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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天了阵阵大风吹得白果树呜呜直叫。
天刚刚亮九根树就来了一群又一群外头的人。最先进村的是十几个穿蓝制服、戴**的警察紧跟着进村的人是穿干部衣服的县上、区上、公社和大队干部。最后来的是穿军装的武警战士个个全副武装都背着上了剌刀的步枪。这些人板着面孔就像九根树生产队欠了他们多年的债一样不和人说话就连认识的人打招呼也没人搭理。
九根树从来没来过这么多陌生人尤其是警察和背着枪的武警。这些警察和背着枪的武警在各个路口站着岗树岗堡上下左右三步远就守着一个。
树岗堡传来很响很响的喇叭声大喇叭一遍又一遍说着同样的话:“九根树生产队的贫下中农同志们都到树岗堡参加县里举行的公判大会。男女老少都要参加一个都不能缺席。”
男女老少扶老携幼地往树岗堡走沿路看到许多外村人。人们连招呼也不敢打脚步匆匆忙忙。
万成芳搀扶公婆、银华和铜华扶着爹爹在大队杨世运主任的催促下来到会场。有两个儿子搀扶张继茂还是**着出了门。早晨有些咳嗽还吐了几口带血的浓痰。银华劝爹莫去开会免得受凉但杨世运在家门口点起名喊。“张继茂老队长请您开会县上说千万千万不能缺席!”
张继茂和杨世运很熟悉咳嗽着和杨世运打招呼杨世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完全是一副不敢和他说话的样子。当九根树生产队队长时候经常去大队开会杨世运总是喊他老张有时还给他递纸烟。不当队长以后杨世运还来家看望过几回嘱咐他好好养病。张继茂心里明白今天开的大会肯定和大儿子张金华组织打薅草锣鼓、余志和被打破脑壳流血过多不幸死亡有关。张继茂有些害怕杨世运那张冷冰冰的脸活了六十多岁当过多年生产队长像这种大场面的群众大会他参加过但警察都带着枪男男**都板着面孔的大场合他见的可不多。
树岗堡白果树下那个开批斗会搭成的木台子上摆着好几张桌子和椅子桌子上还摆放着四四方方、黑色的扩音机。台子上方拉着一条白色布条布条上写着公判大会四个大字两根柱子上绑着筛子大的喇叭从喇叭里传出来的喊声震得人们耳根子痒痒。树岗堡到处都是人许多人都是外村来的人们按干部们的安排都没带坐的板凳。来得早的人站累了想往地上坐有干部就走过来喊不准坐。有娃娃被会场的严肃气氛吓得想哭也有干部跑过来吼叫不许哭。
九点钟准时开会有县上的干部宣布几条会场纪律:不准喧哗、不准吵闹、不准交头结耳、不准随意走动……
张银华没听见不准东张西望的纪律就先看看台上又扭头看看左右。到处都没有哥哥张金华的身影却看见了宋幺叔和宋腊梅。宋腊梅是一副害怕的模样紧紧挨着宋幺叔站着。今天的会开得有些奇怪:如果是批斗会会标上却写的是公判大会;如果是公判大会又没看见要判决的罪犯……他估计今天的会议内容一定是处理哥哥张金华组织打薅草锣鼓、余志和被打破脑壳、流血过多不幸死亡这件事情的。会场气氛如此严肃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非常紧张。浑身一阵阵发冷冷风一吹还打寒战。他看见爹爹在颤抖连忙脱下外衣替他披上。
“贫下中农同志们。”有县上干部上台对着话筒讲话喇叭里传出尖厉的吱吱叫声。“同志们当前阶级斗争形势非常严峻无产阶级**路线正受到严重威胁一小撮对无产阶级文化大**怀有刻骨仇恨的**正打着抓**促生产的旗号向无产阶级**路线发动猖狂进攻。半个月以前就在这里以张金华为首的**借薅草之名行四旧复辟之实疯狂纂改毛主席诗词并向**干部打出罪恶的石头残忍地杀害了区**委员会副主任余志和同志。经县**委员会研究并报行署革委会和省革委会批准决定对张金华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现行反**杀人犯张金华押上来!”
十几个持枪武警 押解着五花大绑的张金华突然出现在白果树下的木台上。
人们一阵**动但立刻就被阵阵吼叫声吓得不敢动弹。人们在心里问这些人是么时候来到白果树下的?
张金华的长头发很长乱糟糟的披散在额前、脑后。他大睁着双眼始终望着头顶浓密的白果树叶一眨也不眨。下巴朝前翘着有铁丝从嘴两边伸向脖颈后面乌青、干裂的嘴唇嚅动着么事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骨上下挪动脖颈上还有几道铁丝捆着。还是那件粗蓝布上衣衣领和肩膀被绳索勒得变了形左右肩膀朝背后收缩宽阔的胸膛有绳索勒住绳索交叉形成五花模样。一条黑色长裤裤脚卷得一高一低。一只脚还穿着磨穿了鞋底的解放鞋另一只脚赤裸着大脚指还在流血……
张金华被两个武警押上台前沿他的目光终于望向台下。台下站着许多熟识的乡邻和不认识的人。离他一丈多远的人群里妻子万成芳搀扶着正在颤抖的妈妈爹爹由弟弟银华和铜华搀扶还有铁华和锡华、还有戴二哥和但小英还有吴六爷和吴浩如、吴浩让。他看见了陈三叔和何婶还看见了宋幺叔和宋腊梅……怎么没看见谢千元?他努力辩认着人脸呵看见了谢千元站在远远的松树底下他旁边站着牟庚嫂和朱大成还有周启志和他堂客向五妹这两口子背一个娃、抱一个娃身边还着围着四个娃这几个娃娃今天听话一点儿也不闹腾……
看见张金华被五花大绑押上木台万成芳浑身颤抖起来。才半个月没看见丈夫他怎么就瘦得变了形:脑壳小了小得只能看见高高的鼻梁和高耸的颧骨;从两个黑洞似的鼻孔里伸出几根粗粗的鼻毛;下巴上长出短桩桩胡须胡须有黑的、白的;脖颈里满是粗粗的青筋喉骨正在艰难的上下挪动;最喜欢用有力抱她的胳膊被绳索勒得往后缩;他常常给她做枕头的胸膛只能看见捆绑的绳索……
张继茂只看了一眼儿子就赶忙紧紧闭上眼睛。站在木台前沿、被绳索捆绑的人难道就是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金华?四十多年前张继茂跟着爹妈从湖南逃难来到湖北为了躲避国民党团防抓兵拉伕才在深山沟里九根树扎根讨了堂客又先后送走饥寒压榨、不幸死去的双亲才在勤耕苦做的日子里生下这个听话的娃娃。这个娃娃从小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好衣刚刚七八岁就背着弟弟陪着爹妈在山里开荒砍草。给他起名金华是指望这个可怜的娃娃能在山沟里开出几块好地、种出能饱肚子的金色庄稼。金华长大了成为张家的顶梁柱十五岁就下地干活、上山砍柴。社员选他当上队长后金华一直帮助爹爹安排农活、自学记工分搞决算许多年从没错过一笔帐。自从他因患病不当队长全村人都选金华接任队长。尽管缺吃少钱金华从没往家里多分一粒粮食。金华当队长他放心放手。患上肺痨病以后金华背着他走十五里山路去区上看病每一回累得直不起腰也从来不说半个累字。娶了堂客不生娃娃也没半句怨言反到庆幸没给家里、没给老人增添负担……听说金华组织打薅草锣鼓他有些担心一想到几百亩包谷地的野草要薅也就没加拦阻;听说金华被当作杀人嫌疑犯关在区上他不相信这是真的。金华你的命苦呵!他不敢看台上五花大绑的儿子儿子用直直的眼睛看着自己么样一句话也不说?
看见金华被绳索捆绑押上台子万成芳就把婆婆紧紧地抱在面前。虽说没生过娃娃但她晓得生娃姓、养娃娃辛苦。爹妈养大她和一个姐姐、两个妹妹的辛苦她是晓得的。婆婆养大五个儿子在九根树是累得出了名的刚刚年满六十多岁就浑身是病。俗话说娃娃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婆婆带大五个儿子吃的苦、受的累多得如同吊脚楼上盖的瓦片、密得如同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婆婆浑身抖起多高望着台子上的金华自言自语地说“儿呀他们想把你么样处置?你到底做了么事缺德事要经受这般磨难?”
银华看到哥哥出现在台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十几天没见他他就瘦了一整圈高高大大的个头被绳索捆得如同端午节的粽子。哥哥在家从来不欺负四个弟弟锅里有饭从来都让爹妈和弟弟先吃一年到头没穿过一许新衣服。金华当队长总是把他带在身边教他春播包谷、冬种洋芋 地要深耕、草要勤薅;教他记工分搞决算工分绝不能遗漏、决算更不能马虎;上坡生产要尽力做不能偷**耍滑分粮分钱决不能占队上半丝便宜。哥哥你是做错了么事得罪了么人要受这般折磨?银华从公判大会森严的气氛中感觉到哥哥会受到意想不到的处置这种处置一定比坐牢更严重、更残酷。天哪哥哥组织打薅草锣鼓都是为了把生产搞上去是为了不减少救济粮指标呀!余志和被石头砸破脑壳绝对不是哥哥打出的石头。不是说要调查、侦察的吗?半个月没见县上、区上、**来人调查侦察?
铜华、铁华和锡华站在爹妈身边望着台子上被五花大绑的哥哥个个的拳头都攥得紧紧的攥得骨头都痛了。大哥是个么样的人他和他们在一口锅里吃饭、从一个门里进出从来没见他红过脸教训过哪个从来没听见他骂过一句脏话恨过哪个。他们都是哥哥背着长大的他们就是哥哥的尾巴。在大哥的带领下他们都长大了长成了能上坡生产的劳动力但他们从来不敢偷懒。大哥是队长队长家里无懒汉。大哥成了杀人犯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县上有干部在宣读张金华的罪行。
两个警察冲上来一个揪住张金华的头发往下按一个用腿顶在张金华的后背要他跪下。
张金华挣扎着不跪他的头始终朝上仰着头发被一把把揪掉头也没有被人按下去。他的身体被顶得朝前倾着双臂被拉着整个身体扭成麻花也没有跪下去。又有两个持枪武警冲上来使劲用枪托戳他膝盖后弯一只腿刚刚跪下另一只腿又挣扎着站起来。他的两只眼睛血红使劲瞪得大大的;他的嘴唇嚅动着正在倾诉着谁也听不见的话语……
当“枪决”两个字从大喇叭中喊出来时台下的人们轰然闹腾起来一声“我的儿呀”的喊叫声从张金华妈妈的口中迸出张家七口人一齐以无比凄厉的哭喊声彻底盖住了大喇叭的阵阵啸叫声。没有人想到被四个警察按压的张金华突然直起身体用他无法伸展的两个肩膀撞开警察的抓缚使劲冲到台口一跃而下……他在警察还在犹豫的瞬间双腿轰然跪下以膝盖当脚一步一步快速移到张继茂面前。他不能叫喊但他双眼流泪;他没有哭叫但他双目圆睁……他一头栽倒在父亲、母亲面前额头触地碰出一声又一声的轰轰脆响。因为捆绑着他无法支撑起身体刚站身再次下跪时就立刻被跳下木台冲上来的武警按住了……
张继茂想扑上去但被张银华紧紧抱住。
婆婆早就在万成芳怀里昏死过去 婆媳二人同时瘫坐在地。
几个武警正要把倒在地上的张金华拖走----
“等一等!”只听万成芳一声喊叫铮地一声从婆婆身边站了起来。“铜华铁华你两个照顾妈妈。”她望着正在挣扎想站起来的丈夫急忙扑过去跪在他的身边伸出双手将他扶着跪起来。望着这个憔悴、苍白的男人她无法相信这就是那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八年之久的丈夫。她伸手抚摸着他脸颊这是一张粗糙而又冰凉的面孔。在这张面孔上一双昏黄的眼睛中有正在往外涌流的泪水泪水是热的热得有些烫手;高高的鼻梁上有伤痕两个黑黑的鼻孔往外喷出一股又一股气息;两片乌青的嘴唇之间啣着两道紧绷绷的铁丝铁丝在他的脖颈后面用钳子打了结。她好像听见丈夫在说话喉咙里有咕咕咙咙的响声把耳朵靠近他的嘴也听不清说的么事话。她伸开双臂想抱一抱这个即将离开自己的躯体但这个瘫在地上的男人让绳索捆得太紧每一点点移动都难以办到。晓得他想跪在生他、养他的爹妈面前她想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但抱着他挪动一寸都几乎是一种奢望。
几个武警矗立在张金华左右一名武警突然把上着剌刀的步枪伸过来厉声地吼叫“你想干什么?”
她望着横在眼前、闪射着冰凉寒光的剌刀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张金华的结发妻子万成芳我请求你们让我最后看一看他。”
这个武警没做声目光投向台上。
木台上站着许多人他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张金华望着张金华的妻子万成芳。
这个武警扭头看看台上没听见台上的领导向他作出什么指示只好扭头盯住万成芳说“你想干什么?”
万成芳不晓得自己想干么事。缓缓伸出右手想帮丈夫捋一捋披散在额头和眼睛前面的头发。
张金华终于在几个武警的拉扯下跪了起来。
“我想把他的头发扯一把。”万成芳说“我是他的结发之妻我要扯他一把头发。”
“扯他的头发?你想干什么?”木台上有人奇怪地问。
“不干什么。”万成芳突然大声地吼叫起来“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结发妻子。你们**毙
他我要扯他一把头发留作念想不行吗?”
万成芳的喊叫让树岗堡的会场突然安静下来。台上的人们没有人说行或是不行。台下的人们 悄悄地移动脚步想看看万成芳到底想哪样干。
跪在丈夫面前万成芳伸出右手狠劲从张金华头上揪下一把头发;又伸出左手从自已头上扯下一把头发。她把两绺头发纽结在一起又在手里揉成一团缓缓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当几个武警架着张金华离开树岗堡时张继茂突然大口大口吐起血来。
“爹爹。”张银华焦急地抱着爹爹喊。
“妈您醒一醒。”万成芳呼喊着瘫坐在地上的婆婆。
人们随着押送张金华上刑场的队伍快速往村外走去树岗堡木台下只剩下张家七口人。
“姐你来照护妈!”银华把爹爹背在身上望着渐渐走远的人群对痴痴站在身边的三个弟弟说“铜华你和铁华锡华去送送大哥。他们要在哪里枪毙大哥我们要给他收尸呀!”
一阵大风吹来白果树发出呜呜的叫声。这种叫声就像有人正在悲哀的泣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