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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根树出来五个人回去只剩下三个人。火把没有了三个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都不讲话也不晓得说么事话。
“那个周所长用手绢包着打伤余主任的石头这块石头到底是哪个人悄悄带到批斗会上来的呢?”张铜华扛着木梯气喘吁吁地说。木梯很重不时碰上路边石壁和树木。
“说是金华早有准备打死我都不相信。”戴二哥说“从坡上包谷地下山他一直带着手铐白天开批斗会时候人人都看得清楚；晩上开会他没有一个人去找石头的机会他哪里来的石头；汽灯被风吹熄他也没机会跑下台子找石头嘛。”
银华扛着沾着血的铺盖心事沉重地走在最后。
“我不相信他们会随随便便宽枉我哥。”铜华把木梯扔在路边十分恼火地说“我们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夜人没救得倒把我哥弄成了杀人嫌疑犯。”
银华缩了缩鼻子说“好大一股血腥气铺盖上到处都是余主任流的血。”
戴二哥说“余主任他们是么样晓得九根树打薅草锣鼓的?”
“肯定有人到区上检举这个检举的人是哪个?”铜华说“余主任该死汽灯一熄黑古隆冬的 那块石头打破他的脑壳砸石头的人是真的早有准备。”
“说这些话没用。”银华把铺盖扔下岩坎“铺盖不要了梯子也不要了这些东西晦气弄回去看见它们就觉得不吉利。”
“二哥。”铜华对银华说“你说他们会把大哥么样处理?”
铜华的话问到了关键地方。
三个人没再说话。到九根树的时候鸡已经叫了头遍。
“银华你哥没回来?”一直等在家门口的万成芳听见脚步声蒙蒙胧胧看见三个人影她能从这几个人影中分辩出丈夫回没回来。
银华的心情十分沉重只好把余主任已死和哥哥被抓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万成芳听。
万成芳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残酷的现实。
“我的儿呀!”从屋里传出妈妈的一声哭喊“金华你到底犯了么事错呀”她从屋里一头窜出来散乱的裹脚布险些将她绊倒在大门口。
眼急手快的张银华一把扶住妈妈。
“妈您莫担心这件事还没定论他们到底么样处理金华还说不清楚!”万成芳急忙安慰婆婆弯腰蹲下替婆婆收拾绊脚的裹脚布“金华还只是嫌疑犯。”
坐在椅子上老人家悲哀地哭叫着。“我养大的娃娃从来不做缺德事他不会杀人也不敢杀人 他没有杀人的本事。万成芳我可怜的媳妇你要赶紧找人替金华求求情金华他不会杀人他和余主任无怨无仇凭么事拿石头砸他呀!”
“古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从屋里传出几声咳嗽张继茂扶着门框走出来“我说金华妈你这样又哭又喊那是拿起石头打天没有半点用处。金华组织打薅草锣鼓犯下四旧复辟大错人家要斗他铐他全凭人家一张嘴说说你搞复辟你能跑脱?如今余主任被石头打死人命关天我不相信他们会不讲证据乱抓人要相信上级。”
“就怨你是你劝金华当么事狗屁队长从他当上队长头一天起饭没吃一顿好的觉没睡一夜稳的整年整月替九根树操心。这回好了把他送进牢里成了杀人犯。”金华妈不管不顾指着老伴的鼻子边哭边数落。
“婶子千万不要这么说。”从外头走进屋的戴二哥说“金华当队长没错他饭没吃一顿好的觉没睡一夜稳的整年整月替九根树操心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戴二哥没说错。”戴二哥身后的吴浩如也挤上前“金华当八年队长和老队长一个样您两父子为九根树操心费神全队人都记在心里。”
“我们都记在心里。”说话的人是驼背吴六爷。他拨开众人走上前用长长的竹鞭烟竿敲打着桌边“开批斗会不让我这个老傢伙去我就站在树岗堡下听。说张金华拿石头砸余主任我不信张金华是我吴驼子看着长大的娃娃说他敢打人杀人鬼都不相信。”他指着张银华和戴二哥又说“你们几个抬着余主任往区上赶我们都没有上床睡觉都在等消息都在关心这件事会是一个么样结果。你看你看全队人都来了全队人都不相信张金华会是杀人犯。我吴驼子带个头全队人打保票保证张队长不是杀人犯。”
张银华把桐油灯举起来看到了满屋的乡亲就连周启志和他堂客向五妹也一个人背着一个娃娃站在黑暗里。他忽然有想哭的感觉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谢谢全队老少关心。”张继茂双手抱拳哽咽着说“我张家父子何德何能值得大家如此关心我和金华的队长没当好让全队人吊起锅儿当钟敲尽是过的苦日子。不管金华这一回是个么事结果我都谢谢大家的关心!”
鸡又叫了是第二遍。
人们渐渐散去只有张银华在屋外矮墙处看见一个躲躲闪闪的男人。这个男人肯定不是队上的。他忽然想起来这个人好像是宋幺叔他想喊他进屋没等他走过去这个人却急急忙忙离开了。
张银华回到屋里万成芳正在招呼爹妈睡觉。张银华走进自己睡觉的屋子摸索着点燃桐油灯铁华和锡华已经上床睡下和他睡同一张床的铜华正坐在没有盖被的床上发楞。
“不去洗还等么事?”
“不想洗天要亮了!”
“鸡还没叫第三遍离天亮还远。”
“铺盖扔了我两个盖么事?”
“又没到冷的时候不要紧。”银华朝床上一坐又往后一倒咚的一声响脑壳碰在墙壁上。
“你小心点!”铜华说“你说他们会么样处理大哥?”
脑壳碰痛了脑壳和墙壁相比还是墙壁硬些。这就跟普通百姓和区上比一回事区上想么样处理张金华就么样处理是批斗还是坐牢么样处理由他们说了算。
一只夜蚊子嗡嗡飞过来停在铜华的右手背上。
夜蚊子又瘦又小几只尖细的腿不停地颤动着直直的、长长的嘴正在铜华的肉皮上摸摸索索寻找可以吸血的缝隙。
铜华看见蚊子伸出左手想打左手伸在半空停住。
咚咚有人敲门。
“肯定是姐她是来送铺盖的。”银华坐起来看见铜华手背上的蚊子连忙伸手去打。啪没打着蚊子飞走了“没看到蚊子咬你。”
“吸不到血它就会飞。”铜华站身开门。
万成芳抱着一床铺盖走进来“还没睡?”
“姐你把铺盖让给我们你盖啥?”
“你哥没回来不要紧他回来再想办法。”把铺盖放在银华床上她转身看看另一张床铁华把铺盖全裹在自己身上锡华光着身子踡成一团。她抻开铁华身上的被子替锡华盖上。
放在银华床上的铺盖是一床红色的缎子盖被这可是姐当年的嫁妆。“姐又不冷怕啥。”
“天亮时候最冷容易着凉。”
“哥哥关在区上不晓得有没有铺盖睡?”银华忧郁地说。
万成芳没做声她不晓得用么事话来安慰两个还没睡的弟弟。银华肯定还在想哥哥被关在区上的事情事情的确复杂再么样琢磨也不会有结果。说丈夫用石头砸死余主任她死都不会相信；说丈夫早有准备揣着石头搞报复那更是无疤无影的乱说。从丈夫和银华几个人用木梯抬着余主任离开九根树开始她就一直在想许许多多的问题：是哪个最恨余主任?是哪个敢悄悄揣着石头参加批斗会?这个人是想砸死余主任还是只想制造乱子**批斗会?好多好多问题想得脑壳痛。余主任因为失血过多死了这是她没想到的。丈夫被区上当作杀人嫌疑犯关起来更是她没有估计到的。从丈夫和银华抬着余主任离开那时起她就一直站在家门口望着面前这条走了千遍万遍的石板路眼睛望痛了也不敢眨一眨。丈夫没回来她估计到了听说金华被区上当作杀人嫌疑犯关起来她的头皮就一阵阵发麻浑身一阵阵颤抖胸口咚咚跳起多高。
万成芳从花桥嫁来八年从来没和丈夫红过脸更没和四个弟弟拌过嘴。娘家姊妺四个万成芳排行老二姐姐嫁到六峰杨家大妹也出嫁去了湖南只留下一个幺妹在家照料爹和妈她极少回娘屋看望爹妈。丈夫一家有多病的爹和体弱的妈都需要她这个大儿媳妇照料；金银铜铁锡五弟兄个个能生产劳动人人能吃能喝因为粮食收成不好全靠她来当家。金华当队长一门心思管生产队的劳动和全队人的吃喝整天忙得不归家把家当成客栈只有夜晚才能看见人回家端碗就吃倒床就睡。吃的是么事饭他从来不理会锅里有就多吃点锅里少就扒半碗算了；上床一沾枕头就打鼾肯说梦话还通夜磨牙。她没怀上娃娃丈夫从来不问为么事。有两次她主动说起这个事情他总是说“本来就吃不饱还添人进**么事!”婆婆几次问她么样不怀娃娃开初她还红着脸说不晓得原因后来连脸也不红了干脆对婆婆说养娃娃麻烦您老身体差怕给您增加负担。没有娃娃过日子简单爽快只管出工劳动回家做饭洗衣。在屋前屋后不足两分自留田里冬种萝卜春栽葱蒜不需要婆婆和弟弟帮忙她一个人紧把手就把该做的家务做完了。
送走乡邻照料公爹公婆睡下回到房间最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乱来的**不来了往天常常隐隐作痛的小肚子也不痛了。她想出去挑水想仔仔细细清洗一下那条沾满经血的布条还有几砣变得僵涩的乱棉花。但把布条和棉花扯出来一看经血早就干了。她不想洗这些东西就上床睡下睡在床上她觉得好冷。往天和丈夫睡在这张又窄又硬的床上她从来没有这种冰冷的感觉。丈夫浑身的汗臭味她觉得好闻有这种气味相伴她每天夜晚都睡得安稳。黎明时候很凉她扯开盖被盖在身上。看见盖被忽然想起抬余主任的木梯和铺盖都没带回来。对了送余主任去区上银华进屋抱的是他和铜华合盖的铺盖。家里铺盖少银华和铜华没把铺盖带回来这两兄弟没有铺盖么样睡?她连忙下床出屋抱着自己的盖被走到弟弟房门口。敲敲门铁华和锡华睡了银华和铜华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鸡没叫还能睡一会。”万成芳走出去轻手轻脚带上门。
回到屋里舀了两盆水洗**布。布条很粗没有肥皂搓了一遍又一遍总是刷不干净、搓不干净。手都搓痛了还是没洗干净。她把布条掠在床头把几坨棉花塞在枕头底下就和衣上了床。
从来没和丈夫分开睡过的万成芳终于睡着了……只见两棵高高大大的白果树树叶全都掉得一干二净；还有那三棵大松树树上都挂着又粗又长的绳索；后山满坡的包谷死了野草长成树林林子里藏着野猪和毒蛇它们都张着血红嘴巴和吐着唁子好吓人……丈夫站在白果树底下看到包谷死了嚎啕大哭……
被噩梦惊醒浑身是汗。很是奇怪她从来不会梦见丈夫乡下人说梦见亲人不吉利。
银华和铜华从区上回来全村人都聚在家里说丈夫的事情。她感激村里人对丈夫的关心尤其感激吴六爷要全村男女老少为丈夫做证的一席话。从嫁给张金华的第一天起她就没和村里的老少男女吵过架、争过嘴丈夫是九根树生产队唯一的队长这个只有十一户人家的生产队连一个副队长都没有生产队里的会计出纳也由张金华一身兼任。这种事本来不合常理也不合规矩但是按照吴六爷的说法也能过日子。吴六爷说过九根树谁家有几间房子房子有几根柱子屋顶盖着多少瓦片人人都清楚明白；队长记工分年底分红不需张榜谁家有多少工分能分几斤几两包谷都明白不晓得的人那是憨包村里还没养出半个憨包哩。送走乡邻照料爹娘上床几个弟弟都进屋睡觉了。她扫罢屋端着桐油灯盏进屋上床想起吴六爷要全村人做证证明丈夫不是杀人犯的话就想大哭一场。她不能哭也不会哭从当媳妇走进这个家她就从没流过眼泪。九根树穷呵进张家当媳妇万成芳不需要花心思当家只要天天不闲着把闭着眼睛都能数得清的粮食安排一天两顿饭把看得见的家务事做得一干二净就行。公爹公婆体弱多病照顾两个老人是媳妇的本份。最难的事是吃饭五条汉子拼命出工生产靠工分分回家的粮食难得糊饱他们的肚子。好在她常常上山挖野菜以野菜拌包谷也能糊到新粮接济的时候。丈夫从来不说饭吃不饱的话爹妈也不埋怨饭菜合不合味口四个弟弟也是锅里有啥吃啥从来不给嫂子脸色看。前两年下大雪凌冻封山年三十全家没有火烤青菜洋芋半碗肉一锅包谷粉子饭团年铁华因为肉少没吃饱饭把饭碗扔在锅里摔破了筷子塞进灶膛烧了板着脸窜出门时丢下一句让她半年不舒服的话“姐当的么事家?这家比牢屋还不如!”听了这话她恨不得挖洞钻进地下去连忙端着饭碗钻进屋里连婆婆和丈夫来敲门也不开。她没哭也不能哭她只能怪责自己不会当家没本事把家中的吃喝安置好没能力分派少得可怜的柴米油盐……
窗外黑黝黝的鸡子么样还不叫……
她想梦见丈夫又害怕梦见丈夫。
迷迷糊糊睡着丈夫终于出现了：张金华从蒙蒙胧胧的将军山走下来一步一个几丈高的坎像长了翅膀似地飞下山一眨眼就飞到她面前。我的天他脸上有血身上有血胸膛上还有一个正在往外冒血的大洞……他手上带着铐子脚上也拖着铁链正可怜巴巴地说我没杀人我没有杀人……他双手捧着一块正在滴血的石头朝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醒了是梦又是一个噩梦两回梦见丈夫都说梦见亲人不吉利。头昏脑胀坐起来浑身汗把内衣浸湿了。鸡叫了鸡终于叫了两只鸡这是叫的第几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