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岩上从开始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十户,他们都是从外地逃难而来,分散在山脚下的各个角落,当然也有在岩上和他们一起住的。
刚开始也是和陈钦家一样,搭个简易窝棚,等缓过劲来,再重新起房建屋。
随着来人逐渐增多,大家对山石旮旯地争抢开垦,人口多的、劳力大的,开得多点,劳力小、人口少的,挖得少点。
这还不算,有些人家还搞起了“圈地行动”,这个山头是你的,那个山头是他的,家里人多劳力大的范围就争得大,地就争得多。
陈钦一家没有去圈地,对一些村民的圈地、围地行为,他看不惯,他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是他总看不惯那种土匪做派,像喉咙卡了鱼刺,忍了又忍,感觉还是忍不住。
有一天,在尖山嘴,一欧姓人家在霸占尖山嘴为己所用。周围的群众闻讯愤愤不平赶来,但看到欧姓人家凶狠的样子,他们只是在一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议论,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阻止,谁都不愿结下仇怨。
这时候,陈钦站了出来,他没有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气势,而是叼着旱烟吧嗒地慢条斯理、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你要这山头,没有人阻拦,但要说出个理由。大家都是逃难来的,你总得给大家留点吃饭的地盘。”
欧家儿子穿着件破马褂,裤子可能是他爹穿过的,有点旧不说,还很肥大,一条布带把腰部的裤头拉挤在一起,像起伏的皱褶。他扛着把大刀站在岩石上,右手托着刀把,两腿叉开,头仰着,眼愣睁着,对眼前的人不屑一顾。
陈钦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对欧家儿子的这一做派嗤之以鼻。他心里知道:要让这种人信服,唯一的方式就是要让他知道厉害,知难而退。否则给他怎么讲都没用。
只见陈钦把大儿子杨少明唤到身前,对他耳语几句,杨少明频频点头,两腿像长了轮子,一溜烟向家跑去。
欧家儿子扛着刀,不说话,趾高气扬的左看右看。他爹带着人自己干自己的,不时用手指这指那,那手像支画笔,指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在竖立界牌,只见一块块写着“欧家地界”的长方形木板插得到处都是,像坟冢。别人是用锄头开挖,挖一天才得一个角落,他家却是用铁丝拴围,一天要围一个山头。
人们为何看重尖山嘴?还是因为尖山嘴有地理优势。
尖山嘴背面是河流,万丈悬崖无人能上,前方是豁口,一夫就能当关。尖山嘴全是森林,已成材。而且山脚下那块篮球场大小的平地,稍作耕犁,就可以种些稻黍作物,最主要的不在这,而是欧家想用它来种**。
尖山嘴开始不被人所知,欧家这一兴师动众,知道这个地方是块宝地的人就多了起来,特别是听说他家要在这种**后,人们更是愤愤然,不平的烈火熊熊燃烧。
陈钦没有去找欧家人证实,但从他们家在半山腰修起的窝棚来看,说明人们传言有一定的可信度。陈钦心想,绝不能让欧家种**的想法变成现实,**害人得很。如果真种上**,到那时烟味散到哪就害到哪,这片宁静的地方,将会不得安宁。
人们才一愣神工夫,陈家老大杨少明肩扛大刀来了。刀是插在刀鞘里的,刀鞘像黄牛皮做的,刀把上垂下一条陈旧得变了色像上了油的红布条。
看到儿子扛来了大刀,陈钦没有说话,他把身上的褂子一脱,连同烟杆丢在了一旁的岩石上,顺手从老大手中接过大刀。只见他右手握着刀把,那块红布条向着主人亲昵地舞动着,陈钦左手拇指和四指分开捏住刀壳,轻轻向左拉去,刀看到了主人,呼呼之声传来,锃亮的刀光闪了出来。时值傍晚,晚霞印在刀片上,像干涸的血,那刀光像血箭射向周围的人,逼得人们连连后退。
陈钦右手端着刀向远方没人的地方平视,正好一只凑热闹的山鸡在林里张望,撞进了他的视野。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呼”的一声,陈钦手中的大刀已向山鸡掷去,刀把上的红布条也跟着起舞,像一条鱼咬住了诱饵。刀尖所到之处无物能挡,直刺过山鸡脖颈,山鸡像打秋千一样向前扑去,杨少明跑去捡来一看,山鸡的脑壳滚落在地,无头鸡还在前方不远处蹬脚乱跳,颈部汩汩冒着的鲜血洒了一地。此时,那把大刀正斜插在一旁的大树上,杨少明用两只手拔才拔了出来。
欧家儿子看到陈钦这一手,大脑“轰”的一下,大刀不由自主地从肩上滑到手臂,仰起的头向前微倾。再一看,陈钦光着的背上,有条斜挂的刀疤,横占了大半个背部。
此情此景,倾着腰身在指挥栽桩的欧家主事像触到了蛇似的瞬间直了起来,手中圈地的铁丝无力地滑落到了地上。
五
陈钦本不想显山露水,更不想在众人面前显摆,但在这无人管辖的岩上,随着来人的增多,有鱼大鱼吃虾、虾大虾吃鱼的趋势,也就是强人欺弱人,让弱人失去生活下去的希望。
说起陈钦,也算是个人物,祖宗姓杨,听说他是杨家将第二十八代传人,没有人去考证。传说他高祖辈,在万历年间起兵反叛朝廷,败亡后,逼得家族四处逃难,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陈钦从小也练过拳脚,年轻时候艺高人胆大,爱打抱不平,遇到不顺眼的,爱伸出援手。
那时义和团风起云涌,陈钦豪气冲天,满怀期望地跟着跑了一阵。不久后,清政府出尔反尔,又出兵追剿义和团,并下令全国通缉。侥幸逃脱的陈钦只好带着家人漫无目的四处奔逃,他们从大运河行走,几经周折后才到鹿县。
陈钦本不知道鹿县,他之所以会带着家人到鹿县来,是因为在旅途中结识了一个友人。那个友人的友人是鹿县人,经其介绍陈钦才决定来鹿县的。他们是在一次巧遇中相识而成的朋友。
那是在一艘船上,船是普通中型客船,在风浪中迎风破浪稳稳前行。
船行至清江地界,时值傍晚,远远看去,有条乌篷船尾随其后,船上架起的小帆像鱼的翅膀。小船在靠拢客船之际,只见一个五尺身材穿着黑衣戴着黑罩,脑后留辫的汉子,抡起一只飞爪,向客船飞来,牢牢地咬着大船船尾,然后用力一拽绳索,小船迅速向大船贴去。之后,那人一个助跑,像一只猴般跳到了大船上。
紧接着,卧伏在小船之上和扔飞爪一样打扮的三个人影,跟在前面上船者的身后,采取同样的方式,相继跳上了客船。四个人影离开小船之后,小船像舒了口长气,随后打了个旋,像一枚叶片漂在了客船的身后。
只见先上来的人哈着腰、猫着步,左手捏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把,眼睛不停地四下巡睃,保持着随时迸发的姿势。
其实,他们的举动早被客船上的人盯在了眼里,已有人分散在四周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只见先上来的黑衣人持刀向舱门逼近,刚至舱门几步开外的地方,就被闪出来的白衣人用刀无声迎了上去。黑衣人有强攻的势头,但估摸了下,感觉自己可能不是白衣人的对手,就缓了下来,好像在等援兵的到来。
这几个黑衣人上船的当儿,白衣人就猜着他们是向着主人而来。白衣人心想,他们是怎么知道主人行踪的呢?
现实不容多想,他心里盘算了下,三比四,凭他们三个的实力,应该没问题,可是至少要留一个在主人身边保护,这样一来就是一对二,只能速战速决了。
此时,三个相继上船的黑衣人也向白衣人逼来,白衣人步步后退,他想退至舱门,把门关牢,把黑衣人挡在舱外解决。
他们乘坐的这条船叫狮王号,能容纳三十几人,分客舱、卧舱,里面还有餐厅和卫生间,卧舱比客舱小得多,只摆得下一张床、一个长沙发、一张茶几、两条凳子。客舱算是主舱了,本来是比较宽敞的,但在离卧舱的地方被横隔出了一块吃饭喝茶的地方,其余的都摆放着长皮沙发,困了可以躺在上面小睡,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局促了。
这艘船是白衣人出面包下的。
船上人不多,连船师在内也只十来个人,其中陈钦一家是在半途上的船。
他们此行是秘密的,按说此船是不会在中途让陌生人上船的。
可是,那天船临时停靠宁波码头加油,正要起船之际,码头上几丈开外却有四个人影向码头奔来,看模样,应该是一家四口,夫妇俩和两个十来岁的孩子。
只见女人护着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地往码头上跑,身后的男人死死地和三个围追者周旋。围追者戴着披散红穗子的凉帽,看样子是衙门里的官兵。
女人和孩子跑到码头,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看到正要起船的客船,女人拉着两个孩子跪在了船边,恳求船家带带他们。
站在甲板上的人无人能做主,都你看我我看你。船的声音“突突突突”地大了起来,那是准备驶离码头的信号。
这时,一个穿长袍很斯文的人走出船舱,来到甲板前沿,看着跪在码头上的女人和孩子,对身边的人说:“让他们上船吧。”听了长袍先生的话,女人忙不迭向着甲板磕头感谢。
见先生发话,船上的人忙跳下甲板把女人和孩子搀扶上船。女人上了船长长地松了口气,但回头看到男人还在拼死抵抗,才舒缓的神色又布满了焦虑。
不远处的男人看到女人和孩子安全上了船,心里宽慰了不少。此时的他也无心恋战,只见他一个闪身,跳下了路坎,几个跳跃就把围追的人甩在了后面。在船离码头一米多距离时,只见他借助码头台阶奋力一蹬,然后纵身一跃,像只飞鸟飞上了甲板。追的人望着远去的大船,悻悻地转身离去。
上船的人是先上船的女人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的父亲,叫陈钦。
义和团失败后,陈钦携着家人悄悄从北方坐船南下躲避。哪知船行到宁波,其中一个孩子突然生病,高烧、吐泻不止,吓坏了夫妇二人,他们不得不紧急在宁波下船求医。
孩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西医诊所输了两天液,红嘟嘟的小脸再次显露了出来。孩子的病一好,就嚷着要上街玩耍。也好,这宁波也难得来一趟,于是夫妇二人就带着孩子去逛了逛。
这一逛不打紧,却不知不觉被官府盯上,于是出现了被追杀的这一幕。
白衣人退至舱门,正好陈钦推门而出,看到眼前情景,立即明白恩人遇到了难处,他把白衣人让进舱内,只身挡住几个黑衣人的进逼。
几人要进,一人要守,自然是一场恶战。陈钦以一敌四,丝毫没有怯意。
紧接着,舱门又涌出两人,一身青衣,腰间扎着束带,脑后的头发像刚剪不久,披散着。前面的脑门光光的,像发着微光的月亮。有了两个青衣人的助战,只几个回合,就把四个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最终跳河逃走。
此时,陈钦方显出疲劳之势,弯着腰气喘起来,在两个青衣人的搀扶下走进了舱内。
此刻,长袍先生正站在卧舱门前,两眼盯着客舱的门,当看到三人安然无恙进来,他快步走上前去,紧紧握住陈钦的手。陈钦看着长袍先生炯炯有神的目光,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船至杭州,陈钦下船告别之际,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向他走来,递给他一张纸条,并告诉他:“你不能跟我们走,先生表示遗憾但理解,说你可以入黔找这位朋友,也许他能帮你。”
那时云贵特别重视讲武堂,陈钦入黔找到要找的人后,那人想介绍他进讲武堂,陈钦不想,他觉得拖家带口的,他只想找个较为安全的地方。
受托之人是鹿县人,在他力主下,鹿县办起了自治学社,会员近百人。
那时黔地在世人眼里是个蛮荒之地,受托人主张陈钦去鹿县看看,如果实在不行,他再另想办法,并帮陈钦写了封给鹿县好友的信函。
陈钦听了建议,怀揣着信函踏上了去鹿县的旅程。
一入黔地,给陈钦的第一印象就是山高沟深林密。他们一路驿道,途经清镇、平坝、普利、安庄、坡贡,最后才到鹿县。
只见鹿县县城四周是绵延起伏的大山,中间是个万亩盆地,那些大山就像唐僧帽子帽檐,中间盆地就像帽心。
县城就在盆地中间靠后位置,有条平缓河流从东边而来,穿过盆地,沿着城墙而过。
目及之处,可以看到整洁密集房屋,远远看去明朗素净。走近一看,大多是徽派建筑,砖木结构,白墙青瓦。
在船上听说黔地穷,他们都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没想到鹿县山清水秀,不是想象中的穷山恶水。
陈钦在后面边走边想,这个地方会是自己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