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麻麻亮,杨老爹就一轱辘从床上爬了起来。上完厕所出来后,正准备抬脚迈上屋后的山道。这时,他不经意地往山下一瞥,余光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山脚下急急地爬了上来,待人影走近,杨老爹才看清是右边山脚下住的王小蛋。
山脚下是个地名,因为背后是大山,前面是河流,所以喊山脚下,这一喊却喊顺了,人们就叫山脚下了。
山脚下和岩上隔着一条冲子,这条冲子是从右前方淌下来的,鹅**石白亮白亮的,汇合成了一条白亮白亮的河谷淌到左下方的北盘江岸。冲子面向岩上的对面是秋家寨,山脚下到岩上要下到冲子,再从冲子往右上才到岩上。
王小蛋人如其名,不仅下巴上光光的没有一根胡子,就连脑袋上也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走在路上脑壳黄灿灿的,一看就知道是王小蛋。
王小蛋走路很急的样子,气喘吁吁的。他看到在院子里站着欲上屋后的杨老爹,就把声音先喊了出来,颤颤的,断断续续的:“老爹,不好了,我老爸要过世了,我大哥叫我来请老爹去帮忙主丧。”
杨老爹抬起的脚在半空犹豫了一下,又踅了回来,不急不躁、没有言语地向屋里走去。
王小蛋站在院里,静静的,不再说话,也没有跟过去,但眼睛却跟着杨老爹在走,耳朵在等杨老爹发话。
杨老爹在即将推门之际折转身:“去把你三叔喊起,也在他家把家私背上,我洗把脸就来。”
王小蛋得令似的,只回了句好的,就一转身像篮球一样滚下了山去。
哪知杨老爹来到王老八家,屁股还未坐热,就被王老八的大儿子王大八无奈地请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二
杨老爹说的王小蛋的三叔——叫王大贵,是他的二徒弟。王大贵一副憨厚诚实的样子,给人一种信任和稳重之感。
杨老爹还有个大徒弟,叫张前,但张前背叛了他,正和“永乐长冥”公司打得火热。自从张前和“永乐长冥”公司扯在一起借办丧事之名大敛钱财后,杨老爹就从心底里不认他这个大徒弟了。
那个时候,村里的丧事,“永乐长冥”公司都要插上一手,在公司的授意下,张前最大限度地延长丧期,因为延长丧期可以多收些钱,另外还可以收到很多红包。
张前的这种行为让杨老爹心里十分痛恨,一边是他不收钱,一边是“永乐长冥”公司大肆敛财,无形中成了徒弟和师傅的暗中较量,为此,村里无论谁家有亲人过世,只要找到杨老爹主丧,杨老爹都要速战速决,免得时间长了,被“永乐长冥”公司知道而夜长梦多。
这次杨老爹也想像往常一样简化程序,快刀斩乱麻出殡上山。
这么想着,杨老爹就加快了脚步。叶子烟的烟雾从他那一张一合的嘴巴里不断冒了出来,升腾在他脑后,一缕缕地缭绕着,像早晨的雾。
王小蛋家在山脚下寨子的中央,杨老爹跨过冲子,沿着几十年来铺就的石板小路,一弯一拐往上爬,还隔着几户人家就听到了嘈杂的声音。人们见杨老爹来了,热情而讨好地露出笑脸,有些急忙起身主动让座打招呼。
杨老爹没有说话,**忽明忽暗的烟杆匆匆地向屋内走去,提前到家的王小蛋听到杨老爹来了,便赶忙迎了出来,把杨老爹引进里屋。
里屋虽然挤满了人,但却静静的没有声音,众人一脸肃穆,目光齐齐地看向床上的王老八。
人们见杨老爹进来了,主动让开身子,只见王大八坐在王老八枕头上,两腿奓开夹住父亲,两手搂在父亲胸前,用胸口抵住父亲变软的身体。
王老八勾着头,嘴巴**钱,落了又被旁边的媳妇捡起塞进他的嘴里;他的右手拳头握着裹着的纸钱,纸钱很不听使唤,才握上又掉了下来,掉下来后又被旁边的人捡起塞了进去,好像一定要给他带去阴间。
杨老爹伸手到王老八的鼻孔边探了探,吩咐屋内的人把王老八移到堂屋来。
王大八抱着父亲的身体慢慢移到床边,其他人赶忙伸手抬住王老八的双腿,王老八像睡着了似的,被大伙抱着移到了堂屋中间的凳子上。
杨老爹又喊王小蛋赶快把木升子装些米放在他爹脚下,再拿个碗来反扣在升子上,把王老八的脚抬在碗上。在场的孝男孝女见状,不用吩咐,一个两个就赶忙把袖口伸到王老八嘴边去接气,传说只有这样才能让王老八知道有了传宗接代,才能放心而去。
此时,一些人去烧水来给王老八擦洗,一些人去门外放落气的炮仗,一些人便在王老八的脚下烧起纸来,好像他去阴间要用更多钱似的。
见温热的水端来了,专门为过世的老人擦洗身子的陈伍便用王老八生前用过的脸帕给他擦洗身子,寨上的王七便用带来的剃刀在王老八头上剃了几根绒绒细细的白发,随后给他戴上蓝丝绒帽。
在岩上,老人过世,儿女不能为父母擦洗,夫妻也不能为对方擦洗,说这样会让死者不安。
抹了汗、剃了头,人们便七手八脚地给王老八从内到外换上了绸子做的内衣、棉衣和长衫。接着给他穿上青色长筒线袜、白底青布鞋,最后给他系上腰带。
见这边收拾好装束,其他帮忙的人迅速把王老八家大门板拆下,安放在堂屋右角两张分开横搁的板凳上,然后把王老八移过去放在门板上。在他的头下垫着些纸钱当作枕头,再在脸上盖上几张黄纸钱。
杨老爹扭头看了一眼,便用手拐了一下身边的王小蛋:“去找个碗来,倒上些菜油,扯点白纸或白布条做灯芯,裹着菜油点着,放在木板下。”
传说这是长明灯,是给死者去阴间照亮点的。这个灯不能熄,熄了,亡人就找不到去阴间的路了,不能及时投胎转世。
当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女人们才跪在王老八尸体前痛哭起来。
见一切收拾完毕,杨老爹来不及落座,就迫不及待地喊王大八把他家近三代人的生辰八字写来,他说要推算一下日期,尽快出殡。
安排妥当后,杨老爹才迈出堂屋,坐在折大链(长纸)、打纸钱的人群中,“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叶子烟,眼睛像望着烟杆上若隐若现的烟火,又像望着脚下的泥土,不知在想什么。
这些折大链(长纸)、打纸钱都是些小事,杨老爹不会插手。帮忙的人对杨老爹都很敬重,也不会让他插手,在他们看来杨老爹要做的事情比这些更重要。
可是,接下来,意外的事发生了,杨老爹却一样都插不上手,还被人撵了回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三
岩上村坐落在鹿县西北部,是乌蒙山脉与苗岭山脉的衔接地带,山多沟深,出门就是山,每两山就夹有一壑,山山相连,壑壑相通。
于是,人们怀疑山下全是空的,那些隔在溶洞间的枝蔓和柱石像山的五脏六腑,溶洞像山的嘴巴在吸纳天地之气,又像是山的胃在吸收日月精华。
岩上村的西面是河,叫北盘江,与东边一路穿峡而来的乌江把岩上及其附近的村寨围在了一起。东边是出村的要道,要去县城,就得出流坝镇再步行五六十公里,到新场乡后才能坐上汽车。
岩上村以前不叫村,叫屯,几户人家聚集在尖尖的岩山上,都是从外面逃难来的外地人,大家都是抱着这里边远偏僻,不会被人发现不会被欺压的心态来到这里。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每个山上、山下都住着人,形成了寨子,人们就以先有人住的岩上为村名,所以就喊岩上村了。
最先来的人家,主人叫陈钦。陈钦带着妻儿来到岩上的时候,这里荒无人烟,目及之处都是大山和森林。看着这个边远偏僻的地方,他认为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
他们选择建房的地方背靠悬崖,悬崖背后的下面是滔滔河水,作为河岸的悬崖有溶洞,可以直接通到东西河岸,如出现什么险情或遇土匪打劫,可以到溶洞里避难。
他们到后,白手起家,什么东西都要准备,能自做的就自做,实在不能自做又必须要用的,就翻山越岭去镇上集市**。
临时搭建草房,在背靠悬崖的一个地方,那时山上树多,草又茂密,只要动动手,三两天就能搭建一间木屋草房。
解决了住的房舍,吃的问题就不用愁了,山上野物多得是。
陈钦平时带着两个儿子在周围的林中捕猎,每天都有不少收获。有野鸡、野兔,有时能捕上獐子、野山羊,还能捕到獾。獾虽不能吃,但可以用来熬油,用它敷在到处是裂口、到处冒血丝的手脚上,好得很快。
对吃不完的野物,他们把品质上好的挂在柴火上炕,熏成腊肉贮藏;把一些边角拿到小镇上卖,换钱来用。
岩上虽然岩多,但相邻之间也有一些空地,看去虽窄小,但种些苞谷、洋芋、高粱、小米、豆类根本不是问题,还有一些稍为宽敞的地方,可以开垦为田。他们在打猎之余也在岩旮旯里填泥,把岩山装点成了小块小块的土地,如堆砌的金子。
陈钦来时就仔细看过山势,虽然崖顶没有水源,但他们住的房子后面的岩缝隙却有水渗出,汇成一股手腕粗的泉水,汩汩地从屋后流到屋前,淌去山下河谷。这股水不要说一家人用,蓄积起来,三四十家都用不完。
眼看儿女渐渐长大,家私也逐渐多了起来,陈钦又开始着手另建新房。
陈钦稍往老屋的侧边移了移,又带着儿子凿岩备石。石材采集好后,先把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场地砸平成篮球场大小,中间为乒乓球室大的堂屋,两边再砌成田字形的厢房。
砌好了地基,他们在地坎上挖个簸箕样大的火坑,在火坑临坎的一边下方抠了个方形的门洞作为灶门添柴通风。然后把一块块干柴放在炕的底下,在柴上放上一块块不规则的碎石,再在碎石上面敷上一层黄黄的稀泥,远远看去像地面上撑开的一把黄雨伞。
从灶门点上火后,持续不断地加柴烧个把星期,直至把上面的稀泥烧得开花迸出火焰,岩石熔化才停止。
等火冷却下来,再把烧得由青变白已熔化了的碎石一块块刨出来,用冷水一激,随即一股青烟溅起,再用锄头轻轻一拍,石头瞬间像开了花,变成了石灰。
他们用石灰掺上稀泥用于砌墙勾缝,再用纯白的石灰粉刷墙面,一间漂漂亮亮的石墙房就这样砌成了。
陈钦领着两个儿子建了间大房还不满足,他们还如法炮制地在大房的左右各修了间厢房,使自己的住房变成了“U”形结构,远远看去像个庄园。
陈钦和儿子的亲身实践,把自己锻造成了技艺娴熟的石匠,不断逃难于此的人们便请他们帮忙造屋,他们也积极地给予帮助。
在那山河破碎的年月,陈钦经历过生死,在他看来,人只有平平安安生活才最重要。他常教育两个儿子,人无精神不立,人不仅要心正,还要身正,只有心正和身正,才能走上正道,自己的精神才能立得起来,才能有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