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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脚籽
小时候，我家里的生活非常艰苦。就**如饭食吧，每顿饭都掺和着苞米疙瘩，菜无非是酸菜熬土豆罢了，时间长了，简直肠子都熬起了绣，胃里老觉酸涩涩的，难受极了。记得那次吃饭时，当我看到大半是苞米疙瘩的饭时，眉毛挑了几下，脸不自觉地阴沉下来。长年累月吃这饭食，腻歪！
娘看出我的不快，神秘地一笑说：
“不中意吧？要是有了那种下饭菜，保你吃个痛快！”
“啥菜？”我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同时喉间流过一股涎水，仿佛已看到了一桌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似的。
“腌菜萋!”
“腌菜薑？是不是酸菜？”我问。娘从土豆汤里挑起一叶乌黑的酸菜：“你以为就是这呀？**！那东西——美味着哪！它是用高脚籽的嫩董腌的，再跟腊肉炒过，又酸又香可解馋啦！”
经娘这么一说，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碗黄灿灿香喷喷的腌菜，跟肉炒过，散发着浓厚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腌菜薑味道尚可不论，可是有机会尝尝肉的滋味，那可实在太好了！平时要是不来客，哪有与肉结交的缘分？我费劲地吞了一口唾液：“哪儿去找菜薑？”
娘黠然一笑：“你**傻啊！你们打猪**时，路过的那一
畦畦直耸耸嫩泱泱青菜薑似的东西，不是怎的？”呵，我想起来了，田野里，确实有一畦畦这样的作物，秸儿很细很直，春天开一地黄花，分外惹眼，我有所预感，觉得娘要叫我做啥“不体面”的事了。果然，娘开腔了：们来叫你的！”我不干！不去！”
“成不了大器的，就是死心眼儿！你出去看看，外面哪个娃娃像你？老实巴交的，肚里没点花花肠子，咋行？！别人都吃上瘾啦，你们还做梦都不知是啥滋味，为让你们尝尝鲜，我才……可你——唉！”娘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哥，去吧！我们要吃腌菜薑！”弟妹撅起嘴央求道。看着他们那急巴巴的馋相，以及娘希冀的目光，我无奈而茫然地低下头。
本来，到野地里去，这是我最渴望的了。迎着和煦的风，走在**的庄稼地里，聆听田滕地垄上脆生生的马豌豆的哨子声，釆几把酸溜溜的酸木拐塞进嘴里，再追逐着打闹嬉戏一番，多惬意啊！那晚虽也是在野外，可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所有的只是紧张和恐惧。四下里黑咕隆咚的，天上几许寒星眨着眼睛，似召唤着人们去冒险，又似在阻拦，揣摩不定。我们缄默着上路了。怕被看地人发现，婶子告诫不准说话，要说什么用手势代替，这就更增添了恐怖气氛。五六个人幽灵般行走在小径上，只听脚步声沙沙。
到了茅屋地，婶子们在高脚籽地旁蹲下来，听了一会儿动静，然后“哧溜”钻了进去，倏地没了踪影，但清脆的塀**声却清晰可闻，她们在掰高脚籽嫩萋了。
我一直不敢进地，惴惴地盯着十多米远处土丘上的一间茅屋。这儿之所以叫茅屋地，就是因为看地人在这儿搭了间茅屋供休息用，因而得名。此时茅屋以一种欲飞欲搏的姿势踞于夜空里，定格成一种永恒的风景却制造着无限的恐惧凶险。四周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叫唤，高脚籽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这并不能驱散我心头的恐惧。我蹲在地滕上望着远方。地平线处绵亘着黛青的群山，从那儿传来山外世界充满**的喧嚣。山外的世界一定很大很美丽吧？生活在那儿多幸福！**嘛要来这儿偷偷摸摸的担惊受怕呢？不偷、不吃就**的过不去么？
这时，一个婶子小声招呼我：“还愣着干啥？快进来呀！我们都快釆够了，你还空着手，回去不让**骂死才怪呢！”我只好压住狂跳的心，猫腰钻进去，手抖抖地掰起来。啪——啪——啪！挺细微的响声，我听起来却**帛般刺耳。
我捺着性子“借”下去。待婶子们掰得满满一背篓时我飞也似逃出地，把所得的放进背篓，仅有小半篓。尽管如此，我还是跟着上路了。路上躲而且停的两三回，终于没与看地人正面遭逢，平安地回到家里。弟妹乐颠颠地帮娘把菜择过，又细细切碎，拌上辣椒面腌了，急切切盼着。可我心里却沉甸甸的。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放学回家，刚进屋便闻到了一股肉香，原来娘在炒腌菜薑。娘特意盛了一碗白米饭给我，外加一大筷腊肉炒菜薑：“尝尝吧！你’苦’的嘛，理应多吃点！”我夹了点儿放进嘴里，一嚼，脆生生的，酸中透出一股浓厚的醇香，最上等的下饭菜！弟妹也高兴得什么似的咔吧咔吧大嚼特嚼，饭桌上显出从未有过的欢乐。我似乎也被同化了，连**来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一些。
“怎么样？这下该服了吧？人老实就净吃亏！你看看人家外面那些人，多能！只要有本事，地里好东西可多的是：菜薑、豌豆尖、青苞米棒儿……数不完。”娘眼里闪着一种兴奋而陌生的光彩，使我有种火烙着的感觉。顿了顿，她又说：“你幺叔刚才来串门子时说，过久苞米长高了，他带你去打猪**，顺便到苞米地里摘小金瓜——那东西也美味得很，嫩生生的，煮熟蘸酱吃，一咬一个香……”
天哪，还有完没完？！顿时腌菜薑也失去了原有的馨香我嘟畋道：“要是被人抓住了咋办？要打折腿的呀！”“**人家光捉你？看地人来了，你就跟着别人逃呗！”我知道**话是不能违背的。我端着碗站到屋外。天空如同一块蓝水晶，分外明净，院里的古杨树梢挂着丝缕白云，轻盈地缓缓飘着。白云哟，你慢点儿飘吧，你可知道我此时的心情？我好羡慕你！
几个月后，苞米背苞了，瓜蔓上也结瓜了，村里的小伙伴们行动更活跃了。娘心慌了，一天傍晚，“逼”着我和幺叔上路了。夕阳流苏似的把西天染得一片红，晚风拂过**的庄稼地，发出飒飒的啸响。这风，凉爽的风哟，拂过我稚嫩的胸海，荡起几多惆怅的涟漪。
幺叔带着我直往高高的苞米林里钻，最后在一块地里停了下来，这里猪**可**多呀，蓬勃勃长得疯呢！有一种叶片酷似大象耳朵的植物，柔弱的蔓藤攀在苞米秸上，一扯便是一大把。我正忙不迭地扯着，幺叔递过来一样东西：“拿！”这是一个刚从瓜蔓上摘下来的嫩瓜。“这……”我的手抖了几抖，终于摇了摇头。“咋？不敢要？胆小鬼！”幺叔骂着把瓜塞进我的背篓，又用**捂着。“怕啥？学着我的样子摘呗！”幺叔叭叭地又摘下几个瓜。
那瓜，嫩泱泱的，稍稍用力一划，一股透明的汁液****渗出，泪水一般。“幺叔……”我忽地觉得幺叔陌生起来，这个**我大丁点的男孩是人们公认的大能人，他这就是“能”？忽地，幺叔推了我一把：“趴下！别出声！”
这时传来一阵沓沓的脚步声，一股熏人的旱烟味儿扑鼻而来。我浑身汗毛都直竖起来，心“咚咚”狂跳不已。只见一个人搶着锄头走了过来，一痛一拐，裤带上别着把砍刀最显眼的是他那无任何手指只是一坨秃肉的右手！勾担手！妈呀，撞上他，等于撞上恶鬼呀！这是邻村一个最凶的看地人，原来我们已闯到邻村的地里来了。我一动不动地潜伏着，汗正热烘烘涌出。
谁知，勾担手竟没发现我们，走过去了。不知怎的，我竟产生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此时血红的夕晖辉映着这片苞米地，形成一片无形的血海，宽刃般的苞米叶片在轻佻地摇来摆去，血海便荡开圈圈涟漪，仿佛一个个鄙夷的笑。顿时我眼前浮现出娘眼里那陌生而可怕的光彩，那**高脚籽遭劫的惨象，嫩瓜那伤心的泪水……我再也**不住了，脚在慢慢地挪移，蹬到一株苞米秸上。
“你疯了？勾担手还没走远！”幺叔低沉而恼怒地喝道。但我的脚更有力了，“叭！”苞米秸倒了，犹如平静的湖里扔进了巨石，静谧被砸碎了！呵，那溅起的浪花哟，一直溅进我的心底……
看着面前的一堆碎蔑，我抹起了眼泪。这是我心爱的背篓呀，前天娘特意从集市上花了一块半钱给我买来的，但我却眼睁睁看着它瞬间粉身碎骨。平素仅仅打猪**，勾担手也要恐吓一番，更何况现在他从我们背篓里搜出了瓜！他那毁灭过千百个篓筐的砍刀这次自然不会开恩！背篓，心爱的背篓没了，这就是说，我仍要背着以前那个又大又烂的背篓打猪**？我的心一阵抽疼。看看幺叔，也沮丧到极点。你是咋搞的？好像自个跟自个过不去！带**，算我倒霉，我以前从未翻过船！幺叔两眼冒火。我避开他的视线，看看野地。夕阳落山了，暮霭浮了起来，晚风中，送来马豌豆欢快嚎亮的哨子声，清脆悦耳……
“你说啥？背篓被砍了？一块半的货啊！亏本！”娘心疼不已，最后又颦着眉**叹一声，幽幽地说：“也罢，不是干那的料，就别干吧。好好做人！”
第二年，高脚籽长势更好，开出了一地金黄的花，爱煞人。可我始终没去碰它们，有时背着那个大烂背篓在野地里挖油菜，浴着和煦的晚风，听着野地里和畅的天籁，心里无**舒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