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现象
一阵嘹亮的鼓乐声将正在宿舍里午睡的杨启民惊醒了。
他一跃而起,趿上鞋,来到窗口,循着声音朝外眺望。正是五月的天气,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阳光格外绚烂。他窗子的对面,也就是那所私立学校的操场上,有一队身穿天蓝色校服的学生正在演习运动会开幕式。他的眼睛一跳,那个站在队列旁边穿蓝色制服的女教师,怎么那么像田晓鸽呢?远远的,看不大清她的眉眼,但她那又红又亮的颧骨,他再熟悉不过了。是她,那个天真活泼的小鸽子!一股热流顿时涌遍了他的全身。
十年了,没见晓鸽已经十年了呀。十年前,他们同在距这里不远的省矿建三处中学教书。田晓鸽长得很美,尤其是她那又红又亮的颧骨把杨启民迷住了。是共同的爱好——打乒乓球,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了。只是,后来这只小鸽子跟随她爱人飞到了外地。想不到,如今她又飞回来了。杨启民急忙下楼,走出报社大门,朝那个操场走去。就这样,分别了十年,他们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望着晓鸽那依然鲜艳动人的脸颊,杨启民嗓门很高地嚷嚷:小鸽子,你好吗?看看,这世界很小吧!田晓鸽也很激动,喃喃地说着杨老师真的是你吗,眼睛里早已汪出了晶亮的泪花。
晚饭后,他们来到了北边的河滩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月亮已在河滩的尽头升起来,是那种暧昧的古铜色,像远古时被人遗弃的一面铜镜。他们在沙滩上坐下来,细软的沙子传递着太阳的余温,两人心里也都热乎乎的。田晓鸽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头发用丝网向上盘卷着,显得精爽而庄重。十年的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印痕,但不能说老,她还是那么妩媚,通身散发着成**性的气息。杨启民看到田晓鸽正火辣辣地盯视着他,这时他却企盼着她问自己:杨老师,你怎么来到了这里?
事实上田晓鸽也这样问他了。他叹出一口气,低声说:在学校干着憋气,去年就来这家报社干校对!他说得轻描淡写,之后又有几分无奈地说,人,总不能在一个地方呆一辈子吧!然后他就停住了,等着田晓鸽关注他的事情,那时他就可以对她说说他的苦闷。一个受到创伤的男人也会变得格外脆弱,需要有人来抚慰!尤其是让人心仪的女人。
是的,面对着昔日的同事,杨启民突然生出了倾诉的欲望。这种欲望在他心里潜伏已久了,因而相当强烈。本来,在学校他一直就扎扎实实地工作,什么时候也没有落在别人后面,可什么好事也轮不到他——每年评先进没有他,赶上了两次分房,他住的总是顶楼。其实,论工龄,他不比别人短,只是,别人都是双职工,双职工加分。惟有他女人没有工作——不是他不给找,是因为她没有文化,而且身体不好,做不了体力活儿。假如光是这些,他还不生气。吃亏就吃亏吧,谁让你摊上了那样一个女人!让他感到气愤和不平的是,当过知青当过兵的,学校都给算了工龄,他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却没有他的份儿。他也找过领导,人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窝了一肚子火,总想找机会向人诉说。别看平时同事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但那只不过是有意制造的一种让大家都很愉快的氛围。他怎么好意思打破这种气氛,何况,有谁关注他心里的郁闷?人们关心的是收入,是老婆孩子,总之都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今天,他感到倾诉的机会终于来临了。
可田晓鸽并没有仔细地打问他,只是对着他笑了笑,那笑很空洞也很冷漠。此时面对自己曾经敬佩和喜爱的人,她就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亲人一般。但她并不对杨启民的事情感兴趣,她关注的只是自己,她认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女人!
为了突出那段遭遇的不幸,田晓鸽先是讲了从前的幸福:你知道吗杨老师,调走的第二年,我就给小王生了一个儿子。有了儿子,小王变得温和多了,也知道体贴我了。我觉得小王简直像换了一个人。真的,杨老师,小王的变化让我非常惊讶,真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感觉!杨启民记得,有一次小王喝了酒又拿晓鸽出气。晓鸽跑到了学校,他把她藏了起来,劝走了小王。因而她很感激他,对他更亲近了。
田晓鸽停了一下,将手支撑住沙地,两条腿伸展开来,完全处于一种放松状态。她微仰着尖尖的下巴,对杨启民说:我们过了几年和和美美的日子。那几年我明白了什么叫幸福——幸福就像刚上市的新鲜荔枝,不但看着好看,剥开来放在嘴里,那滋味比想象的还要鲜美许多倍!说完,田晓鸽哧哧地笑了,为自己能脱口说出这样的比喻而得意。
田晓鸽仍在讲述着,声音也渐渐变高——问题是,她并不满足,她还要追寻更大的幸福,于是她就鼓动小王下海经商,她非常羡慕那些一夜之间暴富的人!小王和她一拍即合,办了停薪留职,和一个朋友合伙创建了广告公司。他们的生意不错,可有了钱,小王的心也变了。不但吃喝嫖赌,还在外面养了女人。后来她气不过,就和他离婚了!
田晓鸽收起了双腿,将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气呼呼地告诉杨启民:小王再有钱,我也不稀罕!我要惩罚他,我把儿子甩给了他,他不要,说是给我五万块钱。我才不答应他哩,想痛痛快快地和那女人过日子呀,没门!我不愿意在B市呆了,那里只能勾起我痛苦的回忆。我就辞了工作,来到这所私立学校。由于愤怒,田晓鸽的脸也扭曲得非常厉害。又因为是晚上,那曾经让杨启民无比痴迷的颧骨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因此,杨启民第一次感觉到,田晓鸽一点也不好看了。
田晓鸽就这样滔滔不绝地向杨启民讲述着,虽然眼睛盯着杨启民,但丝毫不注意他脸上露出的不耐烦甚至是讨厌的神情。讲到动情处,她还打起了手势。她的手势打得非常夸张,因为夸张,就显得格外做作和粗俗。杨启民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心想,她从前可不是这样子的。从前,他们打球,累了,她就靠着球案休息,将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动作优雅,好看。她的胳膊白晳、纤细,像两条白练般将挺括的**峰盘踞起来。杨老师,你打得这么好,当初为什么不报体育系?——说不定,你早成球星了!那时候她就用这种姿态问他。她的声音轻柔亲切,每一个字都将他的心挠得痒酥酥的。他感到幸福而甜蜜,把晓鸽看作了自己的红颜知己。他笑着,又故作谦逊地朝她摆了摆手:啊,我打球是图个锻炼,哪有那么高的理想呀!而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吸一口,烟头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那时候学校的扩音器里播放着邓丽君的“千言万语”,歌声缠绵而优美。他禁不住就很“那样”地偷偷瞥了她一眼。是的,田晓鸽那妩媚的脸庞,让他产生了吻一下的想法。然而,他马上又责怪自己不该产生这种欲望。但是他又克制不住自己,因为田晓鸽太迷人了。他喜欢她!他想,没有一个男人面对如此美貌的女子不生出这种冲动的!
可此时的田晓鸽却让他感到陌生。他觉得自己是在听一个陌生的女人讲述和他不相干的事情,这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女人呀!他想着,神情开始变得沮丧起来。
他耳边回响着田晓鸽的声音,眼前却映现出他女人那张凶巴巴的脸。那女人就这样将脸狠狠地扭曲着,把他准备考研的资料“嚓嚓”地撕了个稀巴烂:你考,考个屁!想把我甩了,没门!由于愤怒,她那张蜡黄的脸极度变形,显得愈发丑陋。
每一次吵架,他都会产生离婚的念头,但一瞥见她脸上的皱纹,又试图原谅她。他想,这女人毕竟和自己生活了许多年,还给他生了儿子。这些年来他就是在这种矛盾而痛苦的心境中度过的,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弱的人!
想不到,在他极度苦恼,几乎要对生活绝望时,却和田晓鸽相遇了。也就是说,田晓鸽像一只蝴蝶飘然而至,这仿佛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是的,这沙滩是静寂的,像是月球的一角,正等待着他们去填充——这一对儿曾经相互倾慕的男人和女人。何况,有晚风在轻轻地吹,里面又饱**植物的清香,那么的撩拨人。
但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美妙,因为田晓鸽这喋喋不休、不管不顾的倾诉一下子**掉了他那种浪漫的心境。而且,也勾起了他心里更多的烦恼。因此,他在做着努力,试图打断对方。比如,他想到了那副“红双喜”牌球拍。那是田晓鸽要随她爱人调到B 市时,他送给她留作纪念的。那天他们打了最后一场球,打得很沉闷,分手时,他装作轻松的样子对晓鸽说:你别那么悲观好不好?说不定哪一天,咱们还会走到一起的,这世界很小!听了他的话,田晓鸽眼睛里汪出了泪花,她低着脑袋,两手抚摩着那副崭新的球拍,直到两滴泪花啪地砸在上面。一晃十年过去了,此时,那副球拍无疑是沟通他们心灵最好的道具了。
可杨启民又不无忧虑。世事无常,田晓鸽还和从前一样吗?不见得!常言说,女孩子的心思变化最快!而自己当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比她大了好几岁。人家也许并不是真的喜欢自己,只不过对自己有好感罢了。或者是被自己的球技吸引住了,肯定是的!
因了这种想法,杨启民反而不好向田晓鸽开口了。他只能等着田晓鸽主动提到那副球拍。他期待着,在那充满浪漫色彩的回忆中,田晓鸽会变成从前的那个样子——活泼、天真而又无忧无虑。可田晓鸽却令他很失望,总是不停地说她的事情。也许,她早就把那副球拍忘记了。
此时的田晓鸽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她自己的语境里,难以自拔。用如饥似渴来形容她,是最恰当不过了。她就如饥似渴地向杨启民倾诉,把杨启民完全当成了她的一个听众。她说,后来,小王竟然把那女人带到家里来。当着她的面,他们肆无忌惮地调情,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觉得那女人的笑声像母鸭叫一样难听,让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还有——这件事还和小王的母亲有关:老太太不知足,有了孙子还想抱孙女,但田晓鸽是不会让她实现那个奢望的。有一天,一家人吃团圆饭,小王喝了一点酒,就对**说:妈,你不是想抱孙女吗?小菜一碟,让小红给你生一个吧——小红就是那个小妖精!小王说这话时,完全是一副炫耀的神气。她说,其实她还是很佩服小王的才干的。那时她也很矛盾,一方面欣赏他的才干,另一方面又无法忍受他对她的伤害!她说:本来,男人有了钱,吃点喝点,潇洒一下,只要不过分,我还是可以容忍的。可小王太不像话了,有时他几天也不回一趟家。到后来,他甚至连话也懒得和我说了,有时我给他打电话,没说几句话,他就把电话啪地挂了。
杨启民终于利用她喘气的机会,抢过了话头。由于太急切了,他的话题也就格外混乱。他说,在学校里实在憋气,正好去年有了文件,允许他们买断工龄。这个消息让他简直欣喜若狂,他把余下的工龄买断了,得了十多万,他用这些钱在省城买了一套住房。年前,经一位大学同学引荐,他来到了这家报社干校对。他说话的时候,时常是很响地咂咂嘴,于是连接鼻翼和嘴角的那两道弧线便狠劲地往外撇着,像是两只深深的括号。
接下来,他又说起了他的女人。那天,他家里的马桶坏了,按钮弹不上来。他找物业公司,每次去人家答应得都很好:我们马上派人去修,马上!可等了好几天,连一个人毛儿也没见着。他不愿再跑了,就自己动手修。鼓捣了半天,倒是修好了,可是第二天他女人用时,那按钮又弹不上来了。他女人顿时火了,好像他修马桶反而成了一种罪过。他感到委屈,我又不是维修工呀,莫非我修的马桶就不能再出毛病了?但他历来都是息事宁人的,他不愿意和她吵。他就说:按钮坏了有什么好急的?用手拉一下水阀,不就照样能冲水吗?再说一天也拉不了几次嘛!他这样说,是想让她消消火气。想不到,那女人的火气反而更大了:想得倒美,让我这样凑合,我不干!你真草包,还是个大老爷们,呸!
那天,他们又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他真想逃出来,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女人,逃得越远越好!他不愿看她那发怒的样子,那时她的脸肌扭曲了,样子非常难看、可怖!还有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刺耳,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割他身上的肉。他女人依靠他来养活,却对他那么颐指气使,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时常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大动肝火。她用这种方式将他们的生命一点点地消耗掉,到底值不值?
由于这个讲述的机会来之不易,杨启民的头脑便开始发热,后来竟然说起了不应该说的事情。他说近些日子,他女人晚上很少让他碰她了。就是从前,他想和她亲热了,她总是指挥着他干这个干那个。她愿意看他那种服服帖帖,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的样子。因此,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生理上,他都感到无比压抑。但不管怎样,他还得想法挣钱,养家糊口。如今他真是烦透了!
我们知道,田晓鸽在自己的语境里体味到了一种倾诉的快乐,因此她对杨启民的贸然闯入非常恼火。而杨启民也被这酣畅淋漓的倾诉所陶醉,根本没有发现田晓鸽脸上那种不快的情绪。好在,他说的话田晓鸽几乎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但看着杨启民那种越来越激动的神情,她真的忍无可忍了。她愠怒地盯视着杨启民,刹那间觉得他格外陌生,像一个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这是一个极其自私的男人呀!她想,甚至,她还从他身上看到了小王的影子。
月亮已经偏西了,一只夜鸟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去,小鸟振翅的声音像琴弦弹奏出的音乐,急促而又有几分压抑。他们就这样你争我抢,都在为自己寻找着说话的机会。可以说,这像是一声战争,一场只有他们两人的战争。他们互不相让,东拼西杀,没有血光剑影,却是斗智斗勇的心理较量。其实到后来,对方说了些什么,他们竟然浑然不知了,只是看到对方的唾沫星子在月光下像蜢虫一样飞溅,而且强烈的讲述欲使得他们脸部的肌肉剧烈扭曲、变形。他们都被对方那种疯狂倾诉的样子吓坏了,一种巨大的恐怖将他俩笼罩。为了躲避对方的声音,他们就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这极端的动作又被对方所忽视,这样一来,他和她其实只是对着空旷的河滩来倾诉了。
直到他们各自精疲力竭了,才不得不鸣锣收兵。然而他们又意犹未尽,仿佛还有许多的话要说,但又惟恐对方表达这个意思,首先是杨启民,他找了这样一个理由:真对不起啊,我爱人查出了甲状腺瘤,过几天要做手术。等她出院了,咱们再碰面吧!
田晓鸽笑了笑,想不到她的理由比杨启民还要充分和彻底,她说:过几天我就回去了,我不能和我儿子相隔这么远!而且,她还率先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一阵风吹来,扬起的细沙迷了他们的眼睛。
他们悄然走出河滩,在公路的拐弯处,一个朝东走,一个朝西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渐渐的两人就完全淹没在浓重的夜色里。
杨启民抬头望了一下夜空,有两颗明亮的星星跳进了他的眼帘。那两颗星星看上去相距很近,可事实上它们的距离却非常远。而且——他想,它们的距离也不是恒定不变的。它们在朝着各自的方向飞奔着,这是宇宙膨胀学说的观点。他不是天文爱好者,但他却知道这个道理!他对着这浩瀚的夜空,对着那两颗星星撇了撇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出这个动作。
(原载《雨花》2004年第5期,《小说选刊》2004年第6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