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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庄的枪声,是一个叫下川浩的日本人放的。前面拿机关枪往荷塘里乱扫一通的,也是这个寡白脸。此人乃日军独立步兵第一一四大队三中队中队长,他在车队开出十几公里后,又莫名其妙带人折了回来。
下川浩过去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他曾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预科班最年少的学生。那是一段最让他引以为傲的时光。公元一九三八年七月,刚满十九岁的下川浩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在毕业典礼上,同学们感伤地开着玩笑,“但愿下次见面,不要在**。”因为根据最高司令部的命令,第二天,他们这批毕业生就要随部队前往中国战场。
得知下川浩要去中国作战,那个一直深爱着他的女人特意从他们的家乡北海道跑来向他告别。
下川浩君,请不要离开我,我害怕分离,害怕等待,害怕流血……这个叫作顺子的女人一遍遍哭诉。
我们用不了一年就会回来的。下川浩信心满怀地说,相信我,**战无不胜,我不会有事的。
她满眼的期待,“一年之后……我等你,一年之后,你一定要回来。”
他表现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你看着吧,用不了一年,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在那个离别的夜晚,他们深深相拥,倾尽了几乎所有爱的疯狂。
一年,对年轻的下川浩来说是漫长的,但这个漫长的过程他几乎没有时间用大脑去体会。在日军最早的宣传中,占领中国只需要三个月。后来改为六个月,再后来改为一年,且每一次都是信誓旦旦。离开日本之前,这个年轻人天真地相信了那些让人头脑发热的口号。但一闯入中国领地,他就知道自己完全错了。他没想到中国人的反抗如此顽强。这之后在中国的每一天,他就如同一头被蒙住了眼睛只知道拉磨的驴,完全机械地把生命交给了残酷的现实。
当“一年”这个充满希望的概念就要结束的时候,一个来自日本的消息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心理创伤。那个叫做顺子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但因为难产,大人和孩子全都死了。这件事把这小子的希望和精神彻底击垮了。尤为可怕的是,他把这一切责任,全部归罪于中国,归罪于普通中国人。也就从那时候起,这个日本兵的人生逻辑完全混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杀人恶魔。
从中国的东北,再到华北,下川浩如同一个不断旋转的陀螺,一转就是五年。他的人生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一九四三年十月,日本大本营为了保住其与东南亚军队的联系,酝酿了一个纵贯中国南北的“一号作战计划”。这个后来**本称作打通**交通线的战役,光从日本本土及被其侵占的中国东北就调集各兵种部队五十多万人。而下川浩,就是这五十多万日军当中的一个。由于中**民的英勇抵抗,加之战线太长,侵华日军元气大伤,每次交战都要付出沉重代价。此次下川浩之所以这么张狂,是因为当日上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激战,他所在的独立大队终于攻下了中**队严防死守的大湖镇。
虽说大湖镇只是个小镇,但战略位置却很重要。小镇夹在两个山脉之间,拿下大湖镇,再往南就是南北纵深数百里的平缓河谷。
而孟家庄,距离大湖镇西南不过三四十里。按照日军的作战计划,孟家庄是被忽略不计的。因为这个方圆不足四五公里的村子地势平坦,在作战上易攻难守,侦察机及观察分队对这个必经的村落已经做了多次过滤,所有反馈过来的信息都显示此处无任何**。而下川浩中队这次作为先遣小分队,是趁着拿下大湖镇的余威,继续向南推进打前站的。
此次是下川浩带领先遣队第一次单独行动。离开孟家庄那个荷塘,他的车队已向南走了十几公里,他脑里突然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继而又生出一种冲动,那是兽性的冲动。这个念头完全是瞬间产生的,跟军事行动没有一点关系。而这个念头就是杀人,甚至还包括某种欲望的发泄。下川浩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甚至搞得有些激动,但他表面上却故作深沉,说:“掉头,进刚才的村子,杀个回马枪。”
鬼子的车就这样进了孟家庄。此刻的村庄异常安静,安静得甚至让人感到有些莫名的恍惚。
下川浩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对出现这类情况是再熟悉不过了。在中国的这几年,他是从心底里鄙视中国老百姓的,因为日本兵只要进到一个村子,基本上都是如入无人之地。大部分村子都是空空如也,连一个人影都找不到。
鬼子的车在村口一块废弃的场院停了下来。下川浩狂傲地走到队列前面,目光犀利地向下面环视。作为刚上任不久的中队长,他的手下也就一百多号人,可他自恃科班出身,早就想着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他明目张胆地讲,除了封控警戒的人员,其余的以班为单位,挨家挨户实施抢掠。正当他兴致勃勃哇啦哇啦训话,远处却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当着全部鬼子的面,下川浩拿起机关枪朝着声音的方向就是一阵扫射,一边射击还一边凶残地尖叫,“凡是阻挡**的,格杀勿论!”
天上的太阳还是明晃晃的,可孟家庄已然笼罩在一片恐怖的阴霾中。
在这之前,孟家庄要过鬼子兵的消息已经疯传了很多天,保长孟广德更是逐门逐户动员村民上山,可不少村民仍是不见行动。后来实在没办法,孟广德干脆把孟家的族谱搬了出来,说哪个当家人要是让家里的人遭了难,那绝对是要记上一笔的。孟家庄姓孟的人家居多,全村百分之九十都姓孟,即使其他姓氏,也跟孟姓人家有着扯不断的渊源。这一招果然奏效。村民们纷纷到祖坟上祭拜,之后男女老少推着车子,担着担子,赶着猪羊,来来**跑了几趟,终于在离家十里的大山深处安了另外一个所谓的家。当然,也有像孟广祥那样的怎么说都不走的。还有一些胆大的村民在山里躲上几天就下山一趟,有的是为了打探风声,有的则是回家里取一些未带全的东西,更有的不管有事没事就跑回去转上一圈。他们发现鬼子的车队光在路上跑,几乎很少进村,一来二去也没见出什么事,回家的次数也就多起来,甚至有人干脆就回来住上了。用他们的话说,拖家带口的整天在山里耗着,太折磨人了,管**的鬼子不鬼子,大不了拼上一条命。
那个喊“鬼子来了”的,就是这样留下来的。他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直到追杀他的鬼子枪声密集地将其淹没。
就是这个声音,救了孟家兄弟,也救了孟家庄的不少人。
家门是进不成了。伴着零星的枪声和叫喊声,孟昭忠拉着孟昭华火速下了地窖。
孟家的地窖原本在院子西南角,过去是夏季里存放兽皮的地方。一家人上山之前,把不少家当就放在地窖里了。现在这个地窖有两个出口,一个是老的地窖口,另一个是不久前才挖的,在牛圈的石槽子下面。老的地窖口在院墙东南角,上面压了石板,还堆了稻草。在西厢房灶台大铁锅的下面,有一个通气口。在跑反进山的前两天,孟昭忠对这个地窖进行了改装,现在里面的布局俨然成了一个小型地道。地窖有四五十个平方,中间留了过道,两边放了三个柜子、两个箱子,角落里堆放了几袋稻米,还有铁铧犁、锄头、纺花车、织布机、泡菜坛子、笸箩、鞭炮等一时还用不上的物件。地窖的墙边挂了几串熏腊肉和干辣椒。
两个人是从牛圈的石槽子下到地窖的。石槽子的口小,但两个人身手敏捷,基本没费什么周折。地窖两个入口下面都有竹梯。石槽一合上,地窖里一片漆黑。过了片刻之后,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一丝微光。年轻人的心也变得敞亮了许多。光是从西厢房的通气口透过来的。
地窖内空气有些潮湿,听不到枪声,只有死一样的沉寂。孟昭华坐在木箱子上,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全身已经湿透了。孟昭忠下来之后就没闲着,翻翻这里动动那里,他先是摸出了一盏煤油灯,然后又神奇地找出了两块打火石。只见他轻轻地划了几下,打火石溅出的火花就把油灯点燃了。
煤油灯的光从来没有这么闪亮过,整个地窖一下子就变得鲜活起来。
光不会透出去吧?孟昭华问。
不会,外面比里面亮多了。孟昭忠一边笃定地说,一边朝两个出口处张望。
其实刚才的油灯不过只是一瞬间的明亮,是那种在黑暗中猛然划过眼帘的一丝光芒。等一切都平静了,油灯小小的火苗随即变弱,一跳一跳地绽放着昏黄无力的火花。
孟昭华怅然地立在那儿,表情木木地望着油灯发呆。
孟昭忠则顾自在那边挪动箱子。这两个暗红色樟木箱子是孟家存放最值钱东西的所在,也是刘子清曾经几次讲过的,这是她结婚时娘家陪嫁过来最贵重的物品。
把钥匙给我。孟昭忠轻声地说。
孟昭华这才走出迷茫,情绪也瞬间变得激跃起来,“就是,被狗日的鬼子搞的,差点忘了正事。”
打开箱子,里面并没有太多东西。两层大红色的丝绸棉被几乎就把它挤满了。对于这两床丝绸棉被,刘子清早就讲过,那是给孟昭莲做嫁妆的。
孟昭忠小心地翻开最上层的被子,蓦然发现在下层那个被子上面,静静地铺着一块粗棉布面的襁褓。襁褓叠得整整齐齐,四根系带打着交叉,也是规规整整,无形中便显出几分庄重来。小襁褓淡蓝色的布面上,绣了几株亭亭玉立的莲花,另有几片荷叶衬着,显得栩栩如生,煞是精美。
孟昭忠小心翼翼地把襁褓展开,一枚打着红色绳结的平安扣就静静地躺在那儿。只是,在**白色的平安扣旁边,还有一张对折了的便笺纸。那枚平安扣项坠温润光洁,晶莹剔透,像一枚小小的圆月亮,在油灯的掩映下透着几分灵气。
两个人面面相觑,显然眼前的这些东西是他们以前不曾见过的。
孟昭忠首先拿起那张便笺。果然,上面有字:“小女莲儿生于民国十七年七月初五,叩谢大恩。”没有落款。翻过来倒过去,再没有其它字迹。不过,在这个乍一看像是从本子上扯下来的便笺上,能隐约看到斑斑水渍。
这个熟悉的数字让孟昭忠一下子就有了某种顿悟,很多年前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孟昭华怀着巨大好奇扯过那张怪异的纸片。顷刻间,有一种异样的惊诧出现在脸上。
“七月初五,这不是昭莲的生日吗……怎么会写在纸上?”孟昭华的情绪突然爆发,“这是谁写的,这到底在说谁?”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一定是别人的东西,不可能是昭莲的。”孟昭华近乎歇斯底里但又不得不压抑地嚷道。
孟昭忠不回话,脸上写满了冷静与释然。他轻轻地取过那枚平安扣,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细心端详起来。这枚平安扣吊坠手感湿润,莹泽饱满,玉质十分细腻,他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不过,这枚玉坠除了雕工精致,外观上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然后就是那件襁褓,他更是察看揣摩了很久,同样没再发现什么异常。
孟昭华则如着了心魔一样,先是把这三样东西琢磨半天,然后又把两个箱子翻腾个遍,把被子也抖了好几回,最终也没再发现什么特别的名堂。他坐在潮湿的地上,脸上挂满烦躁。忽然,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追问,我属兔,昭莲属龙,不会有错吧?
不会。孟昭忠肯定地回答。
我比昭莲大一岁,也不会错吧?
不会。
我的生日是腊月初八,她的是七月初五,也不会有错吧?
这个……应该也不会吧。
孟昭华似乎猜到了什么,地窖内陷入比之前更深的沉寂。
我这就去问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孟昭华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直接把平安扣挂在脖子上,说话就要离开。
先不要动,鬼子走了再说。孟昭忠赶忙制止。他把那便笺折了放入上衣口袋,又把襁褓打成卷塞进了裤兜。然后走到地窖一角,不动声色地摸出了一把宰猪刀。
这把刀长约半米,刀尖锋利,握柄结实,是平时用来剥兽皮的。同样的刀子他家有两把,一把带到山上去了,剩下的这把留在地窖里,不想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敏捷地攀上石槽出口的那架长梯,倾耳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孟昭华也默契地上了另一架竹梯。两个人的头接近石板,能感受到外面微微弱弱的光。
外面一片寂静,连往常那些此起彼伏的蝉声也仿佛消失了。
把枪拿好,在这儿等着,我先出去看看。孟昭忠悄声说。
我也去。孟昭华抢着答道。
我就是探探风,没必要都去。
孟昭华显得极不情愿,但也未再多说,只是小声提醒,那……那你多加小心。
孟昭忠把刀别在后腰,双手用力轻轻挪开石槽,先是侧耳凝听,尔后纵身一跃,迅捷地出了地窖。他细心盖了窖口,躲到棚子边角向外观望。
从来没有这么深刻过。太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亮,明亮得仿佛天空只要用什么尖利的锋刃轻轻一划,就会划向黑暗的极致。
只是,就在这幽幽的静谧中,孟昭忠却发现自家正屋的大门竟然诡异地敞开着。他搜刮所有的记忆碎片,都清晰地显示当时孟昭华和他都还没来得及打开门闩。但是,家里的门如同一个受了欺负被打倒的孩子,就那样无助地肆意地敞开着。孟昭忠的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抽出刀,大跨步向大门走去。
走进屋子之前,孟昭忠设想了各种可能性,可当他真正跨进大门的一刻,映入眼帘的一幕还是让他彻底地惊呆了。
一个裸着白花花肉体的男人,正慌乱地从屋子东北角的水缸里站起来。只见他左手扒着缸沿,右手拎着先前放在旁边菜板上的长枪。见孟昭忠进来,他嘴里哇哇乱叫,端起枪与孟昭忠对峙。
不用看灶台风箱上堆着的黄军装,孟昭忠就知道,这个赤身**的家伙就是人们传说中的**,并且,他是跑到自己家的水缸里洗澡来了。
孟昭忠无数次地听村里人讲过鬼子的模样,有的说贼眉鼠眼,有的说黑不溜秋,甚至有的说得更邪乎,什么凶神恶煞吃人不眨眼,仿佛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但眼前这个鬼子,完全颠覆了孟昭忠过去对鬼子的所有想象。
这个肥胖的鬼子年龄差不多四十几岁,模样并不**诈,甚至还有点慈眉善目,如果不是他身上那堆肉白得有些夸张,他和村子的汉子们没有什么分别。鬼子紧张地瞪着孟昭忠,不时还瞄一眼自己的下体,手足无措的滑稽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鬼子尴尬地苦笑着,哇啦哇啦地示意孟昭忠放下刀。也许被鬼子局促不安的表象迷惑,孟昭忠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犹豫。可就在这个当口,鬼子的右手缓缓地向前滑动,他是欲拉枪栓,子弹上膛。作为猎手的孟昭忠怎能错过这个机会,他猛地一刀就劈了过去。那鬼子人胖却不笨拙,或者是出于本能,他手上的枪迅速变成格挡,刀劈在了钢质枪管上。由于用力过猛,孟昭忠的手一阵发麻,刀被震飞。鬼子的枪虽未脱手,但人却仰面滑倒,差点翻出缸外。
孟昭忠下意识地寻刀,却见那刀落在灶王爷的供桌上,震落了一灶台的香灰,险些没毁了家里供奉多年的灶王爷。
孟昭忠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他疯了一般扑了过去,照着鬼子的脑袋就是一阵猛砸。鬼子毕竟困在水缸里,又惊又吓早已乱了方寸,哪里经得住这一番铁拳,握着的那杆枪也撒了手。
孟昭忠连续击了几拳,鬼子连一口气都还没喘过来,整个人就瘫倒在水缸里。孟昭忠按住鬼子的头,只一会儿工夫,鬼子的手脚就不动了。最后水里连气泡都没有了。
这个独自一人想捞点便宜的鬼子,这个刚才还悠闲地泡在水缸里想着他的家乡北海道温泉的鬼子,这个从千里之外的日本跑到别人家水缸里洗澡的鬼子,就这样呜呼哀哉了。
这是孟昭忠打死的第一鬼子,没想到是用了这样一种方式。望着灶王爷的神像,他深深地松一口气,然后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嘴角上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红的脸上连酒窝都透着笑意。只是,这浅浅的笑容转瞬即逝。因为院子外面,再一次响起了密集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