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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渔住的集体宿舍，是原先老旧的办公楼改造出来的，每层楼的卫生间和淋浴室，都是公共的。唯一能算得上一点私人空间的，就只有用塑料板子隔起来的几个蹲坑。但也只有那里，才能确保自己百分之百不会遇到第二个人。而且，卫生间就在陈渔宿舍的隔壁，一旦有人回来，她就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一个人关在逼仄狭窄的卫生间里，晦暗的筒灯从洗手台上方散射出一些光过来，衬着小空间里的人影，朦胧的，像笼了一层浅灰色的光晕。
站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进了卫生间，在洗手台洗漱。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冲下来，砸进紧贴台面的塑料盆底，寂静的楼道里，涛声洪大。
陈渔侧身倚着隔间的门，她不敢用劲儿，总觉得这薄薄的一层隔板，撑不住她的身子。她换了一条腿，重心也跟着移过去。闲出来的那条腿隐藏在那涛声里，悄悄躲了跺，好缓解久站的酸痛感。
这一动，感觉全身都牵带着痛起来。在卫生间里，除了玩手机，她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打发时间。佝偻着脖子，看着手里小小的屏幕，时间久了，后脖颈儿像是垒了小石堆一样，酸得直不起来。
听着门外的水声渐渐小下去，最终没了声响，想来是洗漱的人已经离开。陈渔收起手机，接连摁了几个指头，衔接的关节处都发出来咔咔的脆响。十个指头全部摁完，她才觉得舒服一点。
掌心又抚到后颈去，能感受到颈椎骨头的突起，在手心里盘磨着，像两座低矮的小山包。在空气中暴露得久了，大椎附近是冰冷的凉，带了雨夜潮湿的味道。尽管有手掌撑着，可缓缓仰起头的时候，还是能听到骨头细微的摩擦声。不同于指关节的清脆，是微弱的，直钻进人的脑子里，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
陈渔觉得自己的颈椎就像一把拉满了的弓，中间的弓绳变成了无数根的弹力绳，在她不断地把弓掰直的角逐里，弹力绳承受不住强大的拉力，被抻拉着，一点点临近断裂。那摩擦的啧啧声，就是崩坏的前兆。但她又享受着这样怪异的痛感。没有痛楚，酸胀中，潜藏着一种舒展的开怀。
转了身，脊背和后脑勺贴在隔板上，闭着眼休息。板子没有温度，带着卫生间的湿寒，穿透单薄的睡衣，直往陈渔的后背里钻。她抿着唇，轻轻用鼻子送气，却发出气流堵滞的声音。她快要感冒了。
咚咚咚。咚咚咚。敲击声正正地在她的后胸口响起来，隔着薄薄的门板，像是直接敲到了她的心窝口，天摇地动，搅得她胸闷难受。
不会是那个人没走，听到了自己的动静？想到这儿，陈渔更不敢出声了，怕被发现似的，悄悄往蹲坑的后半截挪过去，**紧抿，屏住呼吸，一口气憋在胸腔里不敢吐露分毫，心里一个劲儿地懊悔着自己刚刚做出的那些冒险的举动。明明她可以坦然地当作自己在上卫生间，可是她就是害怕。她怕在自己最难堪的时刻与人相见，除了狼狈地出逃，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更重要的是，她担心一旦被人识破，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她的所在，逼得她连最后一块自由的小天地都要失去。
“难道是我听错了？”门外的女生疑惑地自问了一句，又自答起来，“这卫生间怎么又坏了一个。真烦。”便走开了。
陈渔微张着泛白的唇，慢慢送出积郁在胸腔的那口气。黑色的眼珠却忍不住蒙了一层朦胧的落寞。她听到了门外女生的抱怨。真烦，一定是在说自己吧，原本就不多的小隔间，偏有一个被自己霸占了这么久，任谁都会觉得自己烦吧。
低头看了眼手机。夜里十一点。她已经在这里躲了快两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回来呢。陈渔的身子沿着光滑的隔板一路滑下来，她蹲在地上，缩成极小的一团。两只手悬在膝盖上，直柳柳的往前伸着，手心下方，就是蹲坑的下水空，漆黑的，幽深的，逼仄的隧道，看不见底，只望得见面上似乎蒙了一层水的光。
陈渔盯着那个孔洞看了很久，直看得眼睛开始发晕，无数的圆孔重叠交错着，在虚无的视线里萦绕飞驰。她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小腹部有什么东西，正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汹涌而上，途经胸腔、口腔，一路喷薄而来。呕——陈渔踉跄着往前扑来一下，尚未消化的晚饭一股脑儿全吐进了坑槽里，低劣外卖的味道混杂着胃液的酸味，渐渐弥漫开来。
眼泪涌了出来，鼻涕也不由自主地从鼻腔里流着，陈渔胡乱地用袖口擦了一把，盯着那滩污秽发愣。这是第一次，她没有用手催吐，纯属生理反应似的，自己吐了出来。
蓦然间，听到有金属钥匙磕碰在一起的微响，紧接着是门锁打开的咔哒声。是舒凡回来了。陈渔忽然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冲水，生怕这难闻的味道，会乘着高墙之外的夜风，从卫生间上层的空隙钻出去，充盈整个楼道。
冲完水，她从卫生间出来，在洗手台捧了水漱口，又揩了脸。水很凉，扑在脸上，像敷了一层冰碴子。做完这些，她才慢慢地踱步走到宿舍，拧开把手进去。
刚巧碰上舒凡拿了洗漱的工具要出门。她不好意思地朝着陈渔关心道：“我刚刚有事要出去，看你不在宿舍，就把门锁了，没把你关在外面了吧。”
陈渔摆摆手，满眼的笑意，大到：“没有，没有。”又怕被她看出端倪，露出惊诧的神情，打着哈哈道：“你关门了么？我刚刚一直和我妈打电话呢，刚回来。”
舒凡释然地舒了一口气，也跟着笑道：“那就好，我还怕你进不来，赶紧回来呢。”
陈渔又摆了摆手，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宽慰道：“你不用那么着急的，就算真没带钥匙，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呀。我又不傻。”
“那就好，那我就先洗漱去了。”说完，两人错身。擦肩经过的时候，陈渔下意识地往床边靠了靠，让出路来。
自从天台的那次电话之后，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迫切想让女儿结婚的决心和愤怒，陈母就真的再也没给女儿打过一通电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断绝了陈渔的退路，让她在这种紧切的压迫感中，早日将婚恋问题提上日程。
陈渔心里也很着急。可相比找不到那个能够陪伴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她更害怕自己不能满足母亲对自己提出的要求。
面对母亲的步步惊逼，她觉得无比惶惑。
二十几岁的年纪，在自己看来正是青春大好的时候，为什么母亲就那么着急把她纳入婚姻的进程里呢？似乎只要超出了普通人对这个时间段的界定，她就会变成面目可怖的剩女，被所有人唾弃。荒唐而可笑。
可是，她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与母亲反驳。因为在这个问题上，矗立在母亲身后的，是万千无数的平凡人。他们有着共同的时间标准，这套标准在浩浩荡荡的人流里变成了普世的衡量标尺，丈量着每一段人生的意义。而她只是一个人，一个孤独的、没有伙伴的少数派。
除了要对抗大多数人异样的猜忌眼光外，陈渔自己也在遭受着这思想的侵蚀和荼毒。她并不是那个想要打破这个世间樊笼桎梏的英雄少女，她也从来没想过要让自己成为英雄。是这些年来的经历推搡着她，让她站在了众人的对立面。
她何尝不想找一个疼爱自己的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刻给予自己温柔的依靠呢？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人迈着孤独的步伐穿过走廊的黑暗时，那些思想的枝蔓就会从不知名的角落窜出来，不住地往她的身上攀爬着，缠绕着，裹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的阴影每晚都钻进她的梦里，纠缠着她，让惊出的冷汗一夜又一夜濡湿冰凉的枕头。
那段时间，陈渔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太好。除了每天两点一线的工作之外，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陈渔住的两人间，家具都是按人数固定分配的。每个人，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是自己的，其他东西都是共用的。当然，整个屋子里，也没有太多的东西，唯一一套能称得上家具的，就是一张老旧的办公桌，和一条直背的硬面椅子。陈渔刚来的时候，桌椅就已经被室友搬到了窗边，舒凡好心地分出一条椅子给她，被她笑着拒绝了。
她并不是不想要，只是习惯了客气地拒绝，她在试图以这种自我牺牲的付出，讨好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同伴。她的演技太好，舒凡没看出来，或是看出来了，却有意顺手推舟装了糊涂，占了便宜，谁也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一次的退让，并没有让陈渔和室友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好，反而像西西伯利亚那只扇动了翅膀的蝴蝶，在陈渔后来的生活里掀起了一阵飓风。
就算再冷淡的关系，同住在一起，也总有交流的时候。更何况是舒凡又恋爱了。这样欣喜的好消息，让她的身体疯长出无数的气泡，随着强烈的倾诉欲望，一股脑儿地喷薄出来。
陈渔始终记得，舒凡迫不及待要向她分享恋爱消息时的样子。
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渔觉得她的眼睛里都在发光。她羡慕极了。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恋爱的经历，更没有机会尝到爱情的甜蜜滋味。可是，她深知，这一定是一件极度浪漫的美梦，否则，单凭她与舒凡这近乎浅淡的关系，她是绝对不会和自己分享这些事情的。是要有多幸福，才会如此迫切地想要倾诉自己的喜悦，这幸福并不需要共享，她有无尽的倾诉的欲望，而你只要静静聆听就好。
陈渔无疑是个最好的听众。面对舒凡的慷慨激昂，她总是含笑望着她，嘴里偶尔嗯嗯呀呀地回应着。内向的性格，注定了她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绞尽脑汁想要在脑海里斟酌出一些适宜的词语来反馈舒凡的激情，可她关于交流的湖泊早已干涸，只有枯黄的野草，和满布皴裂的泥土。
面对舒凡的分享，陈渔已是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她没有恋爱的经历，除了高中那段被母亲扼杀的小小萌芽，她几乎没有任何与异性相处的经验。那段朦胧的情愫，充斥着灰黑色的暗影。她已经记不清那个男生的样子，可母亲当众高高扬在空中的手，和落在自己脸颊上的清脆响声，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在她的心上留下了不可消磨的痕迹。
虽然舒凡并不需要一个与自己对话的人，可面对陈渔的迟钝，渐渐地便也失去了分享的兴致。舒凡觉得，她想要的能聊天的人，或许就应该是这样的——我说一句“今天天气很好”，并不是要求对方要对今天的天气评论出个一二来，她只希望对方能附和着自己说一声“嗯，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可陈渔只会一个劲儿地嗯着，这让她觉得扫兴极了。没多久，爱情的新鲜劲过去，连带着她对陈渔的亲近也近乎荡然无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