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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幺叔和一人挑一担空箩筐的张金华、张银华走在出村的路口上。
九根树出村的石板路上到处长着棕树。天近黃昏从外头匆匆忙赶回来的谢千元突然看见从棕树后头出村的人没来得及躲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哦是张队长你们几个人这时候出门是到哪里去?”他从薅草坡上偷偷溜下山去区镇实在不想让人看见本想躲进路边草丛里的但此时路边没有草丛就连一个岩坎也没有。
“家里揭不开锅去借粮食。”张金华不想说假话“老谢你从哪里回来?放工时没看见你?”
“我我是……”谢千元支支吾吾空着两只手脑売一低从张金华身边走过身体却撞在张银华挑着的空箩筐上 只好厚着脸皮没话找话和张银华打招呼“是银华呀! ”。
张银华白了谢千元一眼不想跟他搭讪。
看见张银华不搭白 谢千元扭头对张金华说“哦对了张队长今下半天我肚子疼就下山去公社卫生院开药忘了给你请假。”
“你空着两只手 明明说的是假话。”张银华心里想说这句话但不愿说出来。
谢千元飞快走过去躲进吴浩如的屋拐角不见了。
吴浩如和吴浩让兄弟俩住着一栋矮木屋是九根树进村的头一家进村的路就从他家东头屋檐下经过。
望着远去的三个背影 谢千元自言自语“借粮食?是给村里借粮食还是给自己家里借粮食?”
“借粮食?”出屋搬柴禾的吴浩如听清了谢千元站在屋檐下说的话大声问起究竟来。
吴浩如的问话吓得谢千元差一点栽进阴沟里。“我的天老爷你差点把我的尿吓出来!”
“你说借粮食哪个找哪个借粮食?”吴浩如是一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角色。他有三个儿女 家里也只剩十几斤包谷籽眼看就糊不到包谷成熟的时节正在担心出现**的他听说借粮食就一把抓住谢千元仔仔细细问起来。
“你看你看。”谢千元指着远去的三个背影说“张金华张银华挑着箩筐和宋幺叔三个人一路出村说是去借粮食到底是私人借还是队上借到底是给队上借还是他们张家借?是去区上借还是公社借是借宋幺叔的粮食还是借谁的粮食?”
谢千元说话飞快一连串的问话听得吴浩如二里黃昏。“你狗日的说话慢一点!”
两个人站在吴浩如的后屋檐下望着渐渐走进山里的人影议论着。
要男人搬柴禾的周二秀见柴禾老是搬不进屋跑出来问原因。看不见远去的人影就问谢千元说“你没发羊角疯吧这季节谁家会有多余粮食往外借?”
“你又不是人家屋里的老鼠。”谢千元听见周二秀说羊角疯并不生气“你瞧宋幺叔耍手耍脚走路的模样说不定就是他给张金华找的路子。都说难道岩去年的包谷收成好说不定宋幺叔屋里就有吃不完的包谷往外借哩!”
吴浩如终于想起收工时候宋幺叔迟迟不动身的情形。看见宋幺叔坐在岩坎上有一句无一句和陈三叔讲话他就问过吴浩让“宋幺叔今夜住在谁家?”吴浩让只管下山“你是吃咸菜操淡心队长请他帮忙打锣在哪里过夜必定会有安排。”
“几爷子在说么事?”弓腰驼背的吴六爷啣着长长的竹鞭烟杆从里屋伸出脑壳问儿子 “浩如你们在说么事粮食?”
“爹您就喜欢凑热闹。”吴浩如走过去将吴六爷从门后接出来就把谢千元看见队长出村借粮食的事讲给他听“爹您老说说看队长挑着箩筐连夜出门是到哪里去借粮? ”
吴六爷一口唾沫吐出老远又在阶沿坎上敲敲烟斗眯缝着一只浑浊的小眼说“浩如我的儿张继茂一家五个牛高马大的儿子个个都到了海吃山喝的年龄我们九根树十一户人家有十家不缺饭吃只有他一家缺饭吃。张金华和他爹品行一样再缺粮也不会说出口他出门借粮一定是到了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
“六爷张金华当的是队长村里又没有一个副队长年年按工分分粮食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谁晓得他留没留－手?”谢千元望着吴六爷“您老家里不缺粮?”
“谁家都可以缺粮唯独你谢光棍不应该缺粮!”吴六爷又吐一口唾沫“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张金华－家早就应该到没饭吃的时候了!”
“爹爹的话说得没错。”端着饭碗从自己屋里走过来的吴浩让说“今天在树岗堡就看见张金华啃的是饭锅巴他家肯定是九根树全生产队的头－个缺粮户!”
“你们都帮张金华说好话!”谢千元一步蹽上坎“是我吃咸菜操淡心回家弄饭吃不和你们吴家人扯闲白!”
看着谢千元进屋吴六爷对吴浩如和吴浩让说“你俩兄弟莫和谢千元打交道当年他想娶万成芳做堂客万家不同意把姑娘放在张家他谢千元气得患了羊角疯从此恨死张家人。我吴老六一辈子弓腰驼背多亏张家照顾。人要讲良心受人滴水之恩应该涌泉相报你兄弟俩分家张继茂悄悄给我多划五分自留地我有病出工少张金华没把我当病残还是一天记十个工分。这些都是你们不应该忘记的恩德!”
“爹爹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吴浩如点点头抱起一些柴禾往屋里走。
“波儿给爷爷端一碗干饭来。”吴浩让朝屋里喊着让儿子吴小波端着一大碗包谷饭递给吴六爷 “爹张队长家里缺粮他早就应该借粮了拖了这些天还是万成芳会当家稀饭是一餐菜汤是一顿六个男人五个能吃饭真是不容易。”
“今天头－回打薅草锣鼓薅了多少亩包谷草?”吴六爷伸手去接孙娃递过来的饭碗饭碗让长烟竽－绊从手里滑落光当一声掉在地上包谷饭泼得满地都是。
“看你看你。”吴浩让伸手要打儿子吴六爷一把护住孙娃“怪我没端稳饭碗不是波儿的错!”
周二秀从屋里找来扫把要扫地上的包谷饭让吴六爷拦住。“人家张金华出门借粮瞧我吴家还有朝地上撒的!”吴六爷把烟竿递给孙娃蹲下身端着饭碗去捡饭食。他一点一点地往饭碗里捡时不时又往嘴里喂。“波儿有一古诗诗名叫做悯农我记得四句锄禾日当午汗滳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会不会读?”
天黑了吴浩如从屋里拿来煤油灯照着爹爹和甥儿捡饭粒。
“爹今天头－回打薅草锣鼓薅了大概二十亩包谷地。”帮忙捡饭食的吴浩让说“张队长不让陈三叔唱水浒陈三叔不听硬是唱了大半天爹您说会不会惹麻烦?”
吴六爷没做声。有几颗饭没让他喂进嘴巴沾在脸上周二秀连忙拿围裙给公公擦脸。
6
难道岩离九根树不远只有七八里山路。老祖宗起地名是有道理的七八里山路难走两上两下 又陡又窄的山路走得人气喘吁吁。
前日来请宋幺叔时张金华没觉得难走今夜走这条路他忽然觉得很远很远。
宋幺叔举着火把在前面照路张银华也打着火把他是头一回上难道岩总是将火把照在自己面前。
张金华没有火把照路就有些高一脚、低一脚的感觉。山路右边紧贴山崖左边是看不见底的陡坎不时踢一块石头下去就听见石头滚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坎上的吊脚楼就是宋幺叔的家有狗子从屋里窜出来。狗子只吠一声就不叫了摇着尾巴迎上宋幺叔在他**转转悠悠地又亲又啍。
“梅儿来稀客哒!”宋幺叔朝屋里直喊。
吊脚楼里走出一个姑娘朝宋幺叔身后的张金华和张银华直笑。
“这是我的哑巴丫头宋腊梅。”宋幺叔对张金华说“前天你来请我她去区镇买油盐你没见着。二十三四的丫头没人娶**死得早在屋里照料我一个老爹。”
宋幺叔把张金华兄弟两个让进堂屋招呼客人落坐。
张金华说“不坐了借了粮食往回赶明日一早还要打薅草锣鼓哩!。”
宋幺叔说“我让丫头给你两兄弟弄饭吃吃饱肚子再走!”
张金华摆摆手“今夜一定要把粮食分到各家各户耽误不得!”
“磨刀不误砍柴工。”宋幺叔说“你一天到晩没吃一餐饱饭到了我家就莫客气要你吃你就使劲吃一餐我老宋家里缺东缺西就是不缺吃的粮食。”
“还是宋幺叔有本事。如今家家缺粮就您宋幺叔不缺未必有么事诀巧。”金华笑着说“我一家牛高马大五兄弟个个都是好劳力拼起命来做还是缺吃少穿糊不到肚儿圆一年到头还是吊起锅儿当钟敲。”
宋幺叔朝张金华挤挤眼睛神秘地笑了一笑。“说良心话要按工分分粮吃饭我再有本事也难混出日月。你晓得山路难走山路难走有难走的好处公社大队的干部都怕走山路从来不愿上难道岩我就在山顶开出一块荒地种了七八亩包谷洋芋。谁也不晓得我种的这些庄稼虽说收成不济 但接济春荒夏荒还是足足有余。”
“难怪您有粮食给我借。”张金华高兴地说“有您帮忙我就不怕薅草锣鼓打不下去!”
“你要借多少?”
“一户10斤十一户110斤。”
“少哒。”宋幺叔干脆地说“一户借20斤包谷。”
“我请您打锣一天应该付您10斤包谷工钱干脆借320斤您的100斤不挑。”张金华笑着说“今天打借条还欠您220斤包谷秋后还您行吗?”
“行呵!”宋幺叔举着桐油灯盏照路引着张金华东拐西转来到吊脚楼后屋。他把灯盏放在岩角上然后搬开一堆柴禾。
张金华看到几口大木缸揭开一个个木缸盖缸里装满包谷、洋芋。
“金华今后你家缺粮只管来挑!”宋幺叔大方地说“有我老宋吃的就让你一家饿不着!”
张金华半会没做声。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声说“我们九根树生产队的社员哪一天才能有这种存粮的时候哟?”
宋幺叔也是好一会没做声。“金华我是**才大着胆子悄悄干的要是让別人知道没收粮食是小事只怕是……”
宋幺叔的话没说完但他后面没说的话是张金华非常明白的。邻队一位姓林的贫农在老山沟里开荒种菜让人发现检举到公社结果菜园被毁还被戴上一顶“坏分子”帽子被斗得上吊自杀。
张金华喊来银华把两担箩筐装满又在堂屋里过秤。
“饭熟了吃饭!”宋幺叔说“你两兄弟把洋芋带一些走这东西做中饭方便!”
宋腊梅做的饭名字叫做“金包银”包谷里面掺着大米。这是张金华和张银华几年没见过、没吃过的东西。桌子上摆着两菜一汤菜是洋芋片和炒金豆汤是白菜汤汤上面还飘着一层闪着光亮的油粒。张金华和张银华被饭菜的热气一熏忍不住端碗就狼吞虎嚥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