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X19年11月8日，距离十月十五还有几天，月亮已经十分接近圆了，挂在黑沉沉的天幕上，散发着柔和清亮的光。

半个月前弥漫在整个校园的桂花甜香似乎只是人们做的一个美梦，只需要一周时间，桂花就能从满树的金碧辉煌变成一地的金灿灿，然后彻底消失在人们感官所能感知到的空间里，重新归于大地母亲的怀抱。

张清清从学院楼出来的时候，夜风带着秋意一卷而过，吹得路边法国梧桐的叶子簌簌作响。她把外套的帽子戴上，领子立起来，仰着头从帽檐往外看天空。

月亮一直都这么明亮，只要没有云遮住它，它就一视同仁地无私地照亮夜行人的路。

可要是夜行人并不知道她的路究竟在何方呢？路灯是昏暗的，月光是明亮的，校园里的路或宽敞或狭窄，学生以及教职员工在路上行色匆匆，他们似乎有自己的目的地，只有张清清没有。

张清清并不想去食堂吃饭，她感觉不到饥饿。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导师Kenriek Zhou的话：“文献是要下功夫读的，你的功夫下得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似乎是对张清清硕士一年级这两个月最好的注脚。

每周五下午的组会从三点开到五点，今天轮到张清清汇报。Kenriek Zhou在学期初的时候就在群里发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本学期要在组会上讨论的全部文献，她给组里每个成员都安排了汇报时间，轮到汇报的学生要仔细阅读被安排到的文献、做好PPT并且在组会上汇报，汇报的过程中，导师会提出很多问题。

张清清直到周一的时候才开始读自己分到的这篇文献。

这周四有高级计量经济学的期中考试，她花了好长时间把高级计量经济学从头开始重新学了一遍，这时候才惊恐地发现，之前上课的时间总在玩手机、看小说中虚度过去，根本没有把知识点学通，每一个知识点都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却又无比陌生，好像大家是同住一栋宿舍楼，却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校友，在路上走的时候遇到了觉得眼熟，但其实并不知道彼此的名字，甚至都不知道彼此是哪个专业的。

时间就被艰难地分配给高级计量经济学和组会文献。现在是硕士一年级，张清清保留着本科的习惯，把考试看得更重要，组会文献应该没关系吧，先草草看一下，等到周四考完高级计量经济学了，再仔细看一遍，应该就可以把组会应付过去了。

一周的时间就在临时抱佛脚的计量复习、连轴转的各种课程、充满琐事的教务办助管工作和零星时间的文献阅读中过去了。

三十多页的英文文献远远超出张清清的预料。她紧赶慢赶在周四晚上做完PPT，想着周五上午有半天的时间可以思考汇报的语言呢，肯定来得及。谁知道口语和书面语天差地别，导师对组会汇报的基本要求是必须脱稿，这就要求对文献有充分的理解和记忆，张清清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甚至很多词汇根本没法立刻从英语转换成中文。

周五下午一点，原本不睡一个午觉下午就一点精神都没有的张清清完全没法安心躺在床上，她满脑子都是不知道该怎么汇报的组会文献，心脏砰砰砰地大力捶着胸口，身体紧绷到胃都开始抽痛。最终她带着电脑来到学院楼，在楼下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写汇报讲稿。

时间太短了，张清清的准备太不充分了。快到三点的时候，讲稿才写了三分之一。张清清看着一分一秒逼近的时间，硬着头皮收拾了电脑站起来，仿佛荆轲一样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会议室。

果然，在张清清整场汇报的过程中，导师的眉头都没有展开过，她时不时出声打断张清清：“这个单词不是这样翻译的。”“你不能总是盯着PPT，要抬起头来看听众。”“这个句子你要有主谓宾的，不能只说两个短语。”“这个图表我已经说过了不能放在同一页上，不然字这么小下面听众是看不清图表内容的。”

这些问题甚至还没有涉及文章本身的理解，张清清觉得自己的汇报一无是处，从头到脚都是漏洞。张清清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热，好像全身的血液已经集中在头上，下一秒就头脑就要爆炸。

也不知道这一个多小时将近两个小时的汇报究竟是怎么结束的，当导师宣布这周组会就到这里的时候，张清清内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她听到导师叫她：“张清清，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张清清刚刚变轻松的脚步一下子僵住了，好像有比组会更大的石头压在肩头，让她直不起腰来。

坐在导师办公室的沙发上，导师的眉头仍然紧紧锁着。Kenriek Zhou似乎是看出张清清的紧张不安，想要稍微安抚一下她：“虽然我会直接指出你们的问题，但我是对事不对人的，所以你不需要害怕我。”

张清清心想，我知道您对事不对人，开学的时候您也已经这样提醒过我了，但是我还是会怕您。

对于张清清来说，对导师的害怕不应该用害怕这样肤浅的词语来形容，她觉得这是一种敬畏。因为敬佩导师的成就，敬佩导师在学术上的造诣，再联想到自己有诸多无能之处，所以觉得自己不配站在导师面前，觉得导师肯定十分嫌弃自己，觉得自惭形秽。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和懒惰的心虚，因为心虚而更加害怕。

Kenriek Zhou不是外国人，她是京大本科毕业之后，在斯坦福大学读的博士，在国外当了好几年老师，五六年前才回国发展。出于对她的敬意，张清清在写日记的时候不会直接写她的全名，用英文名给她一个代称，这似乎也是对她的敬畏的一个表现。

Kenriek Zhou喝了一口水，问张清清：“你不知道文献阅读要注意哪几个问题吗？我没有把文献阅读要求说明书发给你？”

张清清一脸茫然：“没有啊老师。”她就是直接按照文章自身的逻辑顺序做的PPT，难怪老师从头到尾都不满意。

导师把文献阅读说明书发给了张清清。一篇文献要带着问题去读，要知道它研究的是什么问题、研究动机、主要结论、创新点和贡献、理论模型、实证模型、研究设计和识别条件、所用数据、回归结果，还要想一想它有什么不足和疑问没有解决，文章有没有提出什么解决方法，在读文献的时候想一想如果自己来做应该能够怎么解决。

张清清看完这个说明书之后就明白了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导师耐心地等张清清看完说明书，继续说：“你花在这篇文献上的时间远远不够。读文献要下功夫，功夫不到是没法读懂的。”

张清清羞愧极了，她向导师坦诚道：“我确实把读文献这件事想简单了，我以为读起来很快。这周就把主要时间花在准备计量经济学期中考试上了。”

导师的表情更加严厉了：“文章不是早就发给你了吗？怎么不早一点开始读？”

张清清的头埋得更低：“可能是我还留着本科的思维，觉得稍微读一读就可以了。”

导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硕士一年级确实以课程为重，但是文献阅读也不能放松了，便让张清清回去：“文献阅读方面有问题的话可以问你的大师兄，他们其他人刚来组里，读文献的时候也会跟你们大师兄讨论，我以前给他讲过很多了，你们去问他就行。你先回去吧，以后好好读。”

张清清谢过导师，蔫头耷脑地、逃也似的走出学院楼，然后被夜里的秋风刮了个透心凉。

怎么会这样呢？硕士一年级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当初确定可以保送研究生的时候多开心呀。

周围其他同学都在实习，准备着一毕业就去工作，张清清因为实在不喜欢金融行业的工作，决定要读个研究生，要是可以的话甚至可以读个博士。她没有想好读完硕士到底是继续读博还是直接工作，只是在保研夏令营的申请书上写着有继续读博深造的想法，没有完全确定。张清清虽然被福大和京大拒绝了，但本校仍然收留了她，她可以留在本校继续读硕士，不用担心失业或者失学。对于张清清来说，两年半的硕士相当于延长了她为未来感到迷茫的时长。

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地度过了两年本科，在大三那一年惊觉要为未来考虑了，张清清猛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未来的规划。我想做什么呢？我想去什么行业？我想做什么工作？我能做什么工作？这些问题萦绕在脑海，一个都没有答案。

想要工作的同学似乎都去了金融行业，想去金融行业的同学有着清晰的实习计划。那么像张清清这样不想去金融行业的人应该怎么办呢？如果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工作，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那么尽管她有大把时间，还是完全不知道该把这些时间和精力用在什么地方。

好在前两年的成绩还不错，能够达到保研的标准，于是就继续随波逐流了，在本专业读个硕士，在硕士阶段再来想未来要做什么吧。

自从完成了保研夏令营，保证了自己在本科毕业之后有书读，张清清就放纵了自己。有课的时候随便上一上课，没课的时候就窝在宿舍里看小说，到了大四这一年，更是只有**这一件事了。大四过得无比轻松，时间好像流水一样淌走，别人都在实习或者学习更多知识，张清清却徜徉在小说的海洋里不能自拔。要不是**的分数会决定保研的最终资格，张清清都要怀疑自己会不会认真对待**。

9月份，硕士开学了。张清清有想过要好好学习的，她想把自己的作息和时间安排调整回本科一年级的状态，上课的时候认真听课，下课之后认真复习和写作业。

可是刚开学，学院就安排了职业发展介绍会，邀请了学长学姐来介绍他们在金融行业的发展。张清清心想，复习这种事晚一天也不要紧，职业发展介绍会错过了可就不会重来了，还是要去听一听，万一就对金融行业感兴趣了呢，万一就打算去工作了呢？

刚开学有这样那样好多活动，不知道怎么回事，学习状态就恢复到了大三大四的时候，上课的时候随便听听，下课以后就把课本扔到一边，作业到处抄一抄应付一下，考试之前突击抱佛脚。总觉得时间还有好多，毕竟才刚刚硕士一年级，硕士的生涯才刚刚开始，之后再调整完全来得及。

张清清在秋风中紧了紧衣领，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呢？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高级计量经济学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期中考的时候，怎么一下子开学就两个月了。

图书馆外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钟，好像一眨眼分针和时针就往前跑了。张清清觉得双腿无比沉重，似乎根本提不起劲儿来朝着时间追赶过去。

怎么追赶呢？朝着哪里追赶呢？先追赶课程还是先追赶科研呢？还是像更多的同学一样追赶实习？眼前有那么多选择，可是张清清不知道应该选哪个。

张清清有些悲哀地想，原来硕士阶段并没有给我更多迷茫的时间，别人都是早早想清楚了，在硕士阶段做更多更好的准备，该实习的同学早就开始实习了，根本不像我一样还在这里迷茫。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做呢？我究竟想要什么？我想朝着哪里走？

一片法国梧桐的树叶飘飘荡荡落到张清清脚边。她觉得自己不能像树叶一样随风飘零，关于未来的方向还是应该想清楚。

怎么才能想清楚呢？真的能够想清楚吗？那些有着清晰人生规划的同学到底是怎么做到早早想清楚的？

张清清把落到脚边的树叶捡起来，没有端详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又把它放回到草地里。回宿舍去，回宿舍去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