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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小麦和妈妈在这个小镇上生活了两年。
学校里，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两道杠。家里，她是亲朋嘴里的好孩子，懂事，经常帮着妈妈干活。
周六日，她早早起来骑自行车去食品厂排队进麻花、面包还有饼干。尽管，她骑自行车还够不着脚蹬子，掏大梁骑，一路摇摇晃晃也还是能把食品带回家。
快过年时，她帮着妈妈在户外摆摊儿卖年画，对联啥的。年画可真喜兴啊，花花绿绿的，上面基本都是大胖小子，大胖丫头，穿着肚兜儿，骑着桃子，抱着鱼，手里拿着福字，个个都笑盈盈的。年画还有故事连载的，有三英战吕布、桃园结义，三顾茅庐等等。还有各式各样的对联、窗花和福字。
东北的腊月里，嘎巴嘎巴地冷。十四岁的小麦从上午**点钟一直到天黑都站在户外摆摊儿，穿着最厚的棉袄棉裤，也还是被冻得透透的。
两年后，赶上小镇街道改造，小卖店也要拆了，没办法，王秀芝又带着小麦去了远在大兴安岭的弟弟家。
这次去，王秀芝是去相亲的。她之前也相过，因为长相一般，身体有病，还带着小麦这个拖油瓶，不太好找人家。这一次又没闹成。
然后，王秀芝带着小麦，又是姐姐家，弟弟家的轮流住着。
虽然这里也只是个镇，但因为是个林场，都是工人，不是种地的，所以看起来很“城里”。小麦三舅家铺着木地板，是所有亲戚里过得最好的一家。三舅是个科长，副的，特爱显自己，就是他永远聪明，永远能干，永远正确的那种人。
三舅母也和农村的那帮姨和舅母们不太一样，多少也是有些趾高气扬。小小麦两岁的小表妹从小就娇生惯养。
看到三舅抱他的女儿，宠爱他的女儿，小麦很奇怪，爸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小麦十五岁了，她青春期了，她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了，她开始苦恼了，自卑了，敏感了。
这几年，小麦看到了母亲在亲戚面前如何微妙地赔着小心，也很快效仿过来，她的效仿表现在没有一刻是自在的，仗义的。
小麦特别爱吃火腿肠，三舅家晚饭常常切一盘火腿肠，她爱吃想吃却克制自己，通常饭桌上只吃几片。
火腿肠剩下了就放在外屋地的碗橱里。
晚上小麦去上厕所时，会路过碗橱，路过她就抓一片塞到嘴里，嚼完了再回屋。她不多吃，每晚吃两三片通常是看不大出来的。
三舅母从大连旅游回来带回来的小鱼干，很多，有一提包，就搁在客厅沙发底下。
有时候小麦一个人在房间里，她就去抓一把小鱼干。她想着，反正那么多，也看不出来。然而，今天抓一把，明天又抓一把的，渐渐地，提包里就少了很多，等到连小麦都明显发现少了的时候，她每次就只拿几个吃，她想，估计三舅和三舅母早就忘记小鱼干了。
直到有一天，三舅母发现了，说，天呐，这个小鱼干怎么就剩这么一点了？
“是不是你偷吃了，你干吗跟个耗子似的，大大方方的不会吗？”三舅母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小表妹。
“我是那种人吗？我自己家**吗要偷偷摸摸。”小表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小麦。
“那么咸，没齁着你？！
“本性不好，天生的。”
小麦本想过去说，是我吃了一些，可她们娘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已经把她教育完了，这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她感到满屋子都栖不下她的无地自容。她讨厌自己，为什么管不住自己呀，为什么贪嘴呀，为什么不做个有骨气的人呀。她还恨自己为啥总是饿，看见什么都想吃，爱吃，就连吃馒头，她也能吃三四个。
她和小表妹闹别扭时，她吃完一个馒头，又去拿第二个时，小表妹用筷子按住她的筷子，瞪着她说，还没吃饱？
小麦去盛饭的时候都用饭铲使劲把米饭压了又压，一碗饭盛出两碗的量。
为什么这么能吃？一个是真的长身体，另一个是越不敢吃，就越想吃，越想吃就越能吃。
或许是时间长了，三舅母受不了了，三舅就给小麦妈找了一个在建筑工地做饭的活儿。
王秀芝带着小麦搬到了工地上的一间棚子。王秀芝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干点活就喘，着急、上火、生气更是喘。
经过了这几年的颠沛流离，她也承认了现在的日子还不如从前没离婚时，这让她更沮丧，想当初她也是口口声声说着离开了苏仁义，随便找一个就比他强的。
她性情大变，脾气越来越差，稍有不如意，就会骂小麦，什么小婊子，养汉的，**的，这些泼妇骂街的脏话都会骂到小麦身上。
小麦的内心开始叛逆了。
她想不通一个妈妈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词来咒骂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妈妈，怎么可以？
她想着这几年一直到处漂泊，东家住西家住，时时看着脸色，日日赔着小心。就这，母亲还整天说都是为了她！为了带她逃离苏家的虎穴！为了供她上学！为了养活她！全是为了她！
小麦想，如果当初不选跟妈妈走会不会能好一些？小穗会忍受爸爸的坏脾气，但她至少不用待在别人家。小穗也许吃不到火腿肠，但苞米面大饼子就咸菜肯定管够。爸也不会用那么难听的话骂自己的闺女吧？！相比起爸会动手，妈的那些不配为人母的辱骂则更让人无法忍受。
小麦从此便有了怨怼，但也不知道该怨谁，不知道该怨谁，也就谁都开始怨了。
15
一九九一年，王秀芝返回之前待过的那个东北小镇，又相亲去了。
小麦表姐家邻居丧偶几个月，那老头就张罗着找老伴了。小麦表姐见那人条件不错，是吃官饭的，就跟远在大兴安岭的王秀芝说了这事，王秀芝怕夜长梦多，赶紧回去相亲，留小麦一个人住在她三舅家。
这天，跋扈的小表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气不顺。
“你看到我的字典了吗？”她上来就气呼呼的。
“没看见。”碰到这种情形，小麦一般是躲为上策。
“刚刚就放这了，怎么就没了？”
小麦不吱声。
“你发什么愣啊，赶紧帮我找找啊。”
小麦几间屋子地转一遍，帮她找，反倒是小表妹先把字典找到了。
“就在这，你眼睛是泡？”
“你眼睛才是泡！”小麦忍无可忍。“你自己的东西你找不到，你还说我眼睛是泡？”
“看吧，我妈在家你就不敢这样和我说话，像条摇尾巴狗。”
“是的。偏偏这会**不在家。”小麦也来劲了。
“那你敢咋地，你想打我吗？”
“我打你干吗啊，我吃你家的住你家的，还敢打你？”
“你凭啥吃我家的住我家的？”小表妹听出了小麦话里的气人，她大喊。
“不凭啥，就吃，就住。”小麦反而淡淡地。
“我让你吃不成，住不成。”小表妹咬牙切齿。
“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两个人正拌着嘴，三舅母下班回来了。小表妹立马就跑出去找**了，临走前给了小麦一个等着瞧的表情。
一会，小麦听到大屋传来小表妹的哭声，知道她肯定添油加醋了。
三舅母没有呵斥小麦，她不会说，也不好说，轻了不是，重了不是的。不过，她会跟她丈夫说。
于是，等到三舅回家，他对小麦大发雷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不争气的玩意儿。”小麦委屈加不服，她瞪着三舅。
“你瞪什么瞪？我该你欠你的？你舅妈该你欠你的？我们家该你欠你的？你看你这样，一身反骨，你们老苏家的基因就不好。”
小麦不说话，还是瞪着他。三舅更火了，怼了小麦几杵子。
第二天早上，小麦跑了。
她出了三舅家，找了一个火车道，她没想死，她想顺着火车道走，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哪里都好。
她顺着火车道一直往前走，虽然她不知道前边是哪里，不过想着既然火车可以把她带到这个地方，那沿着火车道就一定可以走出这个地方，甚至还能通向一种辽阔的生活也说不定。
一开始，火车道旁还有房子，还偶尔有人走过，她顺着火车道走了两个小时后，越来越荒凉，已经看不到房屋，也看不到人，只有火车还隔三差五地开过一列。
这时候小麦想起之前大人聊天时说大兴安岭有熊瞎子，狼这些的动物出没，她有点害怕了，在有点害怕的情况下又接着往前走了一个小时，这时候她开始想后果了，碰到狼怎么办？遇见坏人怎么办？这地方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
最后，她还是胆小了，还是没脸了，还是往回走了。
往回走的路上，小麦想得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什么时候能不住在别人家啊！
16
几天后，王秀芝那边相亲成功了，发电报过来，让小麦回去。
好几年了，小麦感觉母亲和自己一直在被能吃饱饭，能有地方住牵着从东到西，到南，到北。每一次，都是她们又没了生计，不得不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这一次，她们的生计就是母亲将要嫁给的那个人。
怎么回去呢？正巧三舅有个女同事说去齐齐哈尔，可以把小麦捎过去。
小麦从没有独自出过门，她很新奇。这个姨姨挺好，中间还带着小麦去饭店吃了饭，然后离转车还有三个小时的时候把她送到了火车站。
小麦一个人在偌大的齐齐哈尔火车站，看着人们杂乱而汹涌，她不生怯，反而感到很自由。
坐上火车，对面坐了一个男孩，比她大一点，是个农民。一路上，两个人一直说话，几个小时后，那男孩下车时已经明显依依不舍，他竟然把随身带的钢笔卷了纸条留给了小麦。
小麦打开纸条，上边写着：请给我写信。然后留下了通信地址。
小麦留下了钢笔，把纸条撕了。
17
小麦又回到了之前她和母亲开小卖店的那个小镇上。从前的同学都变了模样，然而依旧热情。
王秀芝再婚没有办婚礼仪式，一切从简。毕竟那位刚丧偶不长时间。小麦被继父家的哥哥嫂子用自行车载回了家。家里有个**姐姐，跟小麦同岁，是小时候发烧发的，傻掉了。
小麦管继父叫爸，她不死心眼，叫啥都无所谓，能换来点善待比啥都强。
王秀芝一开始是得宠的，老头甚至为了她开始为难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小麦就看不上母亲这点，小麦觉得那家的姐姐、嫂子都很好，唯一有点麻烦的家里的傻姐姐。
傻姐姐名叫育红，长得好看，就是智商停留在了两三四五岁。这么说吧，平常你看她的神态、举止连两三岁都不如，但她在发脾气的时候，小麦觉得还是有些智商的。
比如，她和哥哥姐姐生气的时候，就会把他们的孩子抱到墙头上，跟哪个姐姐生气，就抱的是谁家的孩子，这说明她知道谁是谁家的孩子，不打不骂，把两三岁的孩子抱到一个挺老高的墙头上就走，孩子下不来啊，吓得哇哇大哭。
同样的，继父和王秀芝凶育红的时候她就会过来打小麦，那拳头可有劲了，也不打脸什么的，就是咣咣地砸后背。她每次砸，小麦就算是疼得直咧嘴，也不说个啥。
时间长了，当妈的肯定就气不过了。于是，家里没人，育红又打小麦的时候，王秀芝就说，打她一顿，以后她就再不敢打你了。
小麦看着育红，她正傻乎乎地冲着自己笑，她好像真的听不懂王秀芝在说什么，是啊，她要是听得懂她就不是**了。
小麦看着她，常常心生感慨。
育红其实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眼睛水汪汪的。她也不是生来就傻，要不是因为一场被家人忽略的高烧，她本该有个不错的人生吧。
育红被烧成个**已经很倒霉了，妈妈又病死了，小麦觉得自己和她比起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现在，要是趁着她爸不在，还打她，那也太不是人了。
小麦从没打过育红，人前人后没动过她一下。
王秀芝和小麦确实在新家过了一段舒服日子，王秀芝过得顺心的时候，对小麦也好。
学校里，小麦在几次频繁地转学后，成绩不好了。你想啊，初一的时候在这个小镇上学的是英语，初二在大兴安岭学的是俄语，初三又搬回来了，之前初一的英语已经忘记了，接着跟初三的英语，那不是扯嘛。
因为严重偏科，她赶也赶不上了，索性就连其他的科目也不愿意学了。
从小到大，小麦一直以为可以走学习这条路，现在这条路也走不通了，中考时，她只勉强上了镇里的职业高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