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六

陈钦一家是在傍晚时分到的鹿县县城。

他们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找了一家像样的客栈住下。

从城外看去，小城到处是红红的灯火，映照着小城的热闹。当天，他们一路劳累，没有过多去欣赏小城的美丽、品尝小城的美食，只在客栈门口简单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就草草地洗漱睡了。

陈钦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雀鸟吵醒的，他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只见客栈外枝叶繁茂的树上雀鸟飞来飞去。常言说早起的雀儿有虫吃，他穿好衣服，简单地洗漱一下，就走出客栈。

陈钦原以为自己起得早，但走到街上一看，比他起得早的人多的是。他站在客栈门口，感觉小城还裹着一身朦胧的轻纱，身临其中，像自己还在梦中。

周围忙碌的人家好像挑灯夜战似的，挂在门口的玻璃灯里，灯光歪来倒去，好像日夜没有休息的样子。

陈钦信步走到一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对方问他想吃什么，说这里有鸡蛋糕、糯米粑、糯米饭，还有油棕粑、碗耳糕、油条豆浆、粉面稀饭等，想吃什么都有。

他问的这户人家正在做油炸粑、炭火粑，主人在回答他的问话时，没有停下手中活计。只见门口的煤火炉吐着红红的舌头，似乎要穿透黑黑的锅底，把炸得又脆又糯的粑粑吃掉。炭火盆内炭火灰白的身子忽明忽暗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其上的铁架上，被烧烤得鼓胀的粑粑咧着嘴，把肚内的肉馅、苏麻馅吐出来又吞进去。

陈钦要了一个苏麻馅的粑粑，鼓鼓胀胀的粑粑带着热气，像个无明的炭火似的在他手里倒腾来倒腾去，最后他含在嘴里，裂着唇，用门牙咬着，口水顺着门牙两边往外淌。他忍不住咬了一口，苏麻迅即流了出来，热气、香味灌入嘴内，让他快活得张着嘴咻咻直叫。

陈钦吃了一个，感觉味道不错，又买了十来个，他觉得每人吃两三个应该不是问题。

买完早点回到客栈，陈钦再次出门时，东方才出现一片暗红，像早起的人们捅开炉子发出的火焰。客栈周围的住户虽不住城里，但门面已经陆续打开，推小木车的、挑货的、邀马车的已忙碌起来，木车、马车轱辘声咯吱咯吱响，像天亮的晨钟，催促着人们快起。

陈钦沿着城边漫无目的地边走边看，随着小城后面冒出红红的火球，像给小城披上一层金光，使小城的轮廓格外分明起来。小城西北面高，中间凹，南面、西南面低，城墙均为细凿錾面条石，用石灰粘砌而成，比较牢固。东西面各有河流绕过，四周山脚下全是田坝，成熟的稻谷在田野里露出丰收的笑脸。

陈钦想从一个叫“近日”的城门进城去走一遭，但到城门边又犹豫了，便折身返回。他想先找到船上介绍的那人再说，再者妻儿还在客栈，得商量一下怎么住下来的大事。

陈钦回到客栈，吩咐妻子带孩子先进城逛逛，他去面见介绍的人。

找介绍的人不难，听说他在鹿县岱宗峰下书院做事，只需去书院一问便知。

陈钦沿着城墙边走边问，在山脚的一处开阔地上，看到一个巨木搭建盖着黑色的泥瓦门楼，门的前面立着黄色、棕色、黑色门柱，上面像灌着一层铜油似的光亮。门的上方悬挂着一个书桌面长宽牌匾，上书“鹿山书院”四个魏碑大字。牌匾的下方有一副章草体对联：

夜郎俊彦多从书院出

古镇英雄几在战场生

踏着石阶，从鹿山书院牌匾下方大门迈入，又看到一副章草体对联从房桁上垂来：

书院落成一道龙门招锦鲤

宏图展现满园桃李谢师恩

字体横画之末，依然上挑，纯留隶法。它虽字字独立，但每字笔画之间，却加进了飞丝萦带，圆转如圜，观之大气磅礴，震撼来人。

再跨过门槛，书院内别有洞天。里面像个大四合院，陈钦悄然数了数，仅仅一楼就有讲堂三间、藏书室三个。

趁一间讲堂休息空隙，陈钦迈步走向一穿长袍、留着长辫、戴着眼镜、佝偻着背的先生，恭敬地向他打听要找之人的名字。

老先生把眼镜拉离双眼，架在鼻梁上，眼球上跃，眉头上挑，仔细打量陈钦半天，感觉不认识，又把眼镜拉回原位，没有搭理。

陈钦见状，忙拿出一手书纸条，老先生又重新拉长镜腿瞅了瞅，又掏下眼镜把眼睛抬上去，再抬头仔细端详陈钦，像审视一件珍视宝物，只见他捏着一支眼镜腿往楼上一指：“在第二间房。”

陈钦心领神会地从讲堂左边的木阶梯往二楼爬去。

尽管陈钦举步轻盈，脚步轻抬轻放，但还是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像雷声，又似鼓点，从低往高传去。

二楼的房间无数，他不知道是左面的第二间还是右面的第二间，只好在过道上停步观察、静听，最后决定向着有光亮发出的那个虚掩的木门走去。

在过道上听有细微的说话声，当他轻轻走过去，声音又无。他停下脚步，细微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他只好把右手食指弯成指锤，缓缓地敲了敲，只敲三下，像鸡啄木板的声音，声音虽小，但却止住了室内的说话声。

陈钦再次轻轻敲了敲，里面似乎有脚步声向门边走来，随后虚掩的门“吱呀”一声拉大了缝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探出头来打量陈钦：“请问你找谁？”

陈钦说出要找的人的名字，对方往屋内瞅了瞅，放开扒着门沿的手，反身向里面走去。陈钦从门缝望去，只见开门人向着坐在桌后面的男人低语，男人愣怔着看了门边一眼，便起身走出门来。

“我是刘显臣，请问找我什么事？”

陈钦看着刘显臣，赶紧掏出信条递过去。刘显臣展开信条，僵硬的脸瞬间有了笑意，忙伸出手和陈钦握了握，然后走在前面引着陈钦走向另一个房间。

陈钦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不好意思，进屋才一落座，话语就直奔主题：“想在这里常住，看看可否帮忙谋个差事？”

刘显臣大致问了陈钦一些情况，说鹿山书院以讲学为主，但书院也兼顾武学，三间讲堂，一间讲国学文化，一间讲时事（也就是自治学会），另一间讲武学，由于没有武学施教人才，现场教学不是很好，所以参与者不多。

刘显臣了解到陈钦有些拳脚功夫后，心中大喜，便把聘请他做鹿山书院武学讲师的想法说了出来。

陈钦没有答应刘显臣，也没有拒绝刘显臣，只说回去和妻子商量一下再说。

七

陈钦打小就病恹恹的，他的祖籍不在东北，东北只是他的第二故乡，据说他的祖籍在陕西。他问父亲，父亲不肯定，也不否定。因为他的父亲也不知道他们祖籍在何处。

他知道父亲是练家子，但父亲不让他习武，有几次他嚷着要跟父亲练武，都被父亲横着的眉头怒着的眼止住了。

父亲送他进私塾、进书院，通过学习和先生的讲解，他渐渐懂得了不少道理。他觉得当下之中**事和外交的弱，是由于经济实力弱，而经济实力的弱，又是由于政治制度的不健全，而政治制度又是由文化决定的，他发愤要好好学习文化。

他习武的机缘，是缘于自身身体。

一次他病了，病得不轻，父母心急如焚背他去找大夫，经过抢救才捡回了条命。临回家之际，大夫对他父母说：“这孩子身体太弱了，好了后，让他多锻炼锻炼身体。”

此后，父亲才松口让他练武。但只能强身，不能伤人，更不能争强好胜。

陈钦身体虽弱，但有着练武的天赋。他白天学，晚上练，睡下了也要默想学过的一招一式。

陈钦因为酷爱武术，才几年工夫，对拳法、刀法、棍法，样样精通。特别是刀法，站在十米开外，大刀一掷，指哪中哪。

开始陈钦有父母做依靠，感觉父母就是靠山，没有死亡威胁，他娶妻生子，衣食无忧。但在年迈的父母相继去世后，陈钦突然感觉到孤独无助，各种威胁就在身边。

在那个多事之秋，处处烧杀抢掠，一不小心就会失去生命，连洋人都敢在中国的土地上胡作非为，想过上安宁的生活，非常之不易。

看到祖国山河一片混乱，国无宁日，家无安身，陈钦时时为家人安危担忧。

时值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陈钦满以为有了个正义的组织为民伸张正义，保家卫国，就踊跃参与，殊不知，却把陈钦一家逼上了逃亡之路。

八

陈钦从鹿山书院回到客栈——鹿安客栈。

妻子王梦瑶正在门口张望着等他，对眼前的热闹置若罔闻。两个孩子还在房间里，吃了陈钦买的粑粑后，一直没有想出门的迹象，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出去逛。

看到妻子一早忧心忡忡的样子，陈钦问：“怎么了？”

妻子答道：“没怎么，担心你的安全。”

妻子的关心和体贴，让陈钦感到莫大的幸福和温暖。

妻子文化高，在当地中学读过书，是有名的才女，在一些杂志上发表过文章。

陈钦和妻子的认识是一种缘分。

那时王梦瑶一身淑女装束，一米七几的个子笔直挺拔，亮丽齐耳的头发披散脑后，圆圆的脸庞上镶嵌着双明亮的大眼睛，清澈透明得能照见人影，鼻翼端正，嘴唇圆润而丰满。

王梦瑶经历着漂亮女人被跟踪、**扰的过程。

那时，一些外国人在中国打着办教堂传教的旗号无恶不作。

王梦瑶曾被几个传教士从路上劫持，准备强制带去“传教”，要不是陈钦半路相遇解救，王梦瑶其后的遭遇将不堪设想。

那天，王梦瑶被邀请参加一个好友的生日，很晚了，她谢绝了好友的挽留住宿。

她有个不在外留宿的习惯，只有在自己的床上才睡得香、睡得踏实，所以无论多晚她都要回家。

好友送她出了门，她又拒绝了好友的相送，只身一人匆匆往家赶。

夜色很浓，浓得像块抹布。王梦瑶的脚步如小巷里的修鞋声。街边房屋的灯光颤颤的，像虚弱的病人。煤烟味从道路两边涌来，让王梦瑶脑涨胸闷，不得不加快胆怯的脚步。

这时，一栋门楼亮光一闪，几个高高大大的人影晃了出来，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外国人。

前边不远处，同样装束的几个高个子横站着，喉咙里不停地喷着酒气，王梦瑶屏着气不停地往前走。

她发现自己前行的路好像被堵死了。

她不由自主往身后一看，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向她逼了过来。

完了。

她心脏狂跳不止。

她的脚步慢了，好像脚背吊着千斤重锤。

她的脚步慢了，可是前边像墙一样的影子没有慢，在向她移来。她侧身看了看身后，那个身影像风一样卷了过来，只轻轻一带就把她刮了过去，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前面三个人影还未反应过来，王梦瑶就被黑影裹挟着穿“墙”而去。后面混乱得不规则的脚步声向他们奔来，但只几个拐弯，那三个人影便失去了目标，只得站在分岔口四处张望，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歪歪扭扭地向中间路径走去。

他们躲在中间路径的一个暗角处，王梦瑶被黑影紧紧拥着贴在墙上，黑影右手捂着她的嘴巴，让她大气都不敢出。

听到那几个外国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黑影才松开了捂着王梦瑶嘴巴的手、黑夜蒙着黑影的脸，让王梦瑶看不清黑影的模样。

黑影低声说：“他们是半山腰教堂的外国人，白天当神父，晚上当淫贼，你们这些女孩最好晚上别出门，也别一个人在街上走。”

王梦瑶被黑影一路护送着，好几次借着暗夜里漏出的灯光才稍微看清黑影的大致轮廓：宽宽的脸庞、浓密的眉、高挺的鼻，冷峻的目光透着男人的自信与果断。

看着看着，王梦瑶感觉脸色发烫，好想被黑影一直这样护送下去。

黑影把王梦瑶送到家门口，拒绝了王梦瑶的邀请进家喝茶，匆匆告辞而去。临别时，王梦瑶伸出手与黑影握了握，轻声问：“我们还能再见吗？”

黑影很爽快地道：“我是东巷的陈钦，在牛家船厂做工。欢迎来家里玩。”

其实，陈钦裹挟王梦瑶也是情非得已，这里已经有好几起少女失踪的事件发生，报案当局，都是不了了之。

他不敢想象，那晚如果不是他加班回家晚，碰巧遇到，王梦瑶肯定又是一个失踪者。

平时他是腼腆得连女生正面也不敢看的人，那晚他能变得那么勇猛主要是情势紧急。虽然连裹带挟王梦瑶，但天太黑了，根本看不清王梦瑶的面容，只感觉女人的香气向他阵阵袭来。

王梦瑶和他再次相遇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他都快把那晚救人的事忘了。

当王梦瑶站在他面前时，让他瞬间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没想到王梦瑶那么美：一双明亮的眸子，明净清澈。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对着陈钦莞尔一笑，眼睛须臾弯得像月牙一样，仿佛灵韵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从此后，陈钦看到王梦瑶的一颦一笑，都感觉她有一种清雅灵秀之美，非常迷人。王梦瑶呢，自从那次被这个英俊的男人相救后，就已暗生情愫。

他们恋爱了，两年后他俩结了婚。

让王梦瑶意想不到的是，和陈钦的相识，会让她踏上背井离乡的四处漂泊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