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酒
傍晚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秦小毛被大水送回家来。大水刚走,小毛就跳到了屋地上,挥舞着胳膊骂起了村长王秋福:狗日的王秋福,你再牛X,老子也不尿你!
小毛的骂声把玉梅吓了一跳。她“呀”地惊叫了一声,赶忙上前去捂小毛的嘴:你疯了,怎么敢骂村长呢?玉梅急得都要哭了。
小毛又爬到床上躺下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玉梅却坐在床沿上真的哭了起来,到底是女人,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没有了主意。
还是玉梅的哭声使小毛渐渐地清醒了。望着掩面而泣的玉梅,小毛诧异地问她,你哭什么?玉梅一下子扑进了小毛的怀里,擂着他的胸脯说,你说我哭什么?你骂了村长王秋福啦!
起初秦小毛还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抓住玉梅的肩膀问,你说什么玉梅?我骂了村长!玉梅抬起一双泪眼惊恐万状地望着小毛:可不,你闯下大祸啦!
男人们喝了酒都会生出满腹豪气的,可此时小毛那种冲天的豪气竟然荡然无存了。他两手抱住脑袋,牙疼般地狠劲咧着嘴:真该死,你说,喝醉就喝醉吧,骂人家村长干吗?小毛和玉梅在村北马路边上开着一个五金门市部,得罪了别人问题不大,这村长可是万万得罪不得的。本来事情已经朝着一个令人沮丧的方向发展了,偏偏小毛不甘心就这样发展下去。他对玉梅说,你嚷嚷什么?咱家那么高的院墙,他大水听个屁!
玉梅冷笑了一声,说道,人家大水刚走出街门,他又不是**!再说——玉梅指了指后窗。顺着玉梅的手指,小毛看到他家的后窗户像一只大嘴一样洞张着,一股饭菜的香味夹带着屋后春发家小孩子的嬉闹声一股脑儿地涌进来。这个时候春发家正在院里吃晚饭,更要命的是他家这只窗子正对着春发家的院子。妈的,春发听到我骂村长了!于是小毛开始扇自己的脸,一下一下地扇,**!——他真恨死了自己。
见小毛这样作践自己,玉梅便不再抱怨他了,其实她心里比小毛更着急。但她又非常纳闷,小毛喝了酒是从来不骂人的,连她也很少骂过,因此玉梅感到非常蹊跷。小毛今天这是怎么了,偏偏就骂村长?莫非他和村长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一想玉梅更感到害怕了。村长和你们一块喝酒来?她问小毛。不等小毛回答,她又问他,是不是村长怎么样你啦?
玉梅的问话竟然把小毛吓了一跳。他朝着玉梅摆着手说,没有,我们是喝闲酒哩,怎么能请村长呢?
没有和村长喝酒,玉梅心里顿时轻松了些。但她更糊涂了,也不敢再问了,她的心就像被抛向了空中一样,一下子悬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秦小毛早早地起来,向春发家走去。
每天早晨起来后,春发都要站在猪圈旁边抽几颗烟。春发和他女人没有做买卖,还侍弄着那几亩地。可又和从前不同,他们并没有把自个儿整个地交给土地,农闲时两人都在大货家打工。大货开着个家具厂,春发做木工,他女人往家具上喷漆、贴皮子,给人家当小工。这就是他们和父辈们的不同。
小毛走近春发,从口袋里掏着烟,叫了一声春发兄弟。春发被吓了一跳,扭过身来有些惶恐地接了小毛扔过来的烟。虽说他们是前后邻居,平时却很少往来。一个做生意,一个做木工,两人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什么理由非要他们俩发生联系。在春发看来,小毛大小也是个老板,财大气粗,多少就有些架子,不大把人放在眼里的,尽管如今村子里和老板两个字沾点边的人已经很可观了。这些人已经组成了村子里一个**,可以说是他们左右着村里各种时尚的,这是不可小觑的一族。春发想不到小毛竟然屈尊来造访他,还亲切地叫了他一声兄弟!小毛可是从来没有把他春发放在眼里呀,因此他就有些诚惶诚恐。
秦小毛吐着烟圈,拿眼睛觑着春发,说,春发兄弟,咱们两家做邻居也有十来年了吧!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
听了小毛的话,春发拔出了嘴里的烟,警惕地盯视着小毛。不错,他们是做了十来年邻居了,可小毛从来没有和他这么亲近过。黄鼠狼给鸡拜年哩!春发这样想着,猜测着秦小毛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又把烟衔在嘴里,仔细地吧咂着。
望着春发那张迷茫的脸,小毛弹着烟灰,轻轻地弹,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爱喝酒,喝了酒好耍酒疯!这几年没少麻烦你吧!说着,小毛抬头看了看他家屋后的小窗口。尤其是客厅里的那只,像饕餮的大嘴一般,将他家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倾吐给了春发家。妈的!早该堵了它!小毛牙疼般地咧了咧嘴,还像打摆子似的打了个哆嗦。
春发毕竟成天跟木头打交道,因此他的思维和小毛根本就没在同一个层次上。没有呀,我从来没有听到你耍酒疯!盯着小毛那双探询般的目光,春发这样说。他还和小毛开了个玩笑:我只听到你喝醉酒睡觉打呼噜,那呼噜打得可真叫水平!
春发这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却让小毛心里直发毛。他更断定春发听到他的骂声了。妈的,麻烦大啦!小毛又咧了咧嘴,他知道春发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不会错过这个既讨好村长,又置他秦小毛于死地的机会的。这样一想,小毛额头上顿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又像打摆子一样哆嗦了一下子。事实就是这样糟糕,此时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来堵住春发的嘴巴,但小毛一时又想不出多么高明的办法。除了套近乎,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没有!小毛开始后悔平时没有和春发搞好关系。远亲不如近邻!还是古人的话有道理,几百几千年的处世经验了。
接下来,秦小毛对着春发笑了一下。他笑得非常谦卑。他说,春发兄弟,咱们做邻居这么多年,我这当哥的没有帮过你什么忙,说起来真是惭愧!我还有一瓶汾酒哩,今晚咱哥俩把它喝了!远亲不如近邻嘛!从前老哥哪对不住你了,你也多担待些!
面对小毛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春发没有忘乎所以,他明白无论小毛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心里依然是瞧不起他的。谁能说得清他的话就不是一口陷阱呢?
小毛想不到春发竟然不给他面子,感到很掉份儿,脸上讨好般的笑顿时消失殆尽。呸!你春发有什么能耐,不就是靠给人家打工混饭吃?在他看来,这种人和靠别人施舍过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男人,这是顶没出息的!他后悔刚才不该对春发那么下作。从前他也给别人打过工,那时候他非常羡慕村子里那些有了钱的人,看着人家花钱时的那种潇洒样子,真是眼气得不行,甚至还有些嫉妒。后来当他真的当上老板了,从心里又开始瞧不起那些靠打工吃饭的人。他此时真想对春发仰起下巴,事实上他也开始这样做了。他眯起眼睛,那张刀条般的脸开始一点点地抬起来。这样,春发在他眼里顿时矮下去,这是令他非常得意的视觉效果。甚至,他还想到了一个有关春发的笑话:春发去大货家做了木工,有一次他竟然向人炫耀说,我家日子过得不赖了,每个人都能穿条裤衩了。想着这个笑话,小毛禁不住笑了一下。
然而冷不丁,村长那张胖嘟嘟的脸跳进了小毛的脑海。一想到村长,他的脸顿时垂了下来。他甚至都不敢看春发的眼睛了,而是把目光盯着他的两只脚。春发的脚很大也很结实,这使他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望着这双大脚,小毛明白他休想对春发改变什么。春发其实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秦小毛灰溜溜地回到家时,玉梅正等着他吃早饭。看着小毛那张阴沉沉的脸,玉梅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赶忙盛了一碗饭,放到了小毛面前。她心里很害怕,她还指望着小毛拿主意呢!
吃着饭,玉梅又问小毛,那天你们喝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村长他,就真的没有在场?
秦小毛很不耐烦地白了玉梅一眼,有些恶声恶气地说,你脑子有毛病呀!村长是能随便请的吗?是的,要想请到村长,费许多周折不说,而且酒席还得达到一定档次。昨天他们只是随随便便地喝酒,怎么敢请村长王秋福呢?再说真要是有王秋福在场,谁还敢敞开肚皮喝呀,只有小心地陪着村长的份儿。因此小毛就有些瞧不起玉梅了,到底是女人,头脑太简单了。
秦小毛是第二天上午来到村长家的。村长到乡里开会去了,小毛见到了他的女人。村长的女人已经接近五十岁了,脸上却涂着厚厚的脂粉,比村里同龄的女人显得年轻多了。小毛知道她这样做是极力地迎合村长,因为村长非常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喜欢上哪家女人了,那女人就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不但爱打扮了,也更漂亮了。走在大街上把胸挺得更直,更高,便不大把人放在眼里。但关于村长和她们的闲话,一点也没有。在村街上飘过的,只是这些女人身上那种有些张扬的脂粉的香气。
村长没在家,照理说小毛应该离开了。可事实上他没有这样办,他不愿意白来一趟,觉得应该向村长的女人表示一点什么。村长家刚盖了新房,新房就在旧房的旁边,瓷砖贴面,塑钢门窗,比旧房又漂亮气派了许多。小毛看到有几个人在新房里出出进进地忙碌什么,于是他灵机一动,走过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原来是几个村民主动来为村长帮忙的,清理施工队遗落下的垃圾。小毛干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太傻——这样干下去,不就和他们混为一谈了吗?为引起村长女人的注意,小毛开始四下里张望。他很快就有了发现:村长家客厅墙壁上的一个接线盒坏了,插座安不上去,就那么非常狼狈地耷拉着。小毛高兴地把两手一拍,哈,天助我也!他就去向村长的女人要改锥。村长的女人终于向小毛露出了笑脸,对小毛说,本来安插座的活儿是用不着村长亲自动手的,村长就是不让人家电工们干。他说,盖了一次房子,竟然没有动过一下手,自家的房子,将来住着心里也不踏实!这可不行!他就非自己安插座不可!为了这个村长差点和人家电工们闹翻了,就是不给人家面子。这可好,倒找了点麻烦。村长的女人又抱怨村长,成天瞎忙,吃了饭把嘴一抹,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当村长有什么好?又不比别人多挣钱!
秦小毛赶忙赔上了一脸的笑,他说,秋福叔真是难得的好领导呀。有了他,也是咱全村人的福气。他一心一意为大伙着想,就是不管自己。这样的好村长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秦小毛深深地弯着身子,竟然比村长的女人还矮了一截。
听了小毛的话,村长的女人很开心地笑了,脸上的皱褶就像用笔描了一样鲜明生动。她说,小毛你真是个有良心的人,咱村里像你这样好的人真是不多!
后来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小毛往开裂的接线盒里塞了木屑,然后再用铁钉把插座钉上去——简直比用螺丝固定得还要牢固!
但村长一直没有回来,这是今天小毛惟一的遗憾。离开村长家时,小毛无意中瞥见了村长放在屋门口的一双皮鞋,眼前仿佛就映现出了村长那双八字脚。就是这双脚,在村街上跺一跺,整个村子都要颤一颤的。
这就是秦小毛第一次去村长家的经历,回到家他就有几分得意地将安插座的事告诉了玉梅。玉梅也感到很吃惊,她仿佛都不认识小毛了,想不到小毛还有这点能耐。她突然又生小毛的气了,小毛在家里笨手笨脚,想不到到了别人家就像换了个人,竟然那么能干!玉梅觉得很委屈,和小毛都过了好几年了,原来他就没把自己当回事!没把她当回事,那么他心里还能有她吗?于是玉梅不但感到委屈,更有些伤感,她就想责怪小毛,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但不责怪了,她竟然还对小毛笑了笑:你帮了村长的忙,这下他不会生你的气了!
当然,这也正是小毛所期望的。但小毛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村长不会这么轻易就饶恕他。
事实上,这天小毛去找村长时,玉梅也找了大水一趟。昨晚小毛就在大水家的摩托车行里喝的酒。玉梅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小毛喝醉了酒怎么不骂别人呢?在生意场上他有的是对立面,他不骂他们,偏偏就骂村长!因此玉梅总觉得小毛对她隐瞒着什么。
玉梅就这样满腹狐疑地来找大水。大水到城里进货去了,玉梅就和大水的女人开玩笑说,昨晚都是大水发的坏吧,你看看我家小毛醉的!大水的女人便回敬她,还不是你家小毛没出息,见了酒就像猫见了腥一样,莫非还让我夺他的酒杯不成!玉梅说,该夺就夺,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玉梅不便挑明来意,只好一点一点地往那个问题上引。这就是玉梅的厉害了,别看平时不大爱说话,可她是袖筒里数手指头,心里头有数!乡下有这样一句俗话:一年学个庄稼汉,三年学不成买卖人。但这句话是不适合玉梅的,因为她和小毛开那个门市还不到三年,里里外外却是一把好手了,由此可见她的精明。虽说她和大水的女人关系很亲密,但她绝不肯把心思全都交给她,逢人只说三分话,这就是玉梅的处世哲学。
玉梅终于从大水女人的口中,证实了昨晚村长真的没在这里喝酒,也就是说,小毛没有向她撒谎。但玉梅还是不放心,就问大水的女人,他们喝酒时都说嘛来?玉梅是想从他们的谈话中,寻找和那件事有关的蛛丝马迹。大水的女人却掩着嘴哧哧地笑起来,说,除了被窝里的那点破事,他们还能说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又神秘地告诉玉梅,大水每次喝了酒,都要折腾她大半夜——喝多了不行,喝少了也不行,大水很会把握那个度,比吃了药还管用!说这话时她竟然有几分炫耀的样子,玉梅也禁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