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赵文赴水救一命 周兴桥死里逃生
一九七零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是进山的日子。
翰都县林平区食品所所有年轻的职工,明说了,都是去年刚招进的一批年青人,集中在圣山食品站。点点人数连带队的共十三人。任务是:进山放树。
赵文也和大家一样,准备了厚厚的工作服,买了一双军用胶鞋,这些都是必需品,放进一个大包里,只等出发。
第一批拉车的五人出发了,车上装着被子、绳子、锯子、斧子等等,装了满满一板车。剩下的人背着包、碗筷一起出门。周兴桥、赵文最后出门,他们毕竟是主人,善后理所应当。这时,前边回来一人,拿着带队的条子递给赵文,周兴桥、赵文一同看条子:赵文留守、营业、后勤供应。
周兴桥一声没吭,和送条子的一起走了。周兴桥明白,业务总要留人,赵文身子骨嫩些,留下,无可厚非。冲着他们两个的哥们关系,他也无话可说。就是叫他选,他也会留下赵文。因为放树是力气活,而且有风险。不过,这样明显的区别对待,总是让人不愉快的。
走了二十里山路,他们在一个座落在半山腰的小村落里住下了。周兴桥的家再往南,离这里只有二十里山路。那里是隋阳县管辖,这些他从不对人提起。
安营扎寨,忙忙碌碌,太阳挂在西边树梢的时候,周兴桥已和自己的同事袁槐德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聊天。“赵文怎么没来?”袁槐德打听道。
“留守,看家。”
“别是害怕了吧?”袁槐德试探地问道。
“就算是,他说不来就不来?他说留下能算数吗?”
“那倒是。你说,领导怎么就偏偏把他留下了呢?”袁槐德满腹狐疑。
“你去问领导呗。”周兴桥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拿话噎住他。
“好,好,不说他。再问你一个事,咱们放树干什么用?听说,以前不都是请搬运工放树吗?这是为什么呀?”
“问题还挺多。你呀,总有一天吃亏在嘴上。”
袁槐德没吭气。他知道,如果自己争辩,周兴桥就会不说话,自己想问的也就无解。周兴桥见无回应,继续说:“你问的这件事,我还真知道一点儿。咱们圣山食品站虽小,是个国营企业。咱们的门市部在圣山街上看确实破旧不堪。上级来检查时,感到有失国营企业的面子。于是,批给我们一笔钱,盖五间红砖红瓦的大门市。盖房要用木料,这不就进山放树了。”
“啊,啊!可说哪,有了钱,还怕请不到人放树哇!”袁槐德觉得更不可理喻了。
“这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周兴桥分析道:“我们这些青年职工,在领导的眼里,都是不能上套的马,野着哪!怎么办?调教呗。机会来了,上山放树就是一招,晒掉一层皮,磨一手老茧,压破肩上的皮肉,磨磨心性,炼就一颗红心。也许就能成千里马,至少也能成为可用之马吧。”
“佩服,佩服,什么糟心的事从你嘴里一出来,就成了高大上的事情。我说点你不爱听的啊,不盖红砖红瓦的房,咱们就不是国营企业了?不放树咱就成野马了?说句难听的,这就是拿老子们开涮。”说着,袁槐德站起来,展展一米八零的大高个,伸伸胳膊,踢踢腿,拉长了细长的脖子也没伸直。“咱还真不惧这个。”
“秀才遇到疯子,吗理都玩完。”周兴桥起身回屋。
夜幕降临,放树的伙伴们吃完晚饭,齐集在屋前的空地上:有说读书时的那点事儿;有说今古奇闻的;更有讲那些乡村野店偷人养汉的传奇的;真是五花八门。说话的,听话的,插话的,谁也没上心,谁也不操心。文明的,不文明的,粗野的,漫骂的,开心的,都随着山里风飘散。唯一不散的就是山里的蚊子,又大又狠,叮上肉就下狠劲的往里钻。直叮得你皮肤发麻,浑身打激灵,又痒又疼。随着巴掌的拍打,朴扇的驱赶,它们转个圏又飞回来故伎重演。夜深之后,成群结对的夜蚊子开始狂攻。放树的小子们只能用被单连头带脚的蒙住,任凭汗水流淌,也没有一个敢于与它们亲密接触。
东边的山顶上抹了一层亮色。没睡好觉的周兴桥觉得蚊虫没有了。走出小村,站在村前面堰塘边上,仿佛像站在自己家乡村子里面一样:因为它们都是背依山凹,面临堰塘。几乎所有的山村都像似。
吃了早饭,大队上山。砍的砍,锯的锯,拖的拖,抬的抬,一天下来伐树三十二棵,搬运下山二十八棵。领队的文海运说:“就是请搬运工也不过如此。”
晚餐吃的是红烧肉,大盆吃肉,大碗喝酒。小伙子们酒量都不大,闹腾的挺欢。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过了五天。傍晚,周兴桥拖着极度疲倦的身子向山下走,浑身的关结都在疼。手上的血泡一层破了一层又起,两只手已经血肉模糊。为了继续坚持,他用手套裹着。肩膀又肿又涨,撕裂了几层皮。今天抬最后一棵树下山时,他又和领队的文海运搭班,文海运已经站在树梢的一头。不用说,周兴桥又得抬树根。放树的都明白,树根和树梢是不一样的,树梢一百斤,树根至少也有一百五十斤甚至二百斤。三十出头文海运正值壮年,本应抬大头。可谁让他是领导呢!用他的话说:“你是年轻的小伙子,多担待。”于是,每次都是周兴桥抬重头。这次的树特别粗大,看见它,周兴桥的胆都寒了。当周兴桥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把树抬上肩,腿肚子筛糠似的抖动。五天的坚持,他已经耗尽所有力气。他大口的喘气,他明白,一旦坚持不住,倒下,不但伤他,还会伤文海运,伤谁都不是小事情,都后果难料。缓过劲,他们艰难地往山下走。不知是健壮的体格帮忙,还是意志的力量使然,他们终于把树抬下了山。文海运拍着周兴桥的背说:“不错,小伙子真能干。”周兴桥刚想说话,突然,胸口一阵疼痛,嘴里流出了血。文海运一见,心里也紧张,万一把他累劳伤了,是不好交待的。他掏出手帕帮周兴桥擦掉嘴上的血迹。说:“不要紧吧?要是累狠了,就歇几天,明天不要来了。”说完把带血的手娟揣进裤袋里。
在家迷迷糊糊的睡了两天,周兴桥觉得缓过来了。当时,口吐鲜血时,一股绝望的情绪从心底升起,周兴桥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在为领导分担艰难,为了这一点,他把吃奶的力气都拼尽了。然而,当他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出来时,文海运那种淡漠,漫不经心,像一支利箭,直刺他的心脏。他昏昏沉沉,晃晃悠悠的走回住地,倒头便睡。爬起来,周兴桥来到屋外,找了一把靠背椅,坐在屋檐下,晒着和熙的阳光,眯着眼,思绪随着万籁俱寂的空山飘:自己出生在大洪山腹地的一个小山村里。三岁时,父亲在一次出工时不幸身亡。他和年轻的妈妈相依为命。后来,由于生活艰难,他被送到离他家二十多里地的二叔家收养。这里与家仅隔二十几里地,可对三岁的孩子来说,不亚于千山万水。两村虽近,确属两地管辖,他的老家属隋阳县,这里属翰都县。二叔待他不错,供他上小学,上中学,毕了业回来在家干农活。一年后,有两个招工名额分到二叔的生产大队。二叔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其中一个名额并不太困难的定在了周兴桥的身上。和他同时招工的就是他同村住、同班毕业的袁槐德,他父亲是大队长。
随着年龄的增大,在周兴桥的脑子里,时时跳出来仍然是小时候的画面:大洪山脚下那个不大的小村落,家门前大栎树上的喜鹊窝;妈妈给他煮的蛋黄流油的咸鸭蛋。他不明白,自己到二叔家已经生活了十五年,这十五年几乎没什么印象记忆,而和妈妈生活的情景确永远是那么清晰。
在填招工表格时,周兴桥犹豫再三,考虑再三,还是把自己的籍贯、出生地写了妈妈的家:隋县。
“嗐,小同志,你生病了吗?醒醒,喝点开水吧。”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在周兴桥耳畔响起。
周兴桥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他睁开眼,吓了一跳,一张漂亮的女子的脸几乎贴近在自己脸上,隆隆地女人呼吸的气息直扑面颊。他仓惶地往起站,又怕碰到那张脸,慌乱中把椅子踢倒了。
“没什么,我不喝水。”一着急,脸腾的一下红了。
“哈、哈哈——。不喝就不喝,着得哪门子急?”女子爽朗地笑着说。
周兴桥平复一下心神,抬头望去,这是一个在农村少见的漂亮女人:油黑脸,浓眉,水凌凌的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扑楞楞闪动。圆脸尖下巴。圆肩蜂腰,滚圆的胸胀得碎花短袖女衫几乎兜不住。周兴桥见了,止不住心猛跳几下。他赶紧挪开眼光,问道:“你是谁?怎么到这儿来啦?”
“这是咱家,咱叫陈桂,翰都一中毕业,在家种地。几天前进城办事,今天刚回来。你叫啥名?咋住咱家?”陈桂介绍完自己,反问起来。
周兴桥向陈桂介绍了自己姓什名谁,干什么来了。陈桂扑闪着大眼睛把周兴桥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惊讶地说:“小伙子,你可真俊。”说完,转身就走。“不跟你说了,走了几十里山路,臭死了!去洗洗。”
晚上,文海运跟周兴桥商量,叫赵文来换周兴桥。周兴桥知道,赵文那嫩身板,这样的大树,累死他也抬不上肩,来了何用?就是我这样做农活炼就的铁骨都被你整的吐血。赵文来了,还不被你整死!与其都是受罪,还不如我一人顶到底,也对得起朋友。想到这儿,周兴桥说:“已经这样了,还不如我再坚持一下。不过,我是不能再抬树了。”文海运想了想,点点头,没吭气。
在山里,转眼就是二十天。这天,文海运接到一封送来的信,他有事要回食品所,因此,给大家放一天假。昨天,周兴桥得信,赵文要来送粮送菜。一别二十天,还真的想见个面。今天放假,大部分同事都抽空回家,他们正好聚一聚。昨晚,他就私下邀了袁槐德。
半上午,赵文骑着自行车来了。车后座绑着一个鸡蛋篓子,装了二十斤猪座墩肉,五斤鸡蛋。他一边卸下来,一边打着招呼。周兴桥由衷地高兴,笑意全都写在脸上;袁槐德眯着细眼,鼓着腮帮子,伸着公鸭脖,一副看不起谁的表情。周兴桥接过赵文递过来的一大块猪肉,犯了难:“大家都走了,这么多肉,也没人吃呀!天气又这么热,到晚上就臭了。”赵文微微一笑:“这个不是事,送给房主人,他们有办法。”
袁槐德一听,立刻精神大震,伸手就去抢那块肉:“这个好人我来做。”
周兴桥推开袁槐德伸过来的手,慢条斯理的说:“这事我来办。”随即叫道:“陈大叔,陈大叔,你过来一下。”没听到回应,他又叫。门“扑通”一下被推开,陈桂破门而入:“不知道咱爹在为你们准备午饭?还鬼叫。又有什么事?”
周兴桥挺不好意思地将情况告诉她。陈桂敏捷地接过肉:“就这么大点屁事,用得着大呼小叫?赶明儿,你老婆生娃,才叫你叫哪!”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桂一阵风走了。
周兴桥傻站在地上,半天摸不着头脑。有这么接受别人送东西的吗!真是一个独特的奇女子。
袁槐德鬼笑着说:“想讨好这姑娘?难。我已经被她摧毁的遍体鳞伤,见到她,只剩怕了,哪敢正眼看。”
“我没叫她,叫的是陈大叔。哪像你,想法都臭,还不被踢呀。”
“讨好她爹?只不过手法更高,目的一样。别装圣人了,哪有不闻臭的苍蝇,不**的狗?你是暗下杀手,我是明火执杖。你受人青睐,我被人败坏。”袁槐德与人唱反调的劲又上来了。
“别打嘴仗了,给我倒杯水吧。”赵文笑着劝架。周兴桥一边给赵文倒开水,请他坐下。一边愤怒地瞪了袁槐德一眼。
“赵文,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父亲是区委领导,母亲是行政干部,你是国营企业职工。咱们身份能一样吗?条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是一;其二,我们虽然都是一个中学毕业,兴桥、我比你早两届,我们都二十岁了,你实际只有十七,年龄优势摆在那儿;三论像貌。兴桥是出了名的英俊占上。你不拔尖也不难看**。而我,不说别的,就这一对细眯眼,一个鸭脖子,什么风景都没啰!”袁槐德垂头丧气。
“袁大头,你是轰炸机呀?逮谁干谁!”赵文用玩笑的口吻把袁槐德从悲观的氛围中往出拉:“道路屈折,前途光明。同志哥努力哟。”
周兴桥不好再说什么。袁槐德也放下了不快。中午,陈大叔作了红烧肉、炒鸡蛋,再加一盘炒旱菜,又一盘炒豇豆,地道的山区农家菜。周兴桥一再要陈大叔一起吃。陈大叔见他态度诚恳,自己又从不喝酒,于是,只好叫出陈桂说:“桂桂,今儿人少,周同志非要叫咱上桌,咱走不开,你去陪陪。”陈桂瞅一眼周兴桥,点点头。
四个年龄相仿的青年人坐在一起吃饭,交流顺畅,宾宾有礼,连一贯粗鲁颇俱攻击性的袁槐德也显得温文尔雅。通过交谈,周兴桥他们得知:陈桂就读于翰都县一中,去年高中毕业就回家务农。无论学历,还是就读的学校,三位男士都难望其项背。因为一中在县城,有高中;他们的中学在乡镇,没高中。乡镇中学与县城重点高中隔着层次。其实,这就是三位青年哥今日一改往日狂放不羁的作风,变得如此文雅得体的根本所在。
苹苹举杯,浅酌慢饮,三杯之后,桂桂告罪:不胜酒力。三位男士斯文点头,表示理解。酒毕用饭,饭后喝茶。随后,桂桂起身告辞,三人站起来点头致意相送。刚刚消失了桂桂的身影,袁槐德一拍大腿“奶奶个熊!再这么演下去,我都快疯了。”
赵文微笑。周兴桥纵眉。
“你奶奶怎么啦?”桂桂突然出现在面前问道。袁槐德措不及防,结结巴巴的解释:“奶奶病了,我得回去看看。”
“你奶奶得病?快回吧,否则,怕你见不着。”说完,桂桂走了。
“我还是早点走吧!这姑奶奶我惹不起。她已经这样的突然现身不下十次,吓得我已经有点草木皆兵,都成了病。只要我一说脏话,就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袁槐德苍惶地走了。赵文也向周兴桥告辞,推着自行车下山。
中午还赤日炎炎似火烧,这会儿又已经乌云翻滚。赵文怕被暴雨浇在路上,骑着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一路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