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渔，你究竟什么时候结婚！你给我个准话，省得我和你爸一直盼着！”顶楼的天台，黑暗里，手机的屏幕亮着莹莹的蓝光，照着女孩瘦削的侧脸。听筒里传来中年女人咆哮的声音，是气急的歇斯底里。

陈渔下意识地把手机拿开隔着点距离，可那愤怒的声音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她微微皱着眉头，嗫嚅着唇，轻声应道：“妈，我……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

“不知道不知道，成天就知道说不知道。你读书那会儿不是挺能的么，还玩早恋呢，怎么现在连个朋友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男朋友了。”母亲的话像连珠弹一样，从听筒的小孔里**，带着千万的威力，一颗一颗，全都打在了陈渔的心里。那个原本就脆弱的小心房，在这样的抨击下变得千疮百孔。

没有朋友。短短的四个字，却一直是陈渔的心结。

在陈渔的记忆里，自己并不是一个不讨喜的人。恰恰相反，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她都是人们夸赞的对象。她对每一个人都是笑呵呵的，乖巧懂事，端庄有礼。也曾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几个人一起笑笑闹闹，可奇怪的是，一到毕业，她们之间的关系从陌生变得疏离起来，最终断了联系。

陈渔不是没有想过要和她们联系，可每次拿起手机，却总找不到该聊的话题。自从分别以后，她对她们的生活一无所知。也正是因为一无所知，她害怕那种尴尬聊天带来的困窘，索性作罢。她就陷在这样的恶性循环里。朋友像季风一样，来一阵，又去了，而她只能孤守在内心那些小小的城里，等待着下一阵风的来临。

“在你找到男朋友之前，不用给我们打电话了！”听不见女儿的回应，母亲更生气了。这就是她的女儿，三拳打不出两个屁来，总是一副怯羞羞的样子，躲在人后，从来不敢展现自己。为着这事儿，她已经数落了她无数次了，可她还是一点闯劲也没有，每次放假回家，都只会躲在家里。别人家的孩子回来，不是聚会就是出游，根本不着家，可她到好，从来不和曾经的老同**系，也没人约她聚聚，整个儿就是个孤家寡人。

在陈母的印象中，陈渔小时候的性格并不是这样的。小学的时候，她还是学校的主持人，会跳舞，会演讲，还是鼓号队的领队。到了中学，她就更风光了，几乎是同学们眼中的偶像，许多小男生都给她写过情书，不过都被自己没收了。可没想到，高二那年，陈渔竟然偷偷地和一个学习最差的小男生好上了。陈母是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两个人牵手的。那时候正是放学的时候，家长一窝蜂挤在学校门口接孩子。她是个暴脾气，远远地看见女儿和男生有说有笑，气不打一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甩了陈渔一耳光，扯着她的手回家，一路上，还不忘训斥她。

似乎从那以后，陈渔就变了。曾经那个爱笑的人，虽然依旧笑着，可总觉得那张脸说不出的怪异，似乎整个人都黯淡下来。再之后，陈渔便一头扎进了课本里，身边再没出现过什么朋友。

从前陈母觉得这样挺好，至少不会被这些同学关系打扰学习，可现在呢，陈渔已经从学校毕业了，就这性格，怎么找得到男朋友，以后结婚成家都是个问题。

陈渔听着母亲的咆哮，眼睛一转，豆大的一颗泪珠滚出来，猝不及防，摔在地上。

她的心里有无数的委屈。独自一人在昆城打拼，住在两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没有隔断，中间只能用衣柜拦起来。舍友比她早几年参加工作，她没得挑，只能住在靠门的一侧，没有窗户，没有光，漆黑的，守着一扇紧闭的门。周末的时候，身边的人都有人陪，有地方玩，可只有她一个人，呆在逼仄昏暗的小房间里，刷着手机等着日落。唯一的消遣，就是和远在明市的父母打电话。可现在，连这一条游丝般的羁绊，也要断绝了。

她忽然觉得崩溃。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想要扮演一个好孩子，不断地让自己满足母亲的要求。在外求学的这许多年，她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在爸妈的面前，傻呵呵地笑着，做他们的乖女儿。可是，自己也很痛苦啊。现在，仅仅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男人，就让她多年来的努力付之一炬。

“妈，你不要逼我了……我觉得我快要抑郁了。”陈渔轻声哀求道。似乎说出这句真相，耗费了她许多的力气。

“抑郁，你有什么可抑郁的！你就是个自私的人，冷血动物！你怎么会抑郁！”愤怒的咆哮。

眼泪越来越多了，串珠的丝线断裂，无数的珠子掉下来，喉咙好像哽了一个巨大的毒瘤，压得陈渔喘不过气。她颤抖着，缓缓的，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将心头涌起到巨大悲伤暂时压制下去，竭力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妈，我知道我没有朋友，我也很痛苦。可是你知道吗，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很痛苦了。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不敢进门，我怕你看到我的表情，又要骂我。每次我站在家门口，总要用手揉揉脸上僵硬的肌肉，然后扯着嘴角摆出一个好看的笑。做完了这些，我才敢进门。”

一口气用尽，她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我工作了，这一年来，每天下班我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每天点外卖，吃完就跑到卫生间，用手扣喉咙，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吐到吐黄水了，才肯罢休。每天都这样。可是根本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来关心我。”

声音越来越尖细，陈渔感觉吸进胸腔里的那口气正在一点点耗尽，悲伤从下而上逆袭而来，她猛地松了气，呼出的空气带着剧烈的颤抖。忽然又顿住，重新深吸一口气，再次强装坦然地说道：“……你根本不知道那时候我每天有多痛苦。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精神病了！”

陈母被女儿的哭诉打得措手不及。对于女儿说的这些，她竟然从来么有留意过。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极度失败，她就是个失败的母亲。心里涌起的愧疚涤荡着，渐渐翻腾起滚滚的浪潮，一种落荒而逃的挫败感，让她近乎歇斯底里，“陈渔，你根本就是有病！**！”

陈渔双手捧着手机的蓝光，缓缓地蹲下身去。手机屏幕猝然熄灭了，天台里的小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黑暗中，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头枕进双膝之间的凹陷里，眼泪扑簌，无声地哭泣。

四周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只有微凉的夜风，水一般地掠过近旁石缝里的一株杂草，草叶在风里轻轻晃动着，没有一点儿声音。小巧的肩膀，弯曲成圆弧的形状，在这温柔的夜风里，剧烈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