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小白
在我的家乡,每到夏天,总要把牛赶到山上去放青的。放 牛的,大多是学校放假回来的孩子,基本上是早出晚归。日头 刚冒红,村街便被一群一群出圈的牛搅得尘土飞扬。牧童们头 戴斗笠,身披蓑衣,跟在牛群后面,兴奋得像噪林的麻雀,叽 叽喳喳议论个不休。
对他们来说,放牛这活计是新奇的,悠闲的,也是充满乐 趣的。把牛往山上一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干自个乐意干的 营生,或打牌,或聊天,或漫山遍野地寻野果吃,天马行空, 其乐融融。中午时分,寻一堆枯柴来,燃起篝火,或烧洋芋, 或烤馒头,就着带来的咸菜,吃得肚皮滚瓜溜圆,再往山坡上 一躺,浴着日光美美地睡个好觉,舒服死人。傍晚时分,踏着 满地胭脂般的夕阳,在暮霭中赶牛回家,在村口还能享受一番 爸妈殷勤相盼的醇醇亲情,回家后又是一顿可口饭菜的犒劳。
我念初中那年,爷爷去世了,夏天里牧鞭便传到了我手 上。我放牛可没享受过别的牧童那种乐趣,甚至可以说吃尽苦 头,这一是因为我家的牛特难放,二来呢,我爸爸对我要求太 严格。
我爸爸虽在外面工作,但相牛却是绝对的“伯乐”,被他相中的牛,准差不了。我家养的那一大一小两头牛,就是他亲 自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嘿,那长相,那身段,绝了。大的那头 体黑如炭,我称它大黑,角如月,身似山,膘肥体壮,雄赳赳 气昂昂;小的那头通体雪白,我称它小白,伶眉俐眼,活泼灵 动,浑身都透着机灵劲儿。赶出来,谁见了都得竖大拇指。可 这却苦了放牛的我。
大黑和小白都不是省油的灯。大黑好打架,小白嘴馋,别 家的牛出了门后都是四平八稳地走,可它们呢,一出门便是一 路疯跑。我从小身体瘦弱,风中豆芽一般柔弱,哪撵得上四蹄 生风的它们呀!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大黑往往在跟别的牛 顶架,小白呢,保准在庄稼地里偷嘴。因此,牛刚出门,我往 往已是提心吊胆,有时一天要抹好几次泪蛋蛋。
即使到了山上,大黑也不安分,别的牛都在埋头吃草,而 它呢,高昂着头四处寻找“对手”。一般的,被它三招两式就 顶得节节败退,要是遇上强劲的,那可就有一场地动山摇你死 我活的恶斗了。每当此时,别的牧童看着开心,可我却心急如 焚,一是担心大黑受伤,二是怕被爸爸骂。
说起我爸爸,对牛可关心着哩,有时简直到了不近情理的 地步。有一天,大黑又跟一头本领与它不相上下的牛顶起架来 了,它们缠在一起恶斗了两个多小时,硬是把一块两亩多的荞 麦地夷为平地!围观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谁也隔不开它 们。最后大黑终于把对手打败了,可它也已是眼角流血遍体鳞 伤,站在地上喘成一团。
“打!叫你打! ”我早被这从未见过的恶斗吓哭了,这 时,见大黑累得失了锐气,手持鞭杆上去对它就是一通劈头盖 脑的猛打,恰巧这时风云大变,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那天我没带任何雨具,便一路疯抽着它们往家跑。大黑那天确实累 坏了,怎么也跑不快,而满腔愤怒的我健步如飞,鞭杆一甩一 声炸响地落到它身上。每挨一鞭杆,它浑身就痉挛般地颤抖一 下,有几次前脚直打战,差点跌倒在地。
这时爸爸下班后忙着给我送斗笠蓑衣来了。他一见大黑身 上血迹斑斑鞭痕纵横,顿时心痛极了,猛地夺过我的鞭杆一把 折为两截,劈头盖脑地对我就是一通怒骂。然后,他轻轻地摩 挲着大黑的皮毛,让它安静下来,把它牵到地埂上吃肥嫩的青草。
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爸爸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 我一眼,把斗笠蓑衣扔到我身上。他呢,就那么久久地偎依在 大黑身边,抚摸着它身上的伤口,任风挥舞着雨鞭在他那一无 遮拦的身上抽打。
大黑显然受了感动,边吃草边不停地抬起头来看爸爸。最 后, 它“哞—— ”地叫了一声,尾巴绕成圈儿在爸爸身上不停 地摩挲着。同时回过头来,伸出长舌头不停地舔他的手。
烟雨蒙蒙中的这一幅人牛图,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灵!
“牛通人性咧,首先你要爱它,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 嘛。”爸爸回过头来,眼眶中弥漫着水雾,说, “牛是庄户人 的衣食父母呀,比起它没死没活地犁田耙地的那份苦劲,你放 它时吃的这点苦又算得了啥呢?……”
回到家里后,爸爸立即找来消炎粉,敷在大黑身上的伤口 上。又把土霉素研成粉末,兑上水喷在大黑受伤的眼睛上。干 完这一切,我发现大黑不停地扇乎着大耳朵,长睫毛眨巴眨巴 的,一颗硕大的泪珠竟从眼眶中滚出来。
天哪,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牛会流泪!
我揉了揉眼眶,千真万确,那泪珠正顺着大黑毛茸茸的脸 一路流淌开来。这时,我心中升起了一种庄严的感情,有对大 黑的爱怜,也有对我那其貌不扬的爸爸的敬佩。
此后,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讨厌放牛了,也注意培养和大黑 小白的感情。没事时就用铁篦子帮它们梳理皮毛,在哪儿见到 一丛丰茂的青草,总是割来送到它们嘴里。大黑小白也不再像 以前那样处处跟我作对了。记得一个下雨天,因道路泥泞,我 的鞋老是沾满泥浆,笨重得像只破船,怎么也走不快。而这时 天又快黑了,冷风飕飕,大黑和小白便频频地停下来,回过头 来“哞哞”地召唤我。那一刻,我浑身充满暖流……
夏天很快过去了,学校收假了,我恋恋不舍地告别大黑和 小白,回学校去了。此后因功课日紧的缘故,我再也没有闲暇 当牧童了,可心里却对那段牧童生活怀念不已。
今年暑假,我终于又当了回牧童。大黑已变得老态龙钟, 却仍然是膘肥体壮威风凛凛;而小白呢,已长大了,跟当年的 大黑不相上下。
这些年来,一到夏天,它们就由同村一个名叫蜜桃的少女 帮忙代放一下。那天因她有事,便由我放了。
我把大黑和小白赶到山坡上,自己捧着书看起来,为了不 让它们走失,我不时警觉地抬起头瞥它们一眼。但我很快便发 现,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它们老是围着我,反反复复地啃周围 的草。这倒弄得我不好意思,只好收起书本把它们赶到有草的 地方去。
但只要我一坐下来,它们又不往前走了,大眼睛不时地向 我瞥一下,目光温驯而纯善……
第二天,蜜桃来我家放牛了。我揣了本书,提出要跟她一起上山放牛。蜜桃是个非常爱笑的女孩儿,当下咧开了嘴笑嘻 嘻地说: “咦呀,都大学生了,还放什么牛哇,快待在家里看 书吧!”
然后不容分说,赶着牛走了。
我分明看见,大黑和小白临出门时,充满眷恋地回头看了 我一眼。
看着它们由穿着水红衣服的蜜桃越赶越远,我心里的眷恋 也越来越浓。我这才悟出,那段牧童生活的酸甜苦辣,已被岁 月酿成陈年佳酿,令我未饮先醉,割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