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各病房都已熄灯睡觉。有危重病人的病房也只开着床头小灯，为医护人员来来往往的护理照明。连走廊里的照明灯，也像疲倦了似的，无奈的放射着柔弱的光，照在护士站小护士身上，丝毫不影响她打盹。吵吵嚷嚷了一天的内科二病区，笼罩在睡意朦胧之中。

但，蓝薏婷没睡。

今天不知怎么，龙啸特别吵。一会要这样，一会要那样，自己说不清，她又弄不明白，他就哭。哄不行，吓不行，索性不理他，可他立即扯着嗓子干嚎起来。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如此刺耳，让她不得不捂住儿子的嘴制止。可傻儿子根本不理解母亲，掰开母亲的手，继续干嚎。

蓝薏婷手足无措。

这时，传来被吵醒人的埋怨声：孩子哭怎么不哄哄，还要不要人睡觉？

蓝薏婷心想，我怎么不哄，可他不理你怎么办？

十五岁的沈龙啸不是正常的孩子。出生时因脐带绕胫，生产时间过长，脑部缺氧，造成智力障碍，并伴有癫痫，时常发作。这次住院，是因为高烧不退，引发肺部感染。

突然，一声长长地叹息声，压过沈龙啸的干嚎，奇怪的是，沈龙啸立即停止干嚎，在母亲的帮助下，躺下去，睡着了。

弄好儿子，蓝薏婷走到隔壁病床，刚才发出叹息的李老太身边，看有什么需要帮忙。她以为是儿子吵醒了她。

可李老太沉沉地睡着，毫无清醒之态。想不到儿子刚才那么大声，也没吵到她，她好欣慰。可又想到，今天一天老太太都这么沉沉睡着，无声无息。早晨挂二并吊水时这样，下午护士来给她号了二次脉，也没说什么。平时，她总会睁眼吃点，喝点。今天，蓝薏婷也给她打来稀饭，乘热叫她吃，她没理。

自半个月前住进这病房，老太太就孤身一人住在这，从没有人来看她，更别说服侍她。照顾儿子之余，蓝薏婷就帮着照顾照顾。心想，当我老了，也会遇上好心人能帮帮我，就感激不尽了。不是说，善心可以储蓄。为了自己，也为儿子将来。

见李老太安静地睡着，她拿出床底下的肮衣准备去洗。这是昨晚她应她要求，替她擦身换下的。

老太太的衣，加上儿子的肮衣，满满一大盆。蓝薏婷心一沉，这要洗到什么时候啊？此时她已很疲倦，极想休息。如果一定要洗完这些，一定极大限度的透支体力，免疫力下降，就有可能旧病复发，生命进入倒计时，到时儿子怎么办？

想到这些，她靠在床边流下眼泪。

二年前，她患**腺癌，做手术，化疗。虽然现在没什么，医生说五年内有复发的可能，自己要多注意，多休息。可有这样的儿子，她怎么行？

儿子，是她的软肋，也是她求生的动力。

她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儿子是不是会表现得好一点，多年养成的习惯，今天事今天毕。她强打精神，擦擦眼泪，拖着沉重的身子，蹑手蹑脚，向水池走去。

刚拎开水龙头，忽然传来儿子凄厉地惊叫。不需辨识，没有迟疑，蓝薏婷大步跑回病房。

一个男人一手捂着儿子的嘴，一手放在自己嘴边做停止的动作。看到她来，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她推倒地上。

“龙啸，龙啸，妈妈来了，别怕，别怕。”她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安慰着。

龙啸翻翻眼睛看着她，轻唤一声：妈妈，又闭上眼睛，继续睡。

放下龙啸，这时已坐在李老太身边的那个男人主动站起来解释：“我来看我妈，他就叫起来，我没想吓他。”

“她是**？”蓝薏婷疑惑。半个月来无人问津，也没听老太太说过有儿子，怎么深更半夜跑来个儿子探视？

“我是她儿子，刚从外地赶回来。”说着，他从床边地上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条毛巾擦擦满脸的汗，自嘲一笑说：“又不是有钱的老太太，难不成我想冒充？”

“凯儿，你来了？”

一个陌生、苍凉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回响在这个房间，最后落在李老太微启的嘴唇。

“妈，你醒了？”她儿子惊喜地伏下身。

这时，蓝薏婷也走过来，轻声问：“你醒了？要吃点稀饭吗？我去热热。”老太太一整天没吃东西，她认为此时她应该想吃点什么，才有劲跟儿子说话。

老太太伸出干柴似的手，蓝薏婷立即握住，老太太说：“好，好，谢谢你。”又对儿子说：“她是好人，这些日子多亏她照应我，你要替我好好谢谢她。”这好好两字，既加重了语气，又放缓了速度，以表示对儿子的嘱托和期望。

蓝薏婷忙说：“不客气，老太太，住在一间房里是缘份，都是应该的，我去热饭。”

“好，好，”老太太松开手。

不过几分钟，蓝薏婷便把热稀饭递给坐在她床边的她儿子手上。童凯接过来，不知所措地问：“妈，你能起来吃吗？”

老太太动动嘴，没有作声，也没有起身。

见此，蓝薏婷伸手要过饭碗，不客气地说：“你过来。”

二张病床之间，只有狭小的过道，童凯出来，蓝薏婷才能过去。最近几天，都是蓝薏婷喂她，老太太才能吃一点，童凯不知道。

老太太吃了几口，便不再张嘴，又昏沉沉地睡去。

童凯看着母亲垂危的身体，苍白的脸，像耗尽的油灯，最后扑闪的火苗，眼泪刷刷地往下掉。他一边用手轻捋母亲的头发，一边回忆母亲留在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突然，母亲睁开眼，瞪着他。眼神里充满惊恐和绝望，一声长长地叹息。童凯感到不好，立即伏身轻唤：“妈，妈，”可老太太已悄无声息，撒手人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童凯压抑着悲痛，跪在母亲床边叩头，抽泣。他不想影响到隔壁床上熟睡的母子。

但，蓝薏婷还是惊醒了。她不相信地拿起老太太的手，手已冰凉。

童凯悲切地说：“妈妈去了，去得很安详。”

蓝薏婷擦一把眼泪接口道：“请节哀顺便。”说着，她伸手拉起童凯，“还有很多后事要办，你自己要保重。”

“是呀，我不能倒下。”这时童凯肚子叽叽咕咕一阵乱叫。蓝薏婷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你没吃晚饭？”

童凯一边拿过母亲吃剩的稀饭准备吃，一边说：“没来得及吃。”

“等等，”蓝薏婷拿过稀饭说：“我去热热。”说着顺手拿起自己床头柜上一盒牛奶，打开，递过去。

对于一个刚见到母亲就失去母亲的男人的悲惨，她很同情。天底下再没有最无私的照顾了。心想，如果没有她，她儿子会怎么样？虽然有父亲，从目前看，从小到大都是她在细心照顾，丈夫主要挣钱养家。但儿子无法自食其力，是多么需要她啊。而她也离不开丈夫的辛勤工作，才会有现在的生活，她很欣慰。

当她端着热腾腾的稀饭进来，就听见儿子在梦中哼哼叽叽地叫爸爸。蓝薏婷过去安慰他：爸爸明天出差，后天就回来了。后天爸爸就来看龙啸。突然，儿子坐起身，惊呼：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这似乎就是一个梦。谁也不会想到可能是一种预兆。更不会相信傻龙啸能预知的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只会是一种巧合。

童凯忙前忙后，料理着母亲的后事。直到殡仪馆的车子拉走了母亲，他才回来收拾母亲遗物，拉着旅行包跟蓝薏婷告别。

蓝薏婷问：“什么时候火化？”

童凯答：“后天。具体时间还没定。”

蓝薏婷说：“到时通知我，我给你手机号。”

童凯好心地劝她：“算了，龙啸在生病，看你身体也不是很好，就别去了，我会跟母亲解释。”

蓝薏婷感叹：“很少有人喜欢龙啸，我父母都不喜欢。一星期前，老太太身体不错的时候，常给龙啸讲故事，可喜欢龙啸了。虽然是萍水相逢，就凭这，我也要去送送她，感谢她。”

对于感恩的人，童凯不再劝阻。他说：“后天早晨，我开车来接你。”

“好，”蓝薏婷答应，又嘱咐道：“你自己也要保重，还有几天忙的。”

两人边说边走到楼梯口，似乎还有话说，又不知说什么好的依依不舍。不知是蓝薏婷对童凯失去母亲的同情，还是童凯对蓝薏婷替他照顾母亲的感激。或者，冥冥之中还有其它他们也不知道的情愫、牵挂。短短几个小时的结识，共同见证生与死的经历，让他们在心里缔结了一种叫信任的感情。

认识三十年的朋友，你不一定信任他。信任一个人需要你心里默认的几个支衬点。

蓝薏婷之所以信任，是因为她与李老太建立起的互信关系，延续她儿子身上。旅途风尘，千里奔袭，终于赶上为**送终，悲怆的眼泪，布满沧桑的脸，伤心与无奈，都真实表现着这个男人失去母亲的哀伤，叫人同情。同情，容易产生怜悯，怜悯，就需要帮助。帮助一个失去母亲的男人，只有安慰。语言安慰是苍白的，站在他身边，与他共同面对悲伤，这就是最大的安慰。

虽然蓝薏婷不一定这么想，但她就是这么做的。

而童凯，第一眼看到蓝薏婷，觉得她是个真诚的女人。从她喂母亲吃饭动作的娴熟，想她一定做过很多次，加上母亲弥留之际要他好好谢谢她，心想，如果没有她，母亲最后的日子会怎么过，自己是不是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能不能为她送终都是未知，所以他从心里感激她。感激一个人，就觉得欠她什么，欠别人的，心里总是负担，压得你撂不开，受不住。所以满足一个人的要求，或为她做点什么，都是一种心里安慰。

两人默默地站着。

突然，蓝薏婷意识到什么，脸，微微地红。立即，她转身挥手，说再见，就匆匆回病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