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开,脚步笨重而缓慢仿佛绑了千斤重物,爬满皱纹的脸上,深陷着两只浑浊的眼,眼里闪着慈爱和不舍的泪光,每次爸妈走时,奶奶都会这样,望着两个沉重破旧的包,哽咽着说:“走吧,不要跟孩子说了!”
看奶奶送爸妈到门口,敕莘的脚仿佛被粗大的绳子绑住了,丝毫没有动弹,真想冲出去抱住爸爸或妈妈的腿,乞求留下些什么,可曾经多少次,就在眼前的客厅里,劝说声,安慰声,抽泣声,哽咽声,声声能击穿墙壁,它们混合着几双眼里涌出的泪,凌乱在每个人挣扎的心上,等到无力再挣扎,一切在死一般的寂静无声中消停下来,除了亲人眼角溢出的泪和自己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外,她再什么也没能让留下。
或许每个人早就接受了不可改变的事实,徒劳的挣扎也只是想中和一下心里头过分的酸苦,她不忍心一次次看到爸妈眉宇间打起田坎一样的褶皱,妥协成了唯一的选择,门缝后的一双眼睛已经模糊不清,好像这门缝也刻意捣乱似的更加狭小,她用力眨了眨眼,挤出眼中的泪,然后把右眼镶嵌似的抵在门缝上。
“哐啷”一声,空留奶奶僵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门外,驼起的背正对着敕莘,干瘪的身子骨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小。
敕莘转身,飞快地上床,趴在窗前,向外望去。
雨更大了,小院的大门口,两把雨伞上,巨大的雨滴砸下来,撞击着单薄的伞布,风好奇地要掀开那两块布,想看清伞下的脸孔。两个手提包已经被打湿,四只脚下的积水连同泥一起溅到裤腿上,再被雨水洗尽。
敕莘伸出手想抓住两个身影,时间却毫不犹豫地滑过指尖,带着一丝奢望,跟着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中,她瘫倒在床上,泪水淹没在无声地呐喊里:“爸爸,妈妈……”
回忆在悲伤中逐渐模糊,现实的感知越发清晰。
“爸爸!妈妈!”敕莘猛地坐起身,眼前空空如也,抽回疼痛的手,血还在滴,另一只手迎过来紧紧压住伤口,试图起身却无法动弹,腿脚都被卡在一条小沟中,沟渠两侧和身下全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硬物,她猜想被绊倒后疼痛和恐惧引发了昏厥,本能的反应,才使整个人跌落到底部。
“没什么,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打量着受伤的地方,心想,“这些皮外伤算什么,即使前方有千百条深沟又能怎样,既然已经在这里了,就勇敢地面对,至少现在已经远离了那个让我厌恶和害怕到窒息的地方!”
她松开手,血已止住,疼痛渐退,举起受伤的手动了动指头,并没有大碍,再抬起一条腿,放置另一条腿上,伸手过去扯一扯裙摆,幸好它完好无损,不禁眼睛一亮,几颗洁白的牙齿从两片粉嫩红润的薄唇中露出来。接着,两条腿拽着漂亮的裙子一起绕过两边凸起的地方弯曲到比较宽敞的地方,双脚着地,伸手健康的手抓住旁边突出的高出头顶的干枝,使劲一拽,腿脚背同时用力,终于站了起来。目测一番过后,顺势抬起一脚踩在刚抓过的地儿,猛地向上一跃,两只胳膊配合没有受伤的手一起死死地巴在渠畔上粗糙的地面,全身奋力,她摆脱了深沟,环视四周,继续朝泛着绿光的丁香树迈开大步。
路面越来越陡,越来越难走,敕莘明显觉察到被前方的神性力量牵引,跌跌撞撞一路小跑,汗流浃背时放慢脚步,轻松自如时加快速度,几次的交替后,竟有一种身轻如燕的快感。
走了好久,太阳渐渐西移,这一天的时间仿若三秋般漫长,她开始手脚并用前行,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身上的伤口隐约作痛起来,腰腿也不能完全伸直,看来体力已经透支,抬头看去,丁香树就立在不远处。这时,一股莫名的舒畅和激动涌上心头,像幸福,更像灵丹妙药治愈了全身的不适般轻快,她一下子活力焕发,直觉告诉她,那里一定是个温暖的地方。
“就快到了!”敕莘微笑着自言自语,秀发随起伏的身体波动,像流动的水一样顺滑,光照在头发上,折射过后分散出七种闪耀的色彩,笼住白皙的面颊和一袭蓝色的长裙,看上去像极了神秘的精灵,她继续攀爬,内心尽是喜悦。
太阳西斜,却依然不放弃烘烤的特权,热极了的地面仿佛喘着粗气,呼出一圈圈带着高温的光晕,缭绕蔓延。
敕莘停下脚步,缓缓直起背,拉长视线,眼前十分平坦,热浪仍然阵阵扑面,不禁用手扇起了挥汗如雨的脸,心想:“这阳光照得时间也足够长,幸好还不是太饿。”
她擦了擦鬓角的汗水,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程,终于立在巨型树干前,即使几座大山合在一起也比不上它的一半粗,抬头向上望,郁郁葱葱的树冠遮在上空,高不可测,大自己千万倍的心形叶片倒垂下来,皱眉凝思,心想:“这就是我亲手栽种的丁香树?”当回忆一幕一幕闪过脑海时,她笑了,坚定地说:“没错,它就是!原来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它,离开我的秘密基地,只是……我变小了,变得很小很小而已!”
敕莘长长地呼了几口气,冲过去,伸出双臂,连同头一起依在粗得不可估量的树干上,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想起了童话城堡里的古树,尽管它们的树皮上深深浅浅的沟壑无数,但丝毫不影响亲和力加倍地渲染在柔软的心田。
“嘻嘻……”她笑出了声。
“呵呵……”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周围,伤痛与劳累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更像一条自在的小鱼,这时,轻风拂面,划过耳边,有节奏地呼呼作响声,犹如一曲动人心弦的轻音乐。
“难道风也来给我助兴吗?”她想着,轻轻闭上眼,享受着**,久久地不愿睁开双眼。
“叽叽……喳喳……”一阵似有似无的鸟叫声传来,睁开眼,直起身,眼前的景象惊得她内心的浪潮汹涌澎湃,身前的树壁上半掩着一扇和她差不多高低的木门,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探头进去,向里四下张望一番,一条细长的通道,呈拱形向后延伸,壁上装饰着七彩灯,发出柔和的光,把通道照得透亮和闪耀,地上铺满大小不一的鹅**石,被光渲染得五彩斑斓。
“哇,真美啊!”她惊叫起来,抬起脚就跨进门里,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令她顿觉气定神闲,这时,内心的期待翻腾,又是那股神的引力促使一双脚有节奏地迈起步子。
路,笔直延伸,越往深处,光线越暗,敕莘机械地迈着双脚,走进昏暗。突然,一种熟悉的体验在心底油然而生,一样的暗黑,一样的微光,相似不只是绕在心头的余悸,还有明确的方向和一份执着的坚持。
思绪刹那间被拉回到从前。
穷乡僻壤的80年代末,一个高山峁子上,寥寥的几户人家村子,哪里配有学校,到了读书的年龄,几个孩子要走上十几里的路程去大村子的公办学校里上学,无奈路远,学前教育在他们的童年里成了空白,等到再长大几年,终于上了小学,没过多久,有些孩子因体力弱,意志薄,跟不上所学而闹着不去上学,于是,不少孩子如愿以偿地辍学回家,高兴地帮着大人种瓜、点豆、放羊、喂牛……
只要是不上学的孩子,不分男女,都要赶着驴到高山脚下的老虎沟驮水。水井就建在深沟里最平坦的一块地上。为了保证水源的旺盛和充足,村子里的人们依着泛水圈再向下挖三四米深,周边用水泥砖砌起呈圆柱形,与地面等高时再用方方正正的大石块将三面围起合拢,搭上拱形顶,使水井变成一个简易的堡垒。
几户人家的村子附着在高山峁子上,因为地势较高,缺水成了经常的事。为了能吃到水,辍学在家的孩子们趁着月光,赶着毛驴一路蜿蜒向下,来到井边,站在石头台子上,熟练又麻利地把拴有绳子的水桶放入井中,甩甩绳子,使铁桶倾斜并下沉,等到整个桶都没在水中,再用力向上拉。两只手有节奏地在麻绳上前移,当水桶露出井沿,一只手紧紧攥住勾在桶沿两边的半截钢筋,用劲向上一拽,另一只手松开绳子,快速移到桶底并抵在外沿,全身用力,水桶就被吊在空中,再落下时,恰好到达驮在驴背上一只更大的铁桶边沿,对准大桶盖上的圆形小口,水“哗哗”地直被往里倒。倒上一半必须停下,然后提着剩下的水绕到驴的另一侧,再倒进另一只大桶里,否则,驴背上的两只桶会因严重的失衡而从驴背上滑下来,要是大人就不用大费周折绕来绕去,只要用点气力,小水桶直接越过驴背送到另一边的大桶沿上。
驴背上的两只大水桶灌满后,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小孩们一只胳膊挂上挽着绳子的小桶,另一只手里拿根柳枝,或轻或重地打在驴屁股上不停地催促,生怕驴有倦怠的意思,倒退下来可是要连人一起跌到沟底,弯弯曲曲的陡路上,尘土飞扬,驴和人都被呛得不停地咳嗽。每当这时,孩子们就用手捂住口鼻,半眯的眼睛还要盯着大水桶,好像一不看它就会从驴背上掉下来似的,大铁桶在驴肚子两边摇晃着,水滴不时地从圆形小口中溅出来,真令人心疼。
村民们靠天吃饭,遇到干旱气候,只能坐等,要是暴雨成灾,也只能接受,春夏两季,早出晚归,尽职尽责地在梯田或坡地上培育着种类不同的庄稼,有幸遇到丰收年,就更忙了,每逢谷子成熟的时节,为了阻止麻雀偷吃,人们用旧衣服缝制成不同的人形,里面充上枯草,戴上帽子,绑在木棍上撑起来栽到谷子地,风一吹,一个个木偶人就舞动起来,像极了活生生的人站在地里照看着饱满的谷穗,如果有孩子代替这些木偶,就更欢喜了,所以,只要有哪个孩子发愿不上学,大部分家长会喜上眉梢,成人之美。不过,也有极少数几个家长绝不答应,哪怕再苦再累也要支持孩子学习到底,虽然不能接送——事实上也绝不可能接送,但也会努力赚更多的学费,地里的收入只能维持温饱,想要过上较好的生活,就得外出打工,就像敕莘的爸妈一样。
从记事起,爸妈就不在身边,只有独身的奶奶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到上学的年纪,就和几个伙伴一起行走在崎岖逶迤的土路上,路的尽头是一所简陋的学校。
每天天还没亮,大家就出发去上学,月圆时,就借着月光辨别方向,月缺时,仅凭着熟悉的感觉摸索路况,日子久了,有没有月亮,他们都会凭着惯性准时到达学校。
除了晨读,一语一数两节课很快就结束了,敕莘和伙伴们饥肠辘辘地原路返回,有时迎着风吹,有时顶着日晒,有时冒着雨雪,大家最擅长的就是忍耐饥寒渴热,一天往返两次,四十多里路走完,有的孩子还要帮着大人们上山寻草喂驴喂羊,敕莘从来没有给奶奶寻过驴草,也没有夜半借着月光赶驴驮水,倒是常常站在童话城堡的山头上等待,当天色渐暗,家灯即将亮起时,才独自返回,走在进出村子那条唯一的土路上,总担心遇到下地干活晚归的人。
几年的小学生活下来,连接家校的弯曲的羊肠小路上,松动的活土足有四五寸厚,到达学校前,总会在那条较宽的水泥路上脱下鞋袜使劲摔打,一滩一滩的土被甩到地上,等不到半空的尘埃落定再赶紧穿好鞋袜,进入校园,放学回家后,这一幕又常常会发生在自家小院前的墙根底。
起初,有的伙伴会选择走一段路就停下,从鞋袜中倒一次土,后来发现太浪费时间,干脆让脚和土同时挤在有限的空间等到最后到,时间一长,倒土的场所就固定终点。
渐渐的,随着年级的升高,更多伙伴辍学在家,到五年级时,就只剩下一个了,两人走在被黑暗包裹的小路上,只能一前一后,有时敕莘走在前头,总会害怕有猛兽突然出现,有时跟在最后,又担心怪物偷偷袭击,并排行走绝对是行不通的,路太窄,强行并排,一个人定会被另一个人挤下土沟,就这样,敕莘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每一个黎明前暗黑。
一年很快过去,再开学时,就剩下她一个人上学了,这一年,无论寒风凛冽,还是烈日炎炎,月光下,小路上,总有一个人影孤单地移动着,陪伴她的有高山,沟壑,玉米林,野菊花,狗尾巴草和槐花香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猫头鹰的喊叫。
听到猫头鹰在月光下的黑暗里嘶吼,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是能和其他同伴一样,躺在暖暖的被窝做着美梦该多好!”每当这时,脑中也有个声音不断回响:“走下去!走下去!否则,就同奶奶一样,一生都面对黄土,山路,瓜苗,锄头,也和爸妈一样,被忙碌占有,把唯一的孩子丢在山沟!”
于是,她毫不犹豫迈出坚定的步子,即使面前真的出现怪物,也不畏惧,整整一年,她一步一步地坚定有力地在静谧的小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毕业那天,老师让每位同学回顾六年来印象最深刻的事,并用一个词来总结,从不主动发言的敕莘不假思索地起身,喊:“冬天!”
坐下后,回忆就像打开闸门的流水从脑海中涌出——每年冬天,一双手脚总被冻得红肿,再流脓,伤口在严寒的侵蚀下总得不到痊愈,坐在教室,走在路上,肿胀和疼痛像空气一样时刻拥随,有时也会在路途中点燃部分枯枝烂叶取暖,毕竟太远,时间又紧,大部分时间在挨冻,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或放假,奇痒无比硬是抢占了先机,独独绕在心头,乱了方寸。
“冬天,太冻!”敕莘自语,拉回思绪,来回**手,心想,“回忆太真,幸好现在不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