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高一高二年级放寒假了，我们高三年级后留一周，继续上课。上面管得严，不让高三学生后留，但私立学校似乎是**立王国，没有人纠逼。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学校还是停止了打铃，上下课时间师生自行掌握。这个时候，天寒地冻，又下了雪，好多同学抱怨后留补课，但我没有抱怨，相反，我觉得后留补课学校人少，校园安静，学习效果更好。一周时间，上课用了五天，最后两天，学校组织了第七次模拟考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考了班里第1名，年级第15名！

教导主任又来找我，说，梁亚军，你已经是合格的A班学生了，学校决定明年把你调到A班，你没什么意见吧？他不由地流露出要我感谢的神情，但我说，我觉得我在11班挺适合的，不调了吧。教导主任很失望，说，能调还是调一下，毕竟A班学习环境好一点。我只好说，谢谢韩主任，等明年再说吧。

放假后，我带着一纸箱书回到了南郊的家。我向我爸说了我考第一名的事，我爸激动得几乎哭出了声。他说，军军，好、好、好好念，争取考上好大学，到、到公家部门上班，免得受累受罪受气。我后妈也很高兴，说，军军，赶紧到补课班补课去。我爸说，对，对，到补课班补课去，咱现在不怎么缺钱了。我说我不想参加补课班，想自学。我爸说，为什么？我说，参加补课班扰乱了我的自学程序，得不偿失。

我把我考第一名的消息微信告诉了王紫秋。王紫秋问我考了多少分，我说506分，她就发过来三个赞。她说，现在考506分，高考考场上可以考到560分。我说，不会吧？王紫秋说，这是规律，你要相信。我问王紫秋，你高考考了多少分？她说，我告诉你，你不准笑话。我说，我哪有资格笑话你。王紫秋就说，我只考了501分。我说，我考到501分，我家祖坟就冒青烟了。王紫秋说，你再加把劲，你有考上一本的可能。

临近过年，我回到了老家。我爸要照料破烂摊子，回不了老家，我爷爷喂一头驴，来不了沙城市，所以，只有我回去和爷爷过年。当然，我乐意陪着爷爷。爷爷说，军军你能考几本？我说，三本保险。爷爷说，你爸说你考了班里第一名，怎么才能考个三本？我说，爷爷，你咋还知道一本、二本和三本？爷爷说，我听人家说，大学分本科和专科，本科**专科好，本科又分一本、二本和三本，一本最好，三本最差。我说，爷爷你还**有文化。爷爷说，我连字也不识，哪来的文化？我就说，我准备考二本。爷爷笑眯眯地说，肯定能考上，我梦见咱家院子里长了一棵白杨树，又高又粗又茂盛。我笑了，说，爷爷你咋尽相信梦哩？爷爷说，我做梦灵着呢。

冬天没有农活，爷爷的窑里总来喧棋棋的老婆老汉。喧棋棋是我们这里老婆老汉们最喜欢的游戏。爷爷说，他叔他婶子们，军军要看书考大学，咱们歇火几天，等他上学走了咱再耍。老婆老汉们就讨论去谁家耍，讨论来讨论去没个好去处。我就说，你们就在我爷爷这儿耍，我到外面看书。爷爷说，外面把你冻死呢。我说，我怕热不怕冻，再说，外面空气新鲜。于是，我到窑脑畔上看书。太阳出来，脑畔上散着热晕，但因为有风，身上觉着还是有些冷。我就想，能烤烤火该多好——窑脑畔上垛着柳梢条、豆秆和糜**。不对，引起火灾怎么办？小时候，三堂和我在他家脑畔上打烟火，烟火引燃了柴垛，柴垛**下脑畔，差点把他家门窗烧了。为此，我遭了爷爷的训，还挨了爸爸的打。对，挖糜**洞。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另一件事，就在糜**堆上挖了一个可以容身的洞，倒钻进去，只露出头脸，用下巴翻着看书。糜**是特殊的作物，煮过它的水可以洗脚洗手，专治冻疮。它的保暖性很强，我们小时候每到冬天就要挖糜**洞，挖好后就躲在里面玩。有一次，我们玩捉迷**，铁蛋**在糜**洞里居然温暖地睡着了。还有一次，我、强儿、二娃和毛豆相约在糜**洞里过夜，害得大人们大半夜满村里喊我们。我们谁也没有答应，尽情地享受糜**洞的自在和温暖。第二天，大人们知道我们在糜**洞里过夜，非常恼火，不光打了我们，还骂我们是天生的讨饭胚子。现在，我不光重温着童趣，还为爷爷们腾出玩耍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我在为高考而苦战——其实，苦战也是一种享受。

月尽早晨，爷爷炸油糕，窑里尽是烟，我就在脑畔糜**洞里看书。吃过饭，爷爷说，军军，跟我上坟去。我说，我要看书。爷爷说，上上坟，让老家亲们记住你，保佑你考试顺利。我就笑爷爷迷信。爷爷一个人上坟走了。

快到中午了，爷爷还没有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我想到跌下崖的旺财老汉，越想越不安，就丢下书往山上跑。快到坟地，我隐隐听到凄凄惨惨的哭泣声。转过一个小山峁，我看到了爷爷，他正在****的坟前烧纸。爷爷边哭边说：……莲叶啊，你早早走了不管我，我过得苦啊……军军明年考大学，你可要保佑他顺利呀……

我轻轻走到爷爷跟前，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挽起他的胳膊。爷爷扭过头说，军军，怎么是你？我摸着泪珠说，爷爷，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爷爷用袖子擦着眼泪说，能出什么事！我说，咱们回家吧。爷爷说，军军，你不会笑话爷爷吧？我突然抱住爷爷嚎啕大哭，说，爷爷，你不要种地了，到城里住吧！爷爷说，傻小子，受苦人不种地还叫受苦人吗？

除夕，爷爷为我们炒了三个菜，还炖了一条鱼。饭后，爷爷看春晚，我看书——尽管远处近处都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大年初一，村长来找我了。他说，军军，今年咱村继续闹秧歌，你可要参加。我说，今年闹不成了。村长说，为什么？爷爷在旁边帮腔说，军军今年要高考，要复习功课。村长说，高什么考，闹秧歌当紧；说实话，军军，就你那成绩，复习不复习一个样。你听听，我在村里就是这般模样。我爷爷有些不高兴，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军军现在是班里第一名学生。村长说，啥？第一名？倒数第一名？我爷爷更不高兴了，用旱烟锅子帮帮帮地敲着锅台说，你说你还是村长哩，咋说话那么二梁武气！村长就说，开个玩笑，大叔不要起火。说完，村长又到别家动员去了。其实，我最喜欢闹秧歌了，而且从小一直闹。闹秧歌是一项有趣的活动，热烈，欢唱，尤其是“排门子”，你还可以尝到百家饭。去年正月我就参加村里的秧歌队，还试着打了一阵伞头。村民们议论说，过几年，军军必定是村里的头号伞头。可是，现在不行，我得抓紧时间复习功课。

大年初二，大姑和大表姐盼盼，二姑和小表弟小顺都来到我们家。他们给爷爷拜年来了，带来许多好吃的。大姑说，军军，你爷爷专门打电话告诉我们，说你现在是第一名学生？！我说，只是第七次模考得了第一名，以前不是。盼盼表姐就随口考我各科概念性的问题，我都能对答如流。表姐很吃惊，说，军军的第一名名副其实，今年有可能考一本。爷爷摸了一下我的头，说，这孙子娃有志气，一天**一天厉害。二姑说，考上二本也不错了。小表弟小顺问，啥是一本二本？表姐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二姑说，小顺，你要向盼盼姐和军军哥学习。小顺说，妈妈，你不是不让我学习军军哥吗？小娃说话不**情，二姑有点不好意思，揽过小顺说，那是过去的军军哥，现在的军军哥不一样了，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坐了一会儿，我说，大姑二姑，姐，你们聊，我到脑畔上看书去。大姑说，脑畔上太冻了，你就在家里看，我们不影响你。我说，我钻在糜**洞里看，不冷。二姑说，什么糜**洞？我说了我在脑畔糜**堆里挖了一个洞可以倒钻进去看书的事，表姐就说，怪不得你考第一名呢。

吃饭时，表姐说，有个叫王紫秋的给你打电话了。我说，你们接了？表姐说，接了，我接的。我说，她说什么了？表姐说，她问你去哪儿了，我说你到脑畔上看书去了。我就拿过手机看了看，只见王紫秋给我发了微信：你太有毅力和恒心了，大冬天居然在脑畔上看书；不过，身体是**的本钱，切记！我回了一句：谢谢你的关心。表姐就取笑我，说，军军，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说，咋有可能呢。表姐说，这个女孩说话挺温柔的。我说，人家是大学生。

开学的**子很快就要到了，我告别爷爷，告别小狗虎虎，告别毛驴，告别峁疙瘩村，背着一包书又回到了沙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