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王秀芝和新丈夫好了一阵子,但没有很久。
以前她总跟人说,只要男人不打她,她就知足。只有小麦知道,不是的,母亲是很矫情的。
王秀芝先是跟新丈夫家的孩子们争风吃醋,跟儿子儿媳闹得不可开交,再又开始斤斤计较新丈夫对她的一言一表情。
时间长了,新鲜劲过去了,老头儿很清醒,和你只是搭伙过日子而已,只是需要个人伺候他的衣食住行和他那个傻闺女。与之交换的是给你和你女儿一个栖身之所,冻不着,饿不着。
如果王秀芝明智,她早就懂得这一点就好了。
然而,女人啊,尤其是没有文化,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固执在自己的小心眼里,她也以为找到一个男人不打她就很好,如今找到了,她又要关心、宠爱。得不到,就使小性子,就作。于是,矛盾频生。
他们频繁吵架,有时也会波及小麦。
小麦本来也不是传统意义上多朴实多听话的孩子,难免有没眼力见儿的时候,如果是生父,也就担待了。可现在她是作为拖油瓶被拖进继父家的,拖油瓶还不听话,就更令人生厌了。
不过,这一天,小麦是真不知自己哪错了。
冬夜,已经睡着的小麦被母亲和继父的叫骂声给吵醒了。
“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这是继父的声音。
“你才不要脸,你骂谁你?”王秀芝毫不示弱,但小麦听得出来母亲在虚张声势。
“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不愿意待就滚。”继父凶起来真是让人害怕。
“你说滚就滚?凭啥,就不走!”
……
小麦听着已经是心惊胆战,继父突然冲进来,一把手扯下她的棉被,用手指着她:“走,马上走,你们,立刻离开我的家!”
小麦蒙了,继父的这个举动是她没有想到的,再看看墙上的挂钟,都半夜11点多了,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他们怎么就突然吵成这样?
她怔在炕上,努力想让自己醒过来,好证明这是在做梦,直到继父再一次冲进来,冲着她高喊:滚!
她冲出门去。
她本能地往几百米外的火车道边跑去,跑到火车道边才发现自己只穿了秋衣秋裤。
铁道旁有个小树林,她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蜷缩下来,哭了。树林里真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她的哭声,在夜晚里飘着。
去亲戚家?亲戚们一定会把她送回家。去同学家?多让人笑话,连外衣都没穿。
一九九二年的冬天真是太寒冷了。
小麦想着赶紧得找个地方避避寒,她想到顺着火车道,一直走这种偏僻的小路就可以走到自己的学校。那里最起码是一间屋子啊!再有,教室里每个同学都有个小棉坐垫儿。
她往学校走去。
学校的围墙比她的身高还高,硬翻是翻不上去的。她来到一个拐角处,她记得那里墙外有个木桩子,估计是经常翻墙抄近路上学的同学提前放在那的。
小麦踩着木桩子翻进了学校,四周黑漆漆的,平时胆小的她被悲凉感给弄得顾不上怕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班的教室窗户前,挨个拉窗户,还真有没**住的窗户。
窗户也高,平时班里组织同学擦玻璃她都要踩个椅子才够得着,这会小麦也不知道怎么翻进去的,反正是翻进去了,中间因为太使劲了,胳膊腿都有被硌破皮。
硌破皮了也值,因为,屋里果然暖和了好多。
她在老师的讲台边坐了一会,还是冷。学校都是烧火炉的,白天烧,晚上自然就熄灭了。
怎么办呢?
她借着月光把几张书桌拼在一起,然后把同学们的小棉垫子都搜集在了一起,有十几个,先铺上几个当褥子,自己躺上去,再一个一个地往身上盖。
就这样,她一个人在黑漆漆空荡荡的教室里躺一会,又哭一会。
还是冷啊。
小麦意识到就这么躺着不行,她起来开始做蹲起,心想着运动就会让人不冷。于是,农历十二月的东北,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小麦穿着秋衣秋裤,在黑暗的教室里,开始做蹲起,直到把自己累得瘫软,浑身都是汗,她才停下来。
半个小时后,她反而更冷了,冷了就再做蹲起。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了凌晨。
第二天天一亮,小麦还是没皮没脸地回去了继父家。
不回去去哪呢?
再进家门时,王秀芝蒙着被子躺在炕上。她一直都是这样,一挨打了,一生气了就蒙着被子躺着,不做饭,不说话。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大武器了。以前跟苏仁义就这样,现在还用这招。
继父坐在椅子上,没理小麦。小麦也不说话,她一副臭无赖的样子,直接进了里屋。要脸干吗使啊,要脸太冷了。
19
一九九二年,在东北的那个小镇上,青少年大致有如下这么几条出路:
学习特别好的一般都去考中师,中等师范教育,出来后可以当老师;家里有权有势的,就直接被安排去镇政府、农村信用社什么的上班去了;次一点的还是有能耐的家庭就让孩子去上粮校,这种一般就是父母是粮食系统的,孩子考分低,出来还包分配,也是条让人羡慕的出路;还有的男孩去当兵,这也是一条出路。当然,当兵也得找人,不是谁想当兵就能当的;再然后就是最熊的一拨,学习也不好,家里又不行,那就只能男孩在家务农,女孩等着嫁人了。
小麦属于前面的几种哪种都够不上,这个够不上其实跟她不是继父的亲生女儿有关。继父家的几个哥哥姐姐有在镇政府上班的,有在粮库上班的,老头儿努努劲儿应该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可现在王秀芝和他关系也就那样,所以小麦就上了镇里的农业职高,学农学。
本想熬上个几年,考个农业大学,可上了学才知道,每天就学土壤,植物的根茎叶,怎么插秧,怎么嫁接啥的,小麦也是有些灰心。
这时,小麦已经十七岁了,她的同学们已经开始处对象了。
也有那么三五个人给小麦写过信和传过小纸条,她都没往心里去。只有一个小混混,在这段时间闯进了她的故事。
小混混姓穆,名小武。
小武找不同的人在小麦学校门口、路上,她家等各种地方给她递来小纸条。纸条上的字七扭八歪,话也是驴唇不对马嘴,都是抄的歌词,上下毫无过渡,全是拼凑。
比如这样:对你爱,爱,爱,不完,我可以天天月月年年到永远。这是郭富城的歌词。还比如这样: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还是郭富城的歌词。再比如这样:如果你是我的传说,就让它天长地久。这个是刘德华的歌词。
反正吧,小麦觉得和他一点不也搭,小麦尤其看不上他的字,那也太丑了。
然而,一个从未被重视过的女孩,有人跟她说,喜欢她,爱她,她是最重要的,肯为她去做任何事,就算是随口说说的,她也是爱听的。
小麦仗着胆子和穆小武出去了一次,就在火车道旁的小树林里,她本来想当面告诉他,她和他不合适。
夏天,傍晚。
“你找我有事吗?”小麦故意问。
“没有。”他看起来比小麦还紧张。
“没事找**吗呀?”
“你说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问你啊。”
他笑,有点无赖地笑。
半小时了,两人就那么站在那。
穆小武不怎么说话,甚至不太敢看小麦。反倒是小麦盯着他看,盯得他脸红。小麦细细地看他,个子高高的,鼻梁挺挺的,睫毛长长的,是帅的,只是有点瘦,小麦更喜欢那种魁梧一点的,山一般巍峨的男性,觉得那样的才有安全感。
无论如何,这也挺有意思,不是吗?他是个小混混呀,怎么在小麦面前手足无措?
20
穆小武总是有信传给小麦。
送信的人一直不固定,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怎么厚着脸皮求着别人帮他送信的。
小麦并不讨厌他,所以穆小武约她她也跟着出去。
几次见面后,小麦话多起来。再后来,小麦开始什么都和他说,包括自己小时候,学校的事儿等等。小武不怎么说话,小麦问他话时他基本就是不好意思地一笑或者用很短的几个字就回答了。更多的时候,小武都是看着小麦,听她说。
倘若日后小麦记不起当年,小武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说话时的目光她别想忘掉。她越来越愿意和他在一起。
两个月后,小武开始在信里问:“下次,我能亲你一下吗?”
他每次问,小麦每次回复:不行。只要小麦还说不行,他就一直规规矩矩。
小麦想着不能让他亲,让他亲自己就吃亏了。但是他约她,她也出去,她愿意的呀。
秋天,小武生日的这天,他故意约她去了一个更远的小树林。
这一天,风在酝酿,树在酝酿,眼神在酝酿,呼吸在酝酿……酝酿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傍晚,一切都刚刚好,小武走过来抱了她,吻了她。
不知道别人什么样,反正小麦第一次被吻是软的,有一点想要倒下去的感觉,软了她也没躲,她想着不能让他白白给自己写那么多封信,说了那么多感人的话,让他亲一亲也没啥大事。况且,这感觉实在是好。
21
感觉好是好,但小麦心里有数,小武不太有正事儿。他没工作,不上进,整天和街上的混混在一起。小麦对他是若即若离的。
一段时间他找她她也出去,抱抱也行。再一段时间,找她她又不理了。小麦对小武的态度扯不清,不甘心与他进入正经恋爱,也不愿意跟他分手。
这也不能怪小麦,小武也是太不争气,他经常传出一些负面消息,比如在哪把别人打了;比如在哪被人打了;比如被抓到偷了学校几个篮球;比如在哪个饭店吃完不给钱,等等。
小麦也劝过他,让他好好的,他说她不理他,他心烦。
这或许是一小部分原因。多年之后,小麦觉得更大的原因是,穆小武家在镇上之前还算是过得不错的人家,两个哥哥都被父母安排得很好,两个姐姐因为漂亮也都嫁得很好。到他这呢,父母年迈了,没有能力再安排他,于是他初二辍学后,就一直在家里待着。
没有前途,看不到未来的日子是灰心丧气的。又赶上他家附近住着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二流子。他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哪有什么正确的人生观,就每天玩。半大小子,没钱,没本事,又到处装,装不好就惹事了。
以上是多年后的小麦试着诠释的。但当下,她只是觉得很丢脸。她在心里已经放弃他了,很慢,但很坚定。
22
高二暑假,小麦去姥姥家,她总是去姥姥家。
说是姥姥家,其实姥姥已经过世很多年了,那个村子里基本都是王秀芝家的亲戚,他们大家族枝枝杈杈四五辈共有上百户生活在那个村子里。那里的亲人都很淳朴,对了,就是当年王秀芝离婚第一站落脚的那个小村子。
基本每年寒暑假,小麦都去那里。虽然,没有哪家的亲戚邀请她。反正都是亲戚,每家待上个十天半月的,一个小姑娘,也太讨厌不到哪去。她就是硬去。
村里的表哥特别多。表哥表嫂们都觉得这个表妹挺懂事,挺不容易的。所以谁家有好吃的,还都愿意喊她一声,谁家也不差她这一口。越是这样,小麦就越愿意去,她觉得那热闹,有人情。
小麦爱去还因为那里比起小麦住的小镇,那个村子才是地道的农村。村里有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野甸子,有夏天孩子们洗澡的大水坑,有马、有牛、有羊、有狗、有猫、有鸡、有鸭、有鹅……
东北农村地多,这么说吧,光是个人家房前屋后的菜园子就各有一亩地那么大。园子里啥菜都有,茄子、豆角、黄瓜、辣椒、小葱、香菜、生菜啥的,想吃啥都现摘,上的都是自己家的大粪。
那里的厕所不叫厕所,叫茅楼。一般都是用大嗑杆或者苞米秆圈起来的,用大嗑杆的比较多,大嗑就是向日葵,也叫毛嗑,最早东北人不是把俄罗斯人都称为**子嘛,他们发现**子对嗑瓜子很在行,把瓜子扔进嘴里,一阵加工,瓤皮自动分离,于是,就把“**子嗑的那个东西”叫做毛嗑了。
擦屁股,讲究一点的人家用牛皮纸,用孩子用过的书本,一般的人家就用毛嗑杆,皮和瓤都可以用来揩屁股。
每年秋天,收完向日葵和玉米后,就换一茬新的杆子围起茅楼,遮丑又通风。大概半年后,你掰一点,我掰一点,杆子就渐渐矮下去了。
有的人家茅楼分男女,有的就全靠咳嗽,感觉有人走过来了,就故意咳嗽一声。
茅坑是一个可老深的大坑,上边搭两块板子,有时候那两块板子还是活动的。城里人要是头一次上那样的厕所一定会战战兢兢。
小麦姥姥家那个村子北面有个大草甸子,一眼望不到头。很多人会到那里去放羊。一到季节,满甸子的黄花,对,就是黄花菜的那个黄花,还经常能打到野鸡和鹌鹑。
村里有个大水坑,一到夏天,一大群半大小子在里边狗刨,在里边撒欢儿。
家家都养那种大柴狗。小麦大舅家两条,二舅家两条,二姨家三条。都那么穷了,还养狗。有的是因为喜欢狗,有的纯粹是为了看家护院。
大伙儿在炕上吃饭时,狗就蹲在屋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饭桌上的人们,若是有人扔给他们一块吃不了的玉米饼子,狗就会一跃而起,保准从空中就接住饼子,又稳又准。
养狗不白养,有事真上啊!秋天粮食都囤在院子里,怕人偷,还怕黄鼠狼之类的吃小鸡小鸭,家里养上几条大柴狗,生人和黄鼠狼是肯定进不了院子的。
村里人出行都是马车和四轮拖拉机,从村里到镇里,从镇里到县城。
四轮车是手摇启动的。表哥们光着膀子摇四轮车是留在小麦记忆里的一个经典画面,出苦力的正当年的庄稼汉子的蓬勃,在摇四轮车的时候都被释放出来了,很带劲!
总之吧,这些都是小麦生活的小镇上没有的,小麦就是喜欢那里。
这一年,她又去了。
在北京的二姨家的大表姐正好回老家。小麦头一次见到这个大表姐,从前都是在照片里。
这个大表姐是姥家亲戚里唯一一个生活在大城市里的,是所有亲戚都要高看一眼的人。
小麦爱说爱笑的性格,从小就待在亲戚家的人,对哪个亲戚都一团火热。估计是大表姐和表姐夫对她印象还不错,这次见面之后,大表姐给小麦妈打了电话,说想在北京给小麦介绍个对象。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可把王秀芝高兴坏了。本来小麦学习也不太好,考大学无望,再说就是考上了,最多也就只能去省城,这可是去北京啊。
小麦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就落到了自己头上,反正,没多久,她就被通知可以去北京了。
去北京,这是小麦小时候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记得小时候,天一下雨,她就和小穗趴在窗户边,大声喊着一则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顺口溜: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如今,真的可以去北京了。不管去北京干什么,哪怕是扫大街,小麦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