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咚扫帚倒在地上。

万成芳睁开眼睛伸手一摸男人的枕头是空的。“起这么早干吗?”

“睡不着上后山看看包谷地今天晴了该薅草了!”张金华边说边在地上摸扫帚摸着扫帚扶起来靠在墙上“鸡才叫两遍你还睡一会不急。”

“连着下了半个月雨包谷地里草疯长看不看都应该薅!”万成芳坐起来伸手拿衣服披上。伸腿下床找裤子小肚子一阵热两腿间就有东西往外流连忙伸手捂住。“狗日的才来几天又来了你应该歇两天让我薅几天包谷草再来嘛! ”

“‘大姨妈’又来了?”张金华笑着说“来了就歇几天!”

“我的这个‘大姨妈’要来从不打招呼越忙它来得越勤便!”

“你慢慢侍候你的‘大姨妈’我上后山。”张金华带上房门轻手轻脚走过爹妈的屋打开大门走出去。外头一片漆黑张金华下坎时踢翻一块石头露出大脚趾的解放鞋鞋带散了。蹲下系鞋带时才发现大脚趾碰破了有些粘粘糊糊的东西粘在手上。流血了脚趾有点痛顺手从身旁泥土里抓起一撮土往伤口上揉了几揉。记得这块石头昨晚是放在坎下的么事时候被人挪到坎上来。“清早踢破脚霉事躲不脱。”想起乡里人说的这句俗话他心里有些不舒坦。

从屋场往前走过了一片楠竹林就是水井。这是一口从岩坎上凿出来的小水井每到夏末秋初就会枯竭全村社员家家都在这口井里挑水吃。一担水洗菜拌粥、洗脸抹澡还舍不得泼还要留给牛儿喝。他一直想找时候把这口水井挖深一点、扩开一点。如果要动工挖深就得麻烦大家去烂堰塘的水吃。烂堰塘里蚂蝗多渍水黑糊糊的让人吃得不放心加上泥水深浅不一深处能把人陷进去。前两年队里一条黄牛在这里喝水陷在里面去全队男劳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弄出来。全队七头牛都在这里饮水怕牲口再陷进去他和几个男劳力从后山砍回几捆粗柴把烂堰塘围成一个圆圈又扎了一个栅门还在栅门边铺了几块大石板。这以后虽说牲口饮水安全了些但一到水井干枯时节社员还是要在这里挑水吃人畜共饮一坑烂泥水让人心里疙疙瘩瘩觉得恼火。

今冬时节安排劳力把水井挖深扩大这件事不能再拖张金华心想。

水井边咣当一声响。

“哪个?”张金华打一个冷噤“是哪个起得这么早?”

“张队长是我。”戴继尧把倒下的水桶扶正说“我是戴二哥你起得也早。”

张金华走近水井“挑了几担水?”

“一担才舀一桶。”戴二哥说“屋里的水缸漏水昨夜用布条塞了漏水缝。”

鸡叫了张金华走近水井待戴二哥把另一只水桶舀满就蹲在井沿边上看了看水井里的水。“水不多了一家只能挑一担你要是挑两担就有一家没水吃了。”

“你放心我只挑一担。”戴二哥挑起水桶走了两步停下“你来挑水么样没挑水桶?”

“我不挑水想上后山看看包谷地里的草。”

“落了十多天雨草疯长再不使劲薅草今年的包谷就荒了!”

张金华叹气“要想个办法使劲薅几天草老话说得好雨后天晴草成林一天都拖不得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得想个法子抓紧薅草只要薅完大面积包谷才会有收成!”

“想个么事法子哟?”戴二哥挑起水桶离开水井自言自语地说“想法子在九根树生产队有个狗屁法子想!”

戴二哥的话说得对极了。

九根树生产队十一户人家三十多口人只有十七八个劳动力老弱病残占去一大半。三百多亩旱地种的都是包谷年年都是薅草拖后腿。如今吃的是大锅饭一等劳力使劲薅一天草才得十个工分年终分红一个工分分值才得七分钱和九两包谷籽。人们出工不出力站在包谷地里拄着锄把当拐棍一站就是半天。太阳升起丈多高劳力才得出门一天只能薅两亩地三百亩包谷地没几个月薅不完。包谷是九根树生产队的当家粮包谷长不长得好全靠三道草薅得好。当了八年生产队长的张金华年年都遇上这道坎这道坎跨不过去全村人全年没饭吃。春播时公社开大会在公社驻点的区革委会副主任余志和在会上点张金华的名你张金华是全公社最年轻的生产队长也是全公社生产队人最少、吃救济粮最多的生产队今年你不把包谷产量抓上去你这个队长就莫当了! 区革委会副主任点将逼得张金华当场表态肯定把包谷产量抓上去抓不上去就自动让贤。余志和副主任说不是让不让贤问题你张金华要是不把包谷产量抓上去你当不当队长**不断关键是要按包谷产量的比例扣你九根树生产队的救济粮指标!张金华不怕队长当不成怕的是公社减少救济粮指标。他的这个生产队长是八年前从爹爹张继茂手里接过来的。爹爹当队长时候九根树生产队救济粮指标按人头一个人一百三十七斤半这个数字八年一直没变。如今人口增加好几个救济粮指标没增加。要是在张金华手里让救济粮指标减少了那他这个队长就当成了罪人!

看着戴二哥挑水走进楠竹林张金华离开水井径直朝后山树岗堡走去。

树岗堡是一个小山包横在村子和后山之间包上有几根大树两根白果树三根大杉树这5根树都是古树古得没人说得出它们的年纪。两根白果树一根大、一根小大的白果树要四五个人才能围拢树根是空的村里娃娃经常在空树洞里躲猫猫。小的白果树枝繁叶茂结的白果成砣。另外三棵大杉树人长杆高没生几根枝节村里人说这是三根老光棍就像村里一群讨不上婆**年轻人。明明只有五根树村名却叫九根树这是张金华和全队许多人都弄不明白的事情：当初老辈子就以这五根古树为名把村名叫做五根树才合适。五根大树下有一大块平展空地是生产队开社员大会的地方。

张金华没心思想这些事情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树岗堡径直朝后山走去。

九根树生产队夹在两座山之间后山的山很高一面斜阳坡上种的全是包谷。斜阳坡顶是一面悬崖绝壁三座悬崖就像三尊几十丈高的青石菩萨人们给三座悬崖取了三个名字靠左边的这座山像蒸饭的饭甑名字就叫饭甑岩；右边的山崖山顶宽敞**有土匪在山顶建过营寨就叫营盘寨；中间这座悬崖又高又险山巅有一尊石笋形似一位将军立马高处俯看山下人称将军山。

张金华朝将军山爬去只几十步身上就来了汗。解开衣扣让赤裸的胸脯敞着山风吹着很是凉爽。仰头望将军山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小蚂蚁左右两边的包谷林就成了望不见尽头的绿色大海。山风飒飒直吹包谷林发出沙沙响声真像一位将军带领千军万马在山崖里列阵。找到－块石头坐下包谷长势还算可以但疯长的杂草和包谷差不多高密密匝匝的不仔细分辩野草和包谷简直就是一家人。狗日的硬是怪事包谷种下地又施火肥、农家粪又薅过头道草和二道草。野草是没施肥料没人管理却悄无声息使劲长。伸手扯一把杂草一股浓浓的土腥气扑鼻而来。杂草是狗尾巴草长得又肥又硬。把狗尾巴扯下来拿在手里三编两编就成了一只有脑壳、身子、四条腿和长长尾巴的小狗狗。看了看地里的草狗尾巴草最多还有辣草须和野霍沙蔸蔸青枝绿叶分外茁壮长得密密麻麻把包谷杆欺得又瘦又细。

“这些野草不薅再过几天就要长成树了。”只要野草不薅包谷的天花出不来挂砣就成了问题。他把手里的小狗**扯成几截扔在脚下使劲踩。被踢破的脚趾头有点痛他没理睬。

一阵山风吹来将军山下的树林和周围的包谷林发出唿唿喇喇怪叫声就像有人在唱怪腔怪调山歌。有些冷站身要走脚下的一块石头松动了轰轰隆隆朝坡下滚叮叮冬冬的响声就像有人在打锣鼔。

打锣鼓打锣鼓村里有老话说锣鼓－响黄金万两。对呀打薅草锣鼓催工打薅草锣鼓使劲这法子要得。想当年爹爹请一班艺人打薅草锣鼓锣鼓一响包谷林里只听见锄头飒飒地响人们一人一行包谷使劲薅拼起命来往前奔。锣鼓班子站在高处哪个薅草慢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唱词里就把薅得慢的人唱了出来。山里人讲脸面只要让人编成歌词唱是好的表扬词儿薅的劲头更足；是歹的批评词儿嘴里边骂手里使劲还不生气只顾使劲薅。

要是打薅草锣鼓三天的活路半天就能干完。

但是打薅草锣鼓是好几年前才有的事情那是“四旧”!么事是“四旧”?就是上头说的旧风俗、旧习惯、旧传统、旧排场早就让正在开展的**批得一塌糊塗。一群喜欢打、能打薅草锣鼓的乡下人让造反派斗得二里黃昏锣鼓家伙堆在保管室里长霉生虫。

张金华－阵兴奋为自己能想出薅草锣鼓高兴得了不得。

如今这时节能打薅草锣鼓吗?

想到这里他眼前出现脖子上挂着一串锄头的滕树仙的遭孽模样。滕树仙是五里镇挂子溪的一位好劳力因上区镇买了一个石膏像把绳子拴在石膏像颈项上提起往家走结果让一群**抓住当街批斗三天三夜在县城关了三整年放回来戴上一顶现行反**帽子监督改造。一个上等劳力经过这一番折腾硬帮身板成了驼子两条长腿一走一跛四十多岁的男子汉看上去足有六十多整天咳咳咔咔像个叫花子没过几月就死了。

如今这时节薅草锣鼓能打吗? 他一遍一遍问自己。

区革委副主任余志和在春播会上说的话又响在耳边上包谷产量必须抓上去抓不上去就自动让贤。让贤**不断关键是要扣救济粮指标。打薅草锣鼓和绳子拴在石膏像颈项上完全是两码事 为了把生产搞上去张金华想冒这个险!

这事能不能搞还是要开社员大会找大家商量。

他打定主意急急忙忙往山下奔。到了树岗堡站在白果树下和往常每天安排农活一样扯起喉咙喊起来“哦火火……今天天晴全队社员带薅锄先在树岗堡开社员大会开完会哒薅包谷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