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凡又开始频频外宿。偶尔回来时,总带着醉意,虽然还不至于浑然不清醒,但行事里,总缺了一点深夜搅扰的小心和歉意。开灯,倒水,卸妆,洗漱。陈渔沉默着在这些窸窣声里醒来,心里忍不住烦躁,扯了被子捂住头。可是越在意,那些声音就越往她的耳朵里钻,扰得她整夜整夜地失眠。
陈渔不知道舒凡什么时候会回来,只能整天活在一种未知的等待里,仿佛囿居在水缸里的鱼,惶惶着,不知哪一天会被捞起来。终日悬着的一颗心,随着那把一直落不下的锁,在她孤寂的荒原里狂啸着。
陈渔受不住了。临睡前的深夜,在心里犹豫纠结了很久,终于决定给舒凡编辑一条消息。
“舒凡姐,门没锁,少喝酒,早点休息。”
看着对话框里还没发出去的文字,她思索了许久,又在句末加了个“哟”,试图让自己的话语带上一点可爱玩笑的成分。
点击发送。
舒凡收到陈渔消息的时候,正与男友吵得正凶。
她今天已经快三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曾经那些对于爱情的幻想,都化成了对现实的屈就,与异性的关系,一切都是奔着结婚这个目的去的。和男友相处的几个月里,她和他遍尝了所有热恋的滋味,可一遇到结婚这个话题,他就支支吾吾,从不正面表态。
今天,她到男友家中吃饭,正巧赶上母亲打电话来。依旧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催着她赶紧结婚。舒凡窃笑着瞥了一眼坐在一旁沙发上看电视的男友,眼里闪过羞涩的笑意,满口应着:“快了,快了。”
“真的?”舒母一听,声音立马高了一个调,惊喜地反问道,似是当即就要和女儿确定下来。
“嗯……”舒凡依着男友的身子坐下,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贴近观察着他的侧脸。
这是一张已经三十多岁的脸,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的细纹,胡子刚理过,留下一圈淡淡的青色胡茬,是经过精心打理的模样。岁月并没有让他的容貌有丝毫的减损,反倒增添了一抹成熟男人特有的风度和魅力。不得不承认,他是帅气的,甚至有了点倜傥的风流之姿。只是此时的这张脸,落在舒凡的眼里,却渐渐让她那两道紧蹙的眉,染上了烦恼的忧情。
眼里的光暗下去,笑意凝滞在嘴角,舒凡匆匆挂了电话,坐直身子,审视一般地,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从接到母亲电话开始,这个男人就一直保持着这幅欲言又止的愁苦模样,现在,更是凭添了一抹略带怨恨的责难。
舒凡努力压制住心中的烦躁,缓声问道:“怎么了?”
男人闻言,转过头来看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你都还没问过我的意见,怎么能告诉**快了呢。”
舒凡不耐烦地深吸了一口气,撇着嘴,慢慢将浊气经鼻腔送出来,反问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你不想和我结婚吗?”
男人又叹了一口气,伸手一把搂过舒凡。舒凡的耳朵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耳垂挤压成薄薄的一片,在条纹的毛衣上**。他将她搂得很紧,隔着毛衣在耳畔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听到他的心脏跳动的声音,砰通,砰通,清晰而有力。
“舒凡,我怎么会不爱你呢?我爱你,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可是,爱情和结婚是两码事……”
“什么?”舒凡乍然从男友的胸膛里窜出来,身子直柳柳地立着,像一个僵直的枯木。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耳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男友深棕色的眼眸里,泛滥着层层的不安,他重新将舒凡的双手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劝慰道:“舒凡,谈恋爱不好么?为什么非要结婚呢?你要知道,一旦我们的爱情变成了婚姻,就会被困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那时候,我们还会像现在这么幸福么?”
舒凡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那张轻薄的唇。渐渐的,眼里蒙了一层水花,那张唇氤氲成小小的扁舟一叶,在波光里微微漾着。“你不想结婚?!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接近我?为什么要让我萌生和你共度一生的幻想?”嘶吼着,像一头受伤的小兽,眼泪汹涌成高坠的瀑布,裹挟着粉色的舟船滚落下来。
自从谈恋爱以来,舒凡一直把它当作最后一次恋爱,认真地付出自己的真心,以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高扬着这片热恋的风帆,顺利地步入婚姻的殿堂。她以为自己将近三十年的坚持终于换来了那个近乎童话的美好结局——在最好的时间里,遇见了最合适的人。可是现在,男友的一句“不婚”,带给她巨大的震动,整个世界都开始地动山摇,击打着她,险些就要坐不稳。
更让她难过的,是男友竟然没有一句开解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着不看她。过了许久,才听见他悠悠说了句:“你要是想和我分手,我没有意见,是我伤害了你。”
舒凡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的脑子乱极了。恰在这时,手机的屏幕亮了,她顾不上去看,也压根没有心思去看。她的世界崩塌了,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
男友替她点开了消息,扫了一眼,将手机重新塞回她的手里,劝道:“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一个未婚的女孩子,总不回宿舍,会被别人笑话的。”又拿纸巾替她擦了眼泪,“流言这东西最可怕,我是个男人,没什么,可我舍不得你受伤害。”
她听出来他是在赶她走,心里凄然。他们的感情,就这样走到了尽头。明明上一秒还说着爱她的男人,下一秒就变得如此冷酷绝情。舒凡忽然觉得过去几个月的时光,就像是灰姑娘做的一场美梦,现在时间到了,钟声响起,魔法失效,梦境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她失去了他。或许,她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她清楚地明了了这一点。
再次看向这张熟悉的脸,舒凡的心里再没有了爱意。冷淡,疏离,嫌恶,厌倦……无数的表情杂揉成一张可怖的面具,盖在男人的脸上。多么陌生啊,她竟然从未发现过它们存在的蛛丝马迹。凄楚的笑声越来越大,舒凡站起身来,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受挫一般,连连后退。
“齐放,是我看错你了。”声音从紧咬的牙缝里迸出来。一句话,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舒凡说完,踉跄了两步,夺门而出。
这是舒凡第一次喊齐放的名字。原先两人热恋的时候,她认定了他,私下里总喊他老公。他并不拒绝,笑呵呵应着,亲吻她的额头。原来,所有的温情,不过是他虚假的掩饰罢了。
关上门的瞬间,便撑不住了。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颤抖的唇,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齐放家里出来,舒凡独自在街头徘徊着。她没有地方可去。临走时齐放说的那句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流窜着,横冲直撞。又想起陈渔发来的那条消息,“门没锁,少喝酒,早点休息哟”,她在唇齿里反复低声研磨着这些方块的文字,心头火烧一般地烦躁。
陈渔是自己的室友,她有没有回去,多晚回去,这些都只有陈渔最清楚。要真是有人拿了这些事儿来嚼舌根,那首当其冲的,就只有陈渔。此刻陈渔的那个“哟”,明显就是她对她的挑衅,充斥着戏谑和嘲讽,就像一把长满了倒刺的小刀,扎进她的肉里,反复**着,细微的疼痛不断折磨着她愤怒的神经,让她头脑一片混乱,什么也顾不上了。
“哟哟哟,哟什么哟!”她恨恨地骂了句,带着满身熊熊燃烧的怒火,朝着宿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