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似乎过了很久，眼里这汪泉终是哭干了，陈渔单手杵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望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深夜的天空，是濛濛的一片铅灰色。
她挪了挪脚。因为蹲了太久，小腿过电一样，麻酥酥的，几乎不受自己的控制。像是在和自己赌气似的，她撑着大腿慢慢站起来，双腿微微曲着，等待着那股麻劲儿过去，等待着那双腿脚又变成自己的腿脚。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小天台。
虽说是天台，但并不是最顶楼，只是从楼层里隔出一半来，挂了铁丝，平日里拿来晒衣服床单。天台三面都是围墙，地面的砖块经了风吹雨淋，蜿蜒出无数的裂痕，裂痕里却又长满了无数的杂草野花。空着的一面，墙体只有一米来高，不远处的对面，就是男生居住的二号楼。
陈渔缓缓地向着二号楼的方向走去，到了尽头，手掌摩挲着围墙粗糙的沙粒水泥质感，心却不断地往下坠。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为什么却像隔了千山万水般艰难呢。她勾着嘴角嗤笑一声，从鼻子里喘出短促的呼吸。视线往下望去。院子里的枇杷树，肥厚的叶片，墨一样的黑绿，中间隐着几串黑色的朦胧身影。楼并不很高，是还能隐约看清的距离。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呢……应该只是受伤吧……那还挺痛了。”陈渔在心里戏谑着，手指却忍不住，伸出墙去，在夜空里划水一样拨弄着。
呼呼的风在指缝间穿梭，溜滑的质感，像捏一层水的膜。陈渔攥紧了手，再摊开，什么也没有。没有风，没有温度，没有安全感。手缩回来。
“这么大的风，怕是要下雨了吧。”陈渔环抱着双臂，耸耸肩，轻轻笑着。在这个深夜，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这被墙壁围起来的小天台，隔绝了外面世界狂乱的风，留给她唯一的一点温柔。
话音刚落的间隙，雨点也跟着落下来。起先是几点，然后是一片，哗啦哗啦地掉。陈渔紧了紧睡衣，赶紧下楼。到门口的时候，头发已经湿了一层。她一边用指头在头发上梳着，一边将手搭在把手上准备开门。
咔哒。没开。再试一次。咔哒咔哒。也没开。往下拉的门把手，行进了一小截的距离，便卡顿了。门锁了。
陈渔原本已经洗漱好了，换了睡衣躺在床上，接到母亲的电话，想着不打扰同住的舍友，穿了拖鞋便上了天台。偏偏忘了带钥匙。没想到，好巧不巧，遇到舍友出门。
陈渔的室友是早她几年进单位的前辈。当初分宿舍，听到是抽签决定她还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要是自由选择的话，按着她的性子，怕是很难找到室友。随机分配或许对于旁人有点不人性化，可对她而言却还是有那么点好处的。
没想到，签是抽完了，可女生们却不乐意，几个要好的人凑成了对，私下交换了纸条。原本陈渔抽到的是个两人间，室友是勉强还算打过两次招呼的祁阳。当时她还挺高兴，觉着两个人至少不会一点话题也没有。结果，还不等兴奋劲过去，和祁阳熟识的一个女生便过来了，笑呵呵地要和她交换纸条。
虽然心里不乐意，可是陈渔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来不敢对别人说一个“不”字，生怕这个字说出来，会让那些原本就不怎么紧密的关系变得伤痕累累。她害怕伤害别人，却总忘了爱自己，试图用一种自我牺牲的方式，讨好身边的所有人。可尽管这样，她还是一个朋友也没有。
“可以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
“你不同意也没关系的。”杨敏宽慰道。
“没事儿，没事儿，我都可以的。嘿嘿嘿。”陈渔慌乱地连连在胸前摆手，身体里似乎有一团火愈烧愈烈，飞窜的火苗燎烧着她的脸颊，绯红的一团。嘴角咧得更开了，眼睛笑成了一条细窄的逢，“抽签嘛，本来就是走个形式，你们能住在一起当然最好啦。”语速越来越快，陈渔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混沌，几乎连自己说什么都快控制不住了。她害怕再说下去，这样的紧迫感会让自己口不择言，说出什么错话伤害了对方，赶紧闭了口，嘿嘿地傻笑起来。
“行，那我先走了。”杨敏也被她笑得有点莫名，接了她的话茬，转身走出几步，搂住靠在墙边等消息的祁阳的手臂，有说有笑收拾行李去了。
陈渔站在原地，忍不住嘘了一口气，像是经历了一场大考。脸烧得滚烫，她抬手捧住两颊的时候，还在轻轻地抖着。手心里是湿漉漉的汗珠子，贴在脸上，雪一般的凉，舒服极了。一抹笑从嘴角露出来，新月一般挂着，浅浅淡淡的痕迹。可被前刘海遮住的眉梢处，却始终像是凄楚的模样。
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个人，陈渔的心里充满了惆怅。她多么想像她们一样，能那么亲密的相处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些年来，陈渔一直很抗拒和不熟的人有肢体上的接触。上一次被这样搂手臂，还是高一上学的时候。可后来，这样的抗拒就像一种天然的生理反应一样，只要有人靠近触碰，她就像触电一样，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得像个木偶。
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她的异样，她总在努力维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机械地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无论她怎么隐藏，总能让人察觉出丝毫的怪异。渐渐的，便再没人愿意接近她了。她也从来不是个主动的人，一方面暗自神伤，一方面又安慰自己，没事儿，一个人很自由，挺好。
新室友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舒凡。处了男朋友，常年不在宿舍，只在晚上的时候偶尔回来转上一圈，捎带点东西。两个人的交往仅限于碰面时简单的招呼，一年多过去了，关系还停留在彼此陌生的阶段。再后来，她分了手，重新搬回来，重启了和陈渔的舍友关系。
就是这样一个近乎陌生人的存在，让陈渔不敢打这个电话。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你把门锁了，我进不去。”这样说，好像在怪责对方，抑或是让对方多少对自己抱有歉意。“能回来帮我开下门吗？”这样也不妥。她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要去多久，如果在的地方很远，让她匆忙赶回来，岂不是徒增了麻烦，感到困扰还好，如果对自己觉得不耐烦，那就不好了。
其实陈渔更怕的，是面对舒凡回来时的那张脸。自己仅仅穿了件睡衣，却失踪了那么久，她害怕她客套的关心，更怕自己明明已经很难过，却还要强颜欢笑，假装不在意，开着无聊的玩笑安慰对方。她没有这个心情，也没有这个力气。
这样想着，手机的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通讯录的那个电话，却静静地躺在那里，迟迟没有打出去。
“阿嚏——”陈渔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楼道里，熄灭的声控灯重新亮起来，不太亮，昏暗中映着她的影子，落在铅灰的水泥地面上，是小小的一团。才晚上九点。同一层楼的宿舍都关着门，门下是漆黑的缝，还没有人回来。整个楼道里，只有她一个人，顶着半湿的头发，孤独地徘徊在门外，无处可去。
想起母亲在电话里愤怒的咆哮，那句“**”一直盘桓在她的脑海里，不时地窜出来，霸占她整个的思绪。
尽管有无数的行为印证着她似乎真的有问题，可她一直不停地否定着，怀疑着，逃避着，始终不敢将自己和抑郁症扯上关系。她没处诉说，只能憋在心里。今天在电话里，自己近乎求救的哀鸣，却没想到换来的是母亲铁板钉钉一般的结论。像是终日在逃的囚犯，终于被捕，站在审判台上，一切盖棺定论。甚至变成了**。
一滴泪翻出眼眶，一路沿着原本已经干燥的泪痕落下来，在瘦削的颌骨处悬着，结成半颗晶莹的水晶。嗒。感应灯熄灭的同时，水晶碎在坚硬的地面上。薄凉的黑暗从四周的门缝里涌出，汹涌着，翻腾着，朝她而来。
陷在迷雾一般的黑幕里，陈渔却异常地觉得有一种安全感。她低垂着眼睑，把自己躲进这片黑色里，看不清神色。
她本就没有什么神色。没有明亮的灯光，没有窥探的眼睛，不用假意装作没事儿，不用顾及别人的情绪，只在这里，她可以做自己。
电梯井里传来索道簌簌的声音，没一会儿，电梯门就开了，高跟鞋细长的鞋跟敲击在水泥地上，有节奏的哒哒声。每走几步，感应灯就亮起来一盏，灯串一样，一直延伸到陈渔的头顶。
有人回来了。陈渔背对着灯光，赶紧用手背胡乱在脸上揩着。
“陈渔？你怎么在这儿？”极年轻的声音，带了点刻意的惊诧。
陈渔转过身，发现是祁阳，身子稍微放松了点，笑着说道：“刚洗漱完，准备躺床上去了。”
“真佩服你啊，这么早就睡。我就做不到了。”祁阳耸耸肩，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没有，没有。”陈渔不自然地用手抚摸着耳后的一小片皮肤，略显尴尬地笑道。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值得佩服的，祁阳一句无心的话，听在她的耳朵里，却变了味道，似乎在某种无意识中戳到了她的痛处，昭示着她的孤独与冷僻。无人问津。
祁阳没有意识到，自顾自地聊起来，“你猜今天我见着谁了？“不等陈渔接话，她又说道：”我们单位的大师兄！他请我们一批的吃饭。别看他三十多岁了，人倒是挺帅的。”
“嗯，嗯。”陈渔的嘴角更僵硬了。明明自己和祁阳也是一批的，可却从来没接到任何聚会的邀请。帅师兄么？自己这么普通又内向的人，哪儿有机会见到呢。就算见到了，人家也不会理会自己吧。
“他们还没结束呢，我困得很，先回来了。”祁阳揉着后脖颈儿酸痛的肌肉，单手拍了拍陈渔的肩，招呼道：“不打扰你早睡了，我先走了啊。”
“……早点休息。”在肚子里憋了半天的陈渔，最终还是说了这么一句客套的话。心里忍不住苦笑，自己哪是什么早睡的人呢，不过是在那些无处可去的日子里，靠着手机姑且慰藉一腔寂寞罢了。
听祁阳的话，大家都还在玩着，可保不齐还会有人像她一样提前回来。她可不想一直站在这门外，来往问的人多了，肯定能猜出来她是被锁在外面了。
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出门么？自己只穿了一身睡衣，就这样出门，肯定会被人笑话，就算没遇到人，可在那样的公共场合，自己也不好意思。重新回天台么？外面正下着雨，纵使是夹在高墙中间，可风急雨骤，照样会被淋湿。
思来想去，她只有一个地方能去——卫生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