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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昭忠是在鬼子即将进入院门时才火速下到地窖的。在把石槽归位时,他清晰地听见了鬼子的脚步声。孟昭华这时已把那个胖鬼子的尸体倚放到了墙角。
两个人不说话,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借着通气口那丝微弱的光,他们人手一支枪,一人对着一个出口点。眼睛眨都不眨,目光里刻满警觉,神情坚硬而决绝。
地窖的通气口本来就小,又曲曲折折拐了两道湾,光线极弱。里面能听见外面的嘈杂声,但声音非常模糊。即便后来孟广祥老人的怒吼声,他们也没能分辨出来。始终听不清是谁在说,更听不到在说什么。后来就听到了两回枪响。枪声尖锐地穿进耳膜,穿透两个年轻人的心。再后来又是一阵阵喧闹声和喊叫声,之后便渐渐趋于清静。
鬼子像是走了?孟昭华小声说。
孟昭忠点点头说,一时肯定还走不远,我们再等等,先休息一下吧。
两个人收了枪,分别找了个木箱子坐下。经过简单商议,他们决定等到晚上趁着夜色离开。
两个人有些困倦,后来便都沉沉地睡去了。在过去的半天多时间里,他们翻山越岭的奔波,惊心动魄的躲藏,此时实在是太过疲乏了。
时间绵延起伏,悄然无声地静静流淌。
是一个可怕的梦把孟昭忠从沉睡中惊醒。
这个梦真真切切,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他慢慢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庆幸刚才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噩梦。
梦中的母亲着一身黑。黑色的偏襟盘扣上衣,黑色的缅裆裤,黑色的圆口布鞋,还绑了黑色绑腿。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后面盘了黑色的发髻。如果不是一身惹人的黑,那简直就是新娘子的装束。
她就在窗外一遍一遍地敲打着窗棂。
孟昭忠明明就是躺在家里床上的。窗子上糊了窗纸,窗纸上还贴了窗花。但他分明透着窗子看见了母亲。她一脸焦急地站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地敲。
她面无表情,脸是模糊的,发出的声音也含糊不清,但能感觉出是在告别,“我只想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过个太平日子……娘要走了,你要照顾昭莲,照顾昭华……”
后来同样的话又颠三倒四说了好几遍。他想回答,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母亲的身影就那么真切地立在窗外。
最后当他费了全身气力终于要喊出声的时候,窗外那个黑色人影却神奇地消失了。那个人像极了皮影戏中的皮影人,离开时就那么一瞬间,如轻风飘过,不留任何痕迹。
孟昭忠记忆里出现了片刻犹疑。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母亲,也不可能是。但刚才的梦境却又那么真实,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能重新回到梦中的场景里去。
孟昭忠努力地睁大眼睛,但一丝恐惧还是涌了过来。他说不清楚,但内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直觉。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摸枪。枪还在,子弹袋也扎扎实实地绑在身上。他有些懊恼,如果不是那些沉重的弹匣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是有可能大声呼喊住母亲的。然而他只能暗自苦笑,那不过就是一场梦罢了。
孟昭忠坐起来,意识从未有过的清醒。地窖内黑洞洞的,通气口那丝微光都不见了。孟昭华那边还发着均匀的呼吸。
他凭着感觉摸上竹梯,挪开窖口上的石槽。一股清新的空气灌进来。
天已经黑了,墨色的天空没有星辰只有一轮圆月高高的挂在天边。他终究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
院子有些陌生。被鬼子砸烂的窗子破了一个大大的洞,窗户纸扯得老长,诡异地飘摇着。
孟昭忠不自觉地就想到了那个可怕的梦。
“不管鬼子走没走,今晚必须回到山里去。”孟昭忠暗自下了决定。自打有了这个想法,他顿感来了精神,仿佛一下子就有了用不完的气力。
夜色很静,听不到异常的声响。只是,他嗅到了一股浑浊的血腥味。
在靠近院门不远处,安静地躺着孟广祥老人。那根铁拐杖还被他紧紧地抓在手上。一摊乌黑的血已然凝结。
孟昭忠的额头冒出一层虚汗。他记起了地窖里听到的那一声枪响。老人的身体僵硬,孟昭忠知道他已经死了,但还是不甘心,把老人抱起来,轻声呼唤了一阵。这一切自然都是徒劳。
他抱起老人走出院门,直接进了老人的家。这边的院落也是一片凌乱。趁着月光,他找来铁锹在院子南边的苹果树下挖了个坑,又取来席子把老人包裹起来,然后平静地把老人埋葬了。
没有哭泣,也没有眼泪,孟昭忠的神情始终平淡,脸上的线条却是铁一般的坚硬。
他跪下来给老人磕了三个头,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
是孟昭华。他提着猎枪刚赶过来,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我们得马上走,不然天亮了,怕是走不成。孟昭忠果断地说。
除了枪弹,还有孟昭莲的玉佩等信物,两个人什么都没带。
他们原本打算走西边的村口直接回山里,但刚一靠近路口就听到远处的异响。几个黑影在村口的老榆树下来回走动,还不时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鬼子还没走。
下川浩决定夜宿孟家庄也是不得已。本来想捞一把就走,不想东西没捞到多少,抓到的几个老男人还都倔强得不行,手下的人倒亡了一个,少了一个,还有那个挨了一拐杖的村井正男,至今还在昏迷着呢。
下川浩对失踪的鬼子印象还是蛮深刻的。中队几乎没有谁拿他有办法。他算的上中队里最老的士兵,肥头大耳,嘻嘻哈哈,虽说不怎么合群,但见谁都鞠躬哈腰。这么个活生生的人,说消失就消失了。
下川浩被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搞得有些招架不住。这可是他第一次带队单独行动。他原本想放一把火就走,可随行的军医说村井正男在苏醒之前是经不起颠簸的,加之那个失踪了的胖子还没找到,下川浩索性决定就在孟家庄宿营。
村子四周都布控了警戒哨。下川浩自己带着两个班住在一个大户人家的空房子里,其他士兵大多睡在了**上。
村西口有鬼子,孟昭忠和孟昭华就往村北走。村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路,只要向西穿过去,他们就可以进入成片的稻田地。只要上了稻田地,藏身的地方多,鬼子想找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一到村北头就出事了。问题出在孟昭华身上。接近马路的孟昭华忽然就有些激动,这一激动也就放松了警惕。在穿越路面时,一直轻手轻脚的他忽地一下举起猎枪,一溜小跑进了稻田。因为没有遮蔽物,就在孟昭华穿过马路的那个瞬间,鬼子的哨兵发现了他。
谁,干什么的?鬼子厉声吼道。
没等那个喊话的鬼子反应过来,刚驻足的孟昭华举枪便射。鬼子应声倒地。
孟昭华的枪法向来弹无虚发,这次也没出例外。其实前面在村西路口第一次发现鬼子时,孟昭华就要开枪打鬼子,被孟昭忠给拦下了。而这一次孟昭忠还在马路对面没来得及过来。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藏匿在马路两边的另外两个哨兵从迷迷瞪瞪中反应过来,他们几乎同时向孟昭华这边开了枪。
孟昭忠朝着躲在稻田里的黑影就是一枪。差不多是同时,未被鬼子击中的孟昭华连躲都没躲,接着就向藏在他东北边墙角的鬼子射出了他的第二枪。
孟昭忠放完那枪后便冲过马路,不由分说拉起孟昭华就向西狂跑。两个人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鬼子那边则炸了营。
枪声就是号令,鬼子倾巢出动。距离哨兵最近的一车鬼子很快跳下车。在刚才的枪战中,两个哨兵当场毙命,一个还没咽气的鬼子用尽最后一口气指向了孟昭华射击过的地方。
月色朦胧,风吹稻浪,有鬼子隐约看到了远方奔跑的模糊影像。
枪声再次响起。孟昭忠和孟昭华沿着一条狭窄干涸往西延伸的水渠,只顾弓着腰疯野似的向前狂奔。
枪声越来越密集,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稻田里不时闪烁着一道连着一道的焰火。
两个人分明感觉到子弹在耳边乱飞,不时有咻咻声擦着两人的头皮冲上远方。但他们谁都没想过停止,就这样很快穿越田野,继续向山上飞奔。
大山如墨,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淹没在夜色里。
为了不暴露跑反村民的藏身地,两个人一直往西北方向疾奔。根本没有路,道路越来越崎岖。他们翻过一道道山脊,越过一座座山梁,黛色的远山连绵不绝。还能听见枪声,但距离明显远了。
在一座山头的巨石旁,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狗……狗日的鬼子……”孟昭华早已口干舌燥,感觉喉咙快要冒烟了,话未说完,就倒在了山坡上。他仰面朝天,两条长腿尽情地伸展,任凭一颗心嘭砰砰狂跳。
没什么事吧,没受伤吧?孟昭忠问。
没事,你呢?
一样。
天宇苍茫辽阔,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几颗星星和着心跳的节奏眨着眼睛。
深邃浩渺的夜空把生命拉长。孟昭华的脑海里竟浮现出八岁时那个夏夜与孟昭莲在院子外倚靠在一起数星星的画面。
二哥,你说星星有家吗?孟昭莲轻声地问。
有啊,当然有家,哪有没家的星星呢。孟昭华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它们怎么不回家呢?
它们不一样,它们是晚上出来,白天才回家呢。
那它们的家在哪里呢?
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想到那次对话,孟昭华竟不自觉地笑了。往日如昨,依稀如梦。有了这次经历,他感觉自己真的是长大了。
孟昭忠侧身于巨石的一角,警觉地俯视着山下。没有鬼子的身影,只有黑黢黢的松林、灌木丛和山石。
孟昭忠有些惊异于两个人的速度。他对这一带的地形都很熟悉,虽然看不见路,但地方却不陌生。如果放在平时,怎么也得走上半个时辰,但这次却感觉也就在转眼之间。他一遍遍地回望来时的路,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想象。即使是孟家庄,在夜色中也显得那么遥远和模糊。
他揉了揉双眼,努力找寻家的位置。忽然,他看见了远方那簇炫目的红。
那不就是他的孟家庄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色已经由一簇变成了几簇,在夜色中显得那么醒目。
那分明是火焰。
“昭华你看,庄子好像着火了。”
孟昭华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可不是,那东一处西一处的红色火焰由小变大,已经燃成了一片片熊熊大火。多少年后两个人都忘不掉这个黎明前的夜晚。整个孟家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村子的上空被浓烟覆盖。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黑暗的天空被大火燎成了暗红色。
“狗日的鬼子,我跟他们拼了!”孟昭华提着枪就要往山下冲,被孟昭忠拉住了。
“算了,去了也没用。房子烧了还可以盖,只要人在。”
孟昭华拳头攥得生疼,浑身上下不时在打战。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家园被大火吞噬,两个年轻人的心都好似被灼伤了。
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亮了,孟昭华依然沉浸在黑夜里不能自拔。
“鬼子的车子走了。”孟昭忠轻声说。
远方马路隐约出现的正是鬼子的**。
鬼子只追了一阵子就撤了。下川浩不想黑天半夜再中了什么埋伏。最重要的,他们的作战任务是继续向南开路,目标是中国守军的零散据点,如果因为一些零枪散弹误了大事,这个责任他担不起。另一方面下川浩也有些怕了。开枪的人连影子都没见着,三个活生生的哨兵就殒了命。于是,在下令烧掉村子之后,下川浩让人把昏迷不醒的村井正男抬上车,整个中队连早饭都没吃,就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向南进发了。
“我们回山里。”孟昭忠起身便走。
孟昭华捂着肚子,一脸的痛苦表情。他是饿了。两个人除了前日早晨在山上吃的饭,竟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先前还不觉得,这鬼子一走,饿劲反倒上来了。孟昭华感觉快要虚脱了,刚一迈步,就有点头重脚轻。
孟昭忠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行就说话,就你这样子,还整天吵着当兵?
被这话一激,孟昭华反倒来了精神,说话也硬气起来,谁说不行了,反正一回去我就当兵,这回看谁还拦得了我。
孟昭忠走在前面,一路上都在纠结那个可怕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