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乡下老家出发，坐了一个小时汽车，我来到了我们石城县城。石城县城还是老样子，破破烂烂，连一栋像样的楼房也没有，甚至连交通红绿灯也没有。在小火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坐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

我坐的是硬座，靠窗。对面是一个中年妇女，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喝酒。我看见，她的酒瓶上写着“醉四仙10年陈酿”，产地是“山南省醉城市醉仙酿酒厂”。她喝过一口酒以后，把酒瓶放在小桌上，然后扭头看着窗外。我也看着窗外——草滩，河流，稻田……。突然，酒瓶子跌倒了，酒洒了我一身；好在我眼疾手快，抓住了酒瓶。那中年妇女就向我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抓瓜子不小心把酒瓶碰倒了。我说，没事，没事；大热天的，没事——只是可惜你的酒了。她提起只剩少半瓶酒的酒瓶喝了一口说，你去哪儿？我说，醉城。她说，我也回醉城。我说，你是醉城人？她说，是；你是哪儿人？我说，我是石城县人。她面露鄙夷之色，说，石城县太穷了。我说，我正是因为醉城富裕才去醉城的。她说，你能喝几斤？我说，喝什么？她从**里捡出一粒瓜子皮说，酒啊。我说，我不喝酒。她哈哈哈地仰天大笑，说，不喝酒你去醉城干什么！我没有回话，因为我觉得这个嗑瓜子喝酒的女人有些狂狂诈诈。我讨厌狂诈的人，所以就闭上眼睛装作睡觉。

大约三个小时后，我来到了醉城市。

醉城市是副地级市，不知何故，它实行的是自治制度，而且是高度自制。**人口占不到1%，为什么要高度自治呢？我搞不明白——实际上，这些问题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考虑的。醉城的火车站很阔气，不光候车大厅建得富丽堂皇，站前广场更是公园一般，四周垂柳轻扬，花团锦簇。广场中心是音乐喷泉，此时正播放着《红高粱》里的《酒神曲》：

……喝了咱的酒， 上下通气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 ，滋阴壮阳嘴不臭。 喝了咱的酒， 一人敢走青杀口 。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

喷泉一会儿冲天而起，一会儿划出一道弧线，水雾里生了彩虹，引得无数旅客和游人驻足观看。立秋刚过，天空异常晴朗，没有一丝云。由于是下午五点钟，阳光也不是十分强烈，走在广场犹如走在人间仙境。这时，我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醇香味，下意识地使劲嗅了嗅，心想，应该是花香吧？不对。是什么香味呢？对了，对了，是酒的醇香。我虽然滴酒不沾，但我对酒香还是比较敏感的，这正如我不会书法，却能很好地欣赏书法一样。再说，父亲前天告诉我，醉城人喝酒如喝水，连空气里都飘着酒香。我当时以为父亲在夸张呢，就反驳说，不会吧？父亲说，去过醉城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说，你老人家去过醉城吗？父亲说，我没有。我就说，十里路上没真言。现在，我相信父亲的话是真的了，醉城的空气里真的飘着酒香。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醉城市第二中学。没走几分钟，司机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葫芦，轻轻拔开盖子，提起葫芦很享受地喝了一口；顿时，车内氤氲着酒香味。我说，师傅，你喝的不是茶水吧？司机说，你是外地人吧？我说，是，我是石城县的。司机说，我喝的是酒，醉六仙，10年陈酿。

我很生气，说：

你怎么能开车喝酒呢？这是违法行为！

司机轻蔑地说：

违法？违什么法？在醉城，只要喝不醉，开车喝酒不违法。

我说，每个人的酒量不同，凭什么判断醉不醉？司机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状态说，凭交警的兴趣和心情。我的天，这醉城是什么地方啊！司机又像记起什么似的说，你们石城县是贫困县，比不得我们醉城市；醉城市人均GDP高达45万元**币，全省第一，靠的就是酿酒。我说，我就是冲着这个GDP来的。司机说，你是搞什么的？我说，教师，刚刚分配在二中的教师。司机说，二中的老师也能喝！我说，我根本没想到醉城人是这么喝酒的。司机说，你没想到的多着呢。一阵无话，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一边看着街道两边的高楼大厦，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喊，慢点，慢点！这时，车子果真慢了下来，因为前面街道上躺着一个人。司机侧边溜过后自言自语说，看你那熊样！我仔细瞧了瞧那人，只见他像一捆稻草一样横躺在街道上，手里攥着葫芦——肯定是装酒的，脖项里枕着一只流油的烧鸡，嘴里正汩汩地吐着白沫。我说，这人怎么了？司机说，喝醉了。我说，交警不管吗？司机说，管什么管，交警大都也是醉汉。我的妈呀，这醉城是法外社会啊。过了几分钟，前面又堵车了。司机探头问外面的人，发生什么事情了？外面的一个人连忙塞住葫芦塞子说，两个醉汉因为一句话打架。司机说，有人管没有？那人说，有，来了警察。司机说，那咋还堵车呢？外面的人说，警察让他俩比赛喝酒，谁输了就是谁的错；两人正在比赛呢。我的上帝，太荒唐了，醉城人全疯了。

到了醉城二中门口，我抬头看了看大门，不觉咿呀了一声，心想，多气派啊，胜过我们西京师范大学的东门了。醉城发达，名不虚传。我向门卫说，您好，我是新来的老师，想到学校看一看，顺便问一件事。

门卫老头端起葫芦喝了一口说，凭什么证明你是新来的老师？我拿不出证据，因为分配我到二中任教是醉城市教育局电话通知的。门卫老头好像揭穿我了的谎言，没好气地说，即便你真的是二中新来的老师也不能进，因为还有三天才开学。我给老头抓了两把我们石城县的早熟新枣说，大爷，我真的是新来的老师。老头说，咦，石城红枣？我说，您老好眼力，我就是石城人。老头捡了一颗最大的红枣放入嘴里嚼了嚼，说，好吃，好吃！说完，老头把葫芦递过来说，来，喝一口。我说，这里边是酒吧？老头说，当然了。我说，我不喝酒。老头说，不喝酒——来醉城能不喝酒？我说，您老说，学校给新来的老师提供住宿不？其实，这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提前三天来到醉城，就是为了解决住宿问题。老头又喝了一口酒，然后醉眼朦胧地说，不提供，但给年轻老师们提供租房租金，每人每月1千块。见我有些疑惑，老头又补充说，学校还有教师灶，全免费。

谢天谢地！我得了令一般，谢过老头，打着口哨上街租房去了。

我看到，醉城街头跑的车都是名车，不是奔驰就是宝马，间或还有法拉利和劳斯莱斯。在我们石城县，名车是很少见的。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自己的一辆车呢？我的驾照去年冬天就拿到手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1月15日，星期天，我上午拿到了驾照，下午就和醉城市教育局签了去醉城市任教的协议书。这一天，我是双喜临门。醉城啊，我是带着希望扑入你的怀抱的，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我到醉城二中周围打探了一番，人家都说，二中周围的房子全租出去了。一个打扮时尚的少妇得知我是刚来的二中教师，就说，二中年轻教师都到西郊租公寓，校车接送；路虽然远点，但很方便的。我说，真的假的？那少妇从腰间带子里取出酒葫芦喝了一口说，我女儿就要上高一了，我为什么骗你？我说，哦，哦，谢谢你！

我打出租来到西郊的公寓楼下。一打问，果然如少妇所说，确有不少年轻教师在公寓里居住，只是因为暑假，他们现在还没有返回来。公寓的名字很简单很实在，就叫西城公寓。经过简单考察，我租了一间20多平米的小房子，月租金8百块——如果门卫老头说的是真的，那我还有两百余头呢。

天已完全黑下来了，醉城市沉浸在灯火的璀璨中。我向东走了半里路，找到一家小饭馆，点了一碗面条，然后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候。面很快就上来了，老板说，要什么酒？我说，我不喝酒。老板拿出酒葫芦自抿了一口，说，你是外地人？我说，是。吃了几口面，我停下筷子说，你们醉城人为什么腰间都勒一根宽带子？老板笑着说，为了揣酒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