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小毛又来找村长。
王秋福刚吃过晚饭,正坐在院里用火柴棍剔牙。见了小毛,也没和他说话,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杌子示意他坐下。小毛感动得不得了,因为村长很少主动搭理别人的。他在杌子上坐了,紧盯着村长那张胖墩墩的脸。村长的脸正对着灯光,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但至少不像生他气的样子。小毛心里一下子放松了,看来白天那一趟没有白来。后来他不看村长的脸了,望着他那双颤动着的八字脚说,昨天晚上我真该死,万万不该喝醉!
村长的脚停止了颤动,望着小毛,他将眉头皱了皱,心想这小毛是怎么了,他喝醉了和我有什么关系?起初他还感到很自豪,别人喝醉了酒竟然来向他道歉,他这村长当得是何等的威风!后来,小毛便开始扇自己的脸,嘴里几乎带着哭腔说,秋福叔,我真的不是成心和你过不去!我醉得一塌糊涂了,千不该万不该,那天我不该喝醉酒!村长是何等聪明的人,早已猜出了**分:秦小毛做了对不住他的事情!但他偏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这也正是王秋福的厉害,什么事都不动声色,让你猜。你越是猜不透,越觉得他深不可测!
后来小毛便开始观察村长的脸色,看看村长是否真的原谅了自己。想不到,这时候村长竟然咳了一声。小毛被这一声咳嗽吓了一跳,因为村长每当有了什么想法时,往往就要这么咳一声。有时村长给村干部们讲话,突然就来上这么一嗓子,大家都要揣摸上半天,村长这是什么意思?
这天晚上,秦小毛是垂头丧气地离开村长家的。一路上他都琢磨着自己究竟哪句话又说错了,本来刚开始村长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呀。
玉梅也被村长那一声咳嗽骇住了,非让小毛讲一下不可,要仔细地讲。起初小毛还嫌玉梅罗嗦,逼急了,他就开始讲。不是讲述,那其实是描述,严格地说他也不是真被玉梅逼急了,他是看不得玉梅那双乞求的目光。而真的描述起来,小毛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有这方面的天赋。在小毛的描述里,玉梅先是看到了村长那双有些浮肿的鱼泡似的眼睛,然后看到的是一只肥硕的鼻子,短而粗,还有那只总是油汪汪的嘴巴,像是期待和渴望着什么;最后,出现的是那张臃肿的脸。从村长的脸上,玉梅真的没有发现什么愠怒的迹象。玉梅想村长就应该是这样的,最能宽容别人——一个堂堂的村长,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什么呢?再说小毛又两次登门致歉,在村子里小毛是很少这么给人低头的呀。“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时候玉梅忽然想到了这句俗语,玉梅觉得村长不只是村里的宰相,更是村里的皇帝!然而村长的那一声咳嗽,又使她猛然醒悟了。她清楚目前她和小毛所面临的将是一个多么严峻的问题。
同时玉梅也明白了,小毛不该帮村长安装插座。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她就抱怨小毛,你不该在村长家逞能!你帮人家安插座,那就是给村长弄难看。
在家里,小毛其实是一位很讲自尊的人。他引以为豪的事此时却被玉梅否定了,他感到很失面子。然而事实又确实如此。这样一来他更害怕了,因为等于他两次和村长过不去。在村子里,得罪了村长的人,人们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处处孤立你,不敢和你亲近。人们都是看村长的眼色行事的——成了村长的敌人,也就成了全村人的敌人!
秦小毛再次来找村长时,竟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无意中做了错事的孩子。有了这种想法,他就感到很委屈。他不厌其烦地向村长解释:我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呀村长,我是真心想帮你忙。要是有那种心思,我秦小毛遭天打五雷轰!说着,眼睛里已经汪出了晶亮的泪花。
在小毛解释的过程中,村长一直没有吭声。他注视着小毛,像是在观看一场精彩的马戏表演。小毛越是这样,村长越是瞧不起他。本来在他的眼里小毛还算个有本事的人,被他高看一眼的。他知道小毛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就是借他十个胆,他也不会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来,顶多发几句牢**,那还得喝醉了酒。他王秋福才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哩,说吧,只要不让他听到,任你怎么说都行。然而不管背后怎样对他说三道四,见了他还得点头哈腰的。这是一种反差,他王秋福就非常喜欢这种反差。想不到,秦小毛在背后嚼了他的舌头,竟然来跟他道歉,还扇自己的嘴巴子。
后来,村长实在不愿意听小毛唠叨了,就想了一下小毛的女人玉梅。他突然感到玉梅其实是个很有姿色的女人。玉梅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那么鲜艳娇嫩;还有她的笑,她的笑听起来让人感到舒服极了!村长忍不住拍了拍光秃秃的额头,妈的,小毛家里的竟然是个美人胚子!本来,他觉得自己够厉害了,差不多将村里的美色一网打尽,可称得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没想到玉梅却成了漏网之鱼,这是一条美人鱼。村长懊悔得不行!
想着小毛的女人,村长禁不住脱口问小毛,你家玉梅呢?她在忙什么?说完,村长又咳了一声。看不清他的目光,但小毛分明感到他的眼睛很有内容地闪动了一下。
村长怎么突然问到了玉梅呢?而且他又那么咳嗽了一声。小毛不再讲了,他隐隐约约地像是明白了什么。
回到家里小毛就对玉梅说,人家村长根本不听我讲。玉梅一下子慌了,问小毛怎么回事。小毛学着村长的样子莫测高深地笑了笑,然后点了一颗烟,慢悠悠地抽一口,却不吭声。此时的小毛生出了一种想法,他要玉梅像上次那样乞求他。也不知为什么,他今天非常想看到玉梅那种乞求的目光。于是他就微微地仰起脸来,努着嘴,吐了一个烟圈。蓝莹莹的烟圈越变越大,渐渐地散去了,消失了,只剩下了刺鼻的气味。果然玉梅开始乞求他了,玉梅说,你快说呀小毛,村长他为什么不听你说?玉梅的声音里分明带上了哭腔。望着玉梅那双开始湿润起来的眼睛,小毛感到他在村长家丢失的东西,终于在这里找了回来。他把烟甩了,还抬脚踩了踩,然后对玉梅说,人家村长倒问起你来了。你说,他问你做什么呢?
村长竟然打问起了自己,这是玉梅没有想到的。玉梅嘴上说着,人家村长问**吗呀?脸早飞红了。本来她的脸颊就红扑扑的,此时又有灯光照着,顿时像着了火一样。小毛便笑了笑说,看看,你比我面子还大,如果你去跟村长说,他肯定得竖着俩耳朵听!
玉梅瞪了小毛一眼说,我又没有得罪村长,你凭什么让我去给人家赔不是?你拉了屎,让我替你擦屁股,想得美!说完玉梅扭转了身子。她一扭转身子,那细细的腰肢,还有浑圆的臀就呈现在了小毛面前。
看来玉梅真要生气了。但小毛明白玉梅是火苗子脾气,吃不住几句好听话的。于是他给玉梅讲了一个笑话,见玉梅脸上变得明朗了一些,小毛便趁热打铁,又向玉梅陈述了得罪村长的种种弊端。比如,他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找村长批房基地;此外他们还想再要一个儿子(在村子里,男孩少了是要受人欺负的),只要村长点了头,没有二胎指标也不会罚款;还比如得罪了村长,他们在村北的门市还开得下去吗?那可是租的村里的地皮!还有,村长一和他们作对,他们也就成了全村人的敌人。众目之矢,他们休想再在这个村子里呆下去,除非远走高飞。而远走高飞又是不可能的……
玉梅是吃过晚饭后去村长家的。临走时,她来到梳妆镜前,对着镜子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秦小毛偷偷地往屋里瞥了一眼,他看到玉梅的脸越发光艳,比熟透的苹果还要诱人。他非常惊讶这个发现,原来玉梅竟然这样好看。他想再多看上几眼,但心里陡地涌出了一缕酸涩,像是吃了一枚还没成熟的杏子。妈的,她对我从来没有这样过!小毛又感到忿忿然了。
这天晚上,在玉梅去找村长的过程里,秦小毛变得烦躁不安。他先是抽着烟在院里转了几圈,一下子抽掉了好几颗烟。这春天的夜晚非常的宁静,也很美。半拉月亮已经升上来,院子里明一块暗一块的,秦小毛就在这明明暗暗中走来走去。他的脑海里总是出现村长家那幢漂亮而又气派的新房,还有村长那双让人畏惧的眼睛。为了驱赶它们,他对着月亮使劲地看,月亮明晃晃的,像是汪着两泓泪水,他不想再看了。他又竖起耳朵倾听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有院子里小虫子的啼鸣。然而却没有一点效果,村长的那双眼睛和他家气派的新房像是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战胜自己竟然是这样艰难。秦小毛不是哲学家,此时竟然有了这般属于哲学范畴的深刻体验。因为烦躁,后来小毛又无缘无故地把儿子狠狠地揍了一顿。
过了很久,玉梅才从村长家回来了。
玉梅一进屋门,小毛就开始观察她的脸色。当然除了他所期待的,他还希望在玉梅脸上看到泪痕,然后再扑到他怀里低声地啜泣。不只是这样,还要痛骂王秋福,骂得越深入越好,最好是连他的祖宗八辈一起骂,这才够痛快,也解恨!当然,要小声地骂,要把握好声音的高低,这样才好。
然而玉梅没有那样做,她和小毛想象的竟然大相径庭。首先是她的脸,不但没有一点泪痕,还像涂了油彩一样鲜艳动人——这绝对是一种极度兴奋的色彩。只见玉梅笑眯眯地望着他,两只手还用力地一拍,对他说,好了,村长不生你的气了!此时的玉梅完全是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本来,事情发展到这里不能说不是一种圆满。因为这正是秦小毛所企盼的。只有村长原谅了他,他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而村北的门市,也会依旧红红火火地开下去,除了村长,村里人谁也不会小瞧他的。他还是秦小毛,一个很有本事也很有自尊的人!而对于今晚的事情,他和玉梅都心照不宣,这该有多好!本来玉梅也是个比较聪明的人,可今天她太兴奋了,一兴奋话就说多了。她对小毛说,人家村长其实挺不错的,他让我转告你,往后再不许喝醉了——骂了他不要紧,若是骂了别人,尤其是和黑道上有点关联的人,给咱砸了门市都算便宜,闹不好你的命都难保呢!喝醉了,就躺下睡觉,对村子里的事不要说三道四的,要管牢自己那张臭嘴!
这时玉梅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没有注意小毛的脸色,仍然沉浸在那种难以自拔的激动里。她一边脱着那件赭红色的西装,一边柔声地对小毛说,我刚走到他家门口,就碰到了村长。村长笑着说,我知道你干什么来了,我家里乱,咱到新房里说吧。村长就把我领到他家的新房里,村长这人其实很不错,对我非常和气……
啪!一记耳光在屋里响起来,像是放了一只爆竹。只听小毛吼道,你还有脸说,你这个贱货!
秦小毛又跺着脚,朝着外面骂,王秋福,**你八辈子的祖宗!只骂了一句,就赶忙噤了口,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妈妈的,莫非你又喝醉了?你这没记性的东西!猪脑子!
从远处传来一声急促的狗吠,在这春天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
(原载《长城》2002年第6期,《作品与争鸣》2003年第5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