决不重用,我且进内看他如何待我。”于是入内朝见汉王。汉王问曰:“汝千里而来,未见才能。今仓廒缺官管理,升汝为连廒官,试看尽职如何。”韩信谢恩,略无愠色。萧何滕公甚是不安。
韩信退到仓所,查点斗级人等,验看仓廒估计粮数,取算子一把,照米堆多寡,开除一算毫厘不差。在仓斗级老人,见信查算明白,拜伏在地曰:“自来管仓大人,未有如贤公精明神算也。”韩信笑曰:“量此仆隶之事,有何难哉?”
一连数日汉王不朝。萧何因具小启,付竖宦传入内,汉王传命:“连日思欲东向,未有良策,便未出朝,明日当相见也。”次日早朝毕,汉王退至便殿,召萧何等入内议事。汉王曰:“朕在此久住思欲东向,未有良策,奈何?”萧何曰:“东向非难,必得一破楚元帅,方可举行。”汉王曰:“朕所思者,正谓此耳。”萧何曰:“王不必多思,只重用韩信,大事定矣!”王曰:“韩信贫时,自己都没能力生活,怎能当此大任而与项羽相敌呢?”萧何曰:“韩信真将才也!不可错过!”汉王道:“既如此,且将韩信加升治粟都尉。”韩信欢然领受。
次日萧何入内见汉王,早朝礼毕,汉王宣何上殿曰:“朕近日梦中多凶险,又思父母家眷都在彭城,何月能够相见?郁郁于此,非久居之地也!”萧何奏曰:“昔齐景公放猎回,语晏子曰:‘寡人每梦不祥,于心不快。’晏子曰:‘梦之不祥请言之’。景公曰:‘我上山见虎,入泽见蛇,何也?’晏子曰:‘山为虎所居,泽为蛇所藏,何为不祥。今国有三不祥,未审我王知否?’景公曰:‘吾不知也。’晏子曰:‘国有贤士而不知,一不祥也;知之而不能用,二不祥也;用之而不擢之以重任,三不祥也。’今王梦中凶险,是有贤士而不能重用之故也。臣恐项王从范增计,举兵而西,王将何人以御之?此臣日夜之忧也!”汉王曰:“国中有贤,朕岂有不重用之理?是我到汉中许多时,何尝有贤而不用耶?”萧何曰:“今有一大贤而王不用,是遗目前而思久远,不亦误乎。”汉王曰:“大贤安在?丞相当言之,朕即擢用也。”萧何曰:“臣欲荐举,又恐我王嫌门户之寒微,鄙出身之卑贱,徒举而不用,反失贤士之心,则四方虽有豪杰,不欲为王用也。”汉王曰:“卿不必多言,即将贤士姓名报知。”萧何近前叩首道:“举国贤士,惟淮阴人韩信也。”汉王曰:“卿二次举荐,已加封为治粟都尉,岂谓不能用耶?”萧何曰:“治粟都尉不足以尽韩信之才能,必拜封大元帅之职,然后可以留韩信也。不然,韩信必去矣!”汉王曰:“爵不可以滥加,权不可以轻与。韩信一月之间二次封赏,今未见尺寸之功,若加以元戎之职,其他将士必怨我赏罚欠当,退而有言也。”萧何曰:“自古圣明帝王随材致用,因人授职。丰沛将士虽多劳苦,皆非韩信可比。臣料韩信乃栋梁大材,所以才屡次为王举荐!”汉王曰:“姑从丞相之言,待张良或有贤士举来,朕当重用,不负昔日角书之约;若张良未有保举,那时再用韩信不迟。”
萧何不得已,回府又请韩信相叙。问他如何可以下秦?如何可以出栈道?如何可以收六国?韩信避席正言道:“吾以丞相素知兵法,即以此言观之,盖不知也!兵家相机而动,随时通变,不可先传,不可遥度,如水流制形,战而知胜,鬼神不可测其妙,父子不可达其指,临事之际自有妙算。丞相岂可下问,而欲闻其说乎?”萧何大喜,愈加敬重。
韩信辞回公馆,一连数日不见动静,韩信寻思:“今汉王不知重,众人也不钦服,纵将角书投献,也不足以制服百官。我在此有何好处?不如逃走,另行择主而事。”遂收拾行李匹马出门,也不到萧何处辞别。
萧何听说韩信去了,急到公馆问时,左右众人曰:“昨晚吩咐备马,说是欲远行,我等不敢不从。不意一夜装束停当,今早五更时启行,从东门而出,不知何往。”萧何一听跌脚大叫道:“屡次荐举汉王不用,直被他走了!若不追回,使我终日不得安寝矣。”随呼从人急急赶到东门,问守门官兵:“曾见一将军骑马背剑出门去否?”门官答曰:“今早五更开门,见此人径过东门去了,估计离此五十里了。”萧何听罢策马追赶。来到一村询问乡民道:“尔曾见一将军过去否?”乡民曰:“今早有人骑马背剑自西而来,今去有五、六十里路远矣。”萧何又立即上马追赶。渐渐天晚,一轮明月初出,萧何乘着月色来到寒溪河边。此时正当七月,夜静江寒深山路险,秋水新涨马不能渡,远远望见一人匹马沿溪寻渡,萧何大喜曰:“此必韩信也!”遂与从人扯住马辔。这时从后边又一匹马急赶而来,乃滕公夏侯婴也。婴曰:“某方朝回,有仓大使来报韩将军匹马出东门,吾料贤士因汉王未曾大用,欲投他国,于是急赶而来。不料丞相亦来追赶!”韩信见萧何、夏侯婴如此殷切,极尽忠爱,遂叹曰:“二公可谓纯臣也。世之为相者,或嫉贤妒能,或独擅威权,谁肯犯颜苦谏极力举贤,二公世所罕有,足知汉业当兴。如信匪才,敢不倾心从命,愿为门下贤士。”萧何、夏侯婴当月明之下握韩信手曰:“古人云:‘士遇知己者死。’我二人深知贤士为伊吕之俦,管乐之匹,足可以伐秦破楚。吾二人愿以身家竭力保举,如汉王仍不重用,吾二人也弃官回乡,不欲久困于此也。”韩信闻言只得挽辔而回,暂住在萧何府上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