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习惯不曾习惯的习惯会习惯,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句有套娃嫌疑的话,但对于我来说,好像正好,挺写实。
我习惯了自己身边换了一批人,由血脉相连的至亲到关联甚微的陌生租友。也习惯了新的生物钟与生活模式——五六点能醒,最晚七点起。平常工作日,七点半,门外的世界开始窸窸窣窣。空隙间,我去完成洗漱。八点半,两个人出门上班,屋里只剩我和许先知,隔着一层楼板,各做各的事。
我与许先知的交集也只在厨房,常常是我吃完饭去洗碗赶上他正准备做菜,两人对视一眼,礼貌微笑,偶尔问候两句。厨房里的油烟机显然上了年纪,我的房间里时不时会飘进油烟味与菜香。稍微有点风,味道就能钻到空子。于是,我便与许先知约好,他炒菜时提醒我关门。
“我准备炒菜了,你要关门吗?”“好的。”
这是我和许先知最日常的对话,一天两次,通常发生在中午十二点与晚上六点。我总是在十一点与五点左右吃饭、用厨房,而他下楼的时间总是掐在我忙完之后。这里的时间一点也不拥挤。
另外,男人和女人完全是两套系统,我一天跑几趟厕所也不见许先知下来一趟。自之前的关门风波之后,他的动静更小了,除了楼梯声,真就没有其它声音。也就炒菜或用卫生间时有些手机外放的声音,才能让我感知到,这里有个跟我差不多的生命。
他比我小一岁,都是入社会的年龄,我居家码字,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呢?我竟开始好奇周遭的生命状态。一个月多前,我还只是常蹲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透过防盗窗的栏杆发呆的小仓鼠。仓鼠不关心自己以外的世界,只管吃饱喝足与发呆,最好也不要听到其它生物的声音,都是嘈杂。就连父母的声音,有时也让我眉头紧皱。
许先知太乖了,我暗自给他贴了一个“安静的乖弟弟”的标签。他长得略显老成,笑起来却依然是一个大男孩的模样。有时候,我能在他的眼睛看到些许期待与克制,克制的背后似乎藏着胆怯与不安全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隐隐感觉,要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要么是一个在酝酿故事的人。
六点半左右,隔壁的刺猬先生下班回家。他总在我房门右侧的鞋柜换上拖鞋,柜门响了两声之后,就是他解锁自己房间的声音。随后就是关门声,开窗声,节奏感从未凌乱。除了洗澡和如厕,他总是房门紧闭,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从他房间里传出来。周末偶尔见他做菜,会短暂地出现在厨房,随即回到屋里。平常与我一样,吃外卖居多。可以感知他吃过或存在的证据,就是出现在厨房外头、上班时带走的外卖盒子。
他所有的东西都是归自的,就连在厨房弄菜时也不用公共垃圾桶。垃圾只扔在自己准备的小塑料袋里,走时也只会带走自己的垃圾,就算旁边还有可以顺手带走的小垃圾,他也会无视。卫生间里更没有任何他的东西。除了那个鞋柜,他甚至连卫生间外可以放洗漱用品的柜子都不用。
他的自律与疏离让我惊叹,尽管我总是有逃离人世隐居山林的冲动,却未曾有一个行动能像他这般干脆,与人之间的关联能断得这么干净。他甚至让我有些相信人也可以独自生存,他身上的冷傲就让他在我眼里有了登仙之感。果然是我境界不够吗?
只是这份冷傲莫名让我的心窜出一丝冰凉触感,同时也有些迷惑——这种极致只是淡漠与自我保护的外包装,还是傲慢与冷漠的内核呢?同一个屋檐下,同样是人类,还是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沉寂通常在余丽回来时被打破。开门的瞬间,屋里至少多了两种人声。等到她肩上的包包与手中的食材都落到了桌上,人声便清晰了起来。有时候是单一的磁性男声,有时是一曲家里的热闹。
“又和家里人视频呢?”我问候了一声。
“是啊。”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展颜的,尤其是姐姐和弟弟都在的时候。
声音事件和解的那天,我们在陌生中也挖到了一份共同的熟悉——同样离开自己的家乡,同处于一个没那么熟悉的城市,以及在一个屋檐下与人合租,会同样怕这个屋里只有男性,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偶尔救急的同性。
女人是很神奇的物种,男人很难理解为什么上一秒闹过不愉快的两个女子,下一秒就能嘻嘻哈哈。我以前也不明白,只是发现,一旦聊到情感话题,能对上一句,两个人就跟接上暗号似的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在闲谈中,我了解到,余丽不是独生子女,上面有一个姐姐,在家乡工作;下面有一个弟弟,还在上学。她今年也才26岁,大学毕业两年,已经辗转两个大城市。情感进度也不错,有一个从大学谈到现在的男友。两个人虽然异地,但几乎每天都要视频。她虽然总是嫌弃男友太黏人,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就连语调中都多了份娇羞。
女人果然是善变的,又那么喜欢说反话。可是这娇羞的模样也着实可爱,一点也无法和完全陌生时的那种防备与疏离联系起来。说得兴起之时,周围好像都该有粉色泡泡。心里偶尔会开个小车,恍惚间问自己,有多久没有情绪的起伏了。
余丽不常吃晚饭,只有早上见她用厨房。她说,早餐很重要,这些也是她还在上海时养成的习惯。做销售,其实还挺废体力。
夜晚,等所有门都关好之后,便再一次回归沉寂。
02
刚来南京的那几天,连续一个星期都会在晚上接到母亲的视频。起初有隐藏的兴奋,终于迈出去一步开启全新的生活,终于离开了父母。毕竟一直以来我都有些懊悔,当初离开南京回家,尤其是离开的原因在现在看来很愚蠢。再回到这里,已经相隔了五年。所以心中还有些许痛快,底下一片清凉,距离也因此生出美来。
只是,后来的一周又进入了另一个极端——母亲完全没有找我,心里竟然也会生出一丝落寞。尤其是在余丽热闹的视频声中,我真好奇,她怎么有那么多话能讲?我也曾真的问她,她的回答很简单,家里人多。
好吧,这可能是独生子女无法理解的世界。我依然没有那么多话要说,也很少跟父母联系,日常独处。
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隔离状态,父母过父母的,我过我的,其他人过其他人的。还有,朋友过朋友的。实际上,经过一年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再突然换到一个陌生环境之后,我才真正发现,我已经很久没主动找谁了,在南京更是没有朋友。那以前的朋友们在做什么呢?我甚至持疑,如今还是朋友吗?
学生时代的朋友,因为有学校这个社交场,平常几乎天天见,甚至连吃住都在一起,自然而然联系紧密。可一旦出了这个圈子,再见面时除了寒暄与追忆些过往,好像再难有心贴心的感觉。聊几句就该找个理由离开了,就连忙碌里也藏着些能察觉但忽略的小心思来。
时光往前走,人也拼命追逐些什么,在或觉知到或无意中改变了自己。尽管我自诩还是能坚守初心,于从前的基本准则没变,但我依然不再是从前的我,我甚至开始练习刻意改变自己。
不常联系,好像还挺自然的。没有话说,不让时代背锅,那也确实是心里多了些墙。一边筑墙,一边渴望有一天有人能来给它全拆了,大概是很多人共有的“自虐癖好”。
余丽还是年纪小,大到工作问题,小到今天究竟要不要做晚饭,她都能聊。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还很能折腾,跟老同学也能聊一小时起步,也在爱情的暴风雨里相爱相杀。如今回看时,真惊叹当年的精神力,从不觉疲惫。近距离看着余丽,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明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每天,余丽都要和闺蜜们或语音或打视频,就连走路时也要回复她们的消息。我们一起去取快递时,她两手全绑定在手机上,仿佛永远有回不完的消息。而我通常将手机插在屁股右边的口袋里,东张西望小区里的绿植,偶尔将目光落在行人身上。
她虽然总在回消息,但并不影响她回我的话,有时顺便抛出新话题。我看着她两头应对的模样,只是盯紧车辆,以及前方路段有没有台阶。
小区里的夜路是我想象中通往第三世界的道路。房屋的外观虽然个个洋气,但旁边的路灯却十分昏暗。漆黑的瘦杆身躯伫立在那里,顶着一个个头不大、有些示弱的灯泡。一盏灯到另一盏灯之间,总有那么几步需要勇气才能跨过去。不凑到眼前,可能都看不清前方有人。多半米,也还是担心身后有人跟着的氛围感。
以前害怕一个人走夜路,现在还是害怕一个人走夜路。虽然生活的地点甚至是方式都变了,但有的东西可能真不会变。而人真的各种各样,却总能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些许投射。
星星再朝我眨眨眼,我就该关灯睡觉。之后都是在各种各样的梦里,我看到了各种我以为的不相干,以不同的形式向我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