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壹．
诀别宫。
琴声仄仄，让人有不安的感觉。白衣单膝跪在冰凉如水般的玻璃地面上，玻璃里反**，那一袭青纱里的人儿，依旧纹丝不动。于是，他只好提高了音量。
“殿下，三千禁军已经全部阵亡……”
啪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琴声不停，继续弹奏，又断了一根，如此直到十弦俱废，琴声才堪堪停下。
“东灵塔那里，有什么力量可以对付得了见月和三千禁军？”从青纱里透出来的声音，带着愤怒和质疑。
白衣慢慢低垂下头来，听见自己的心跳。玻璃里，自己的脸苍白如雪。
“本来三千禁军已经毁了东灵塔，木吒也被打成重伤，可是，他来了……”
一阵沉默。只有青纱还在摇曳。离火微弱的光看不透面容。
“是那个什么白虎战侯吗……”声音淡漠。
“是……”
青纱慢慢被一只细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撩开，走出来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她的眸轻轻流过白衣，停留在木窗外永恒的黑夜。
“占命师曾经对我说过，事以命重，犹记白虎……看来，我们之间，必定要有一个人倒下啊……”女子轻轻说道，脑海里，却浮现那陌生的竹笺，那方水榭，现在是什么样子？那一个人，会在秋风里歌唱吗……
“说的没错！”
忽然一个锐利的声音传了过来。白衣扭头，就看见一身黑衣的男子傲然的走来，周身有淡淡的云雾围绕。
“白虎已经向你下了挑战书……”黑衣男子说着，眼神凝视着她，“他问三千禁军，你在哪里……可是，没有人回答，结果，全部被他割下头颅……真不愧是白虎，天生就是杀伐之神，那个时候，幸好你不在……”
白衣霍然站起身来，怒目瞪视着黑衣男子：“见月！你居心何在？上一次是你说要去东灵塔找寻可以激发记忆的果实，一共只有四个人，只要用潜行术就不会被木吒发现，结果却是，你一个人安全回来，其他三个被诛杀，而后你又借机挑唆殿下，出动三千禁军，结果，还是只有你一人回来……现在倒好，你又想让岚殿下做什么？其实，我早怀疑——”
声音仿佛被一刀两断般嘎然而止。白衣的苍白的脸，此刻透着因为过于激动而浮现的抹红，倒比平日里亲切很多。
“怀疑……怀疑什么？”见月轻轻凝视住白衣，眼神似狼一样狡黠。
白衣看了看岚，缓和道，“殿下，见月这么多年销声匿迹，忽然再次出现在冥界，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可是，他接二连三的弄出这么多事来，使得修罗殿元气大伤，白衣怀疑……怀疑他是阴山王派来的**细！”
**细……
岚将目光移到了见月蒙着面的脸上，她的眸仿佛最深邃的黑洞，可以洞穿任何心机。便连那黑衣人也被看的不自在起来，喉结滚动。
良久，一声叹息慢慢升腾。岚轻轻望着白衣，“不管怎样，见月当初可是冒着生命将我从黑龙王邢傲的天罗地网里救了出来呀……”话音未落，她又转向见月，“无论你是什么用心，我们至少还都是站在同一立场，至少你不喜欢白虎不是吗……”
见月慢慢笑了出来，声音诡异而又狠毒：“我岂止不喜欢，我恨不得将他捏成碎片……”
岚的目光开始迷离起来：“在这阴间住的久了，便觉没有了意义，什么时候搬去人间，想是不错的……”
“一定可以的……只要阿修罗王殿下想，就一定可以实现……只要杀了白虎……”
白衣的头慢慢低垂了下来，不再说话。冥界最强的神，阿修罗王，和人界最强的神，白虎，谁能笑到最后？
“见月，你先退下吧……”岚轻声道。
“是，阿修罗王殿下……”见月慢慢回走，听见自己的心跳动的厉害。忽的一声，一只灰色的大鸟从他的颊边飞过，带来一阵强风，掀起了他的长发。
岚也在同一时间又看见了风鸦，她的眸瞬间就明亮了起来。那个素未谋面的人，究竟，又要带来怎样的讯息呢……
风鸦在半空忽然急转，对着已经走过去的见月扑扇着翅膀，凝望了很久，直到他走远才蓦地转过身来飞停在岚的肩膀。
似乎人间刚下了场雨，风鸦的羽毛还有些潮湿，雨水夹杂着迷迭花的香味，岚轻轻解开竹笺，上面写着：“忽然一场迷迭大雨，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横亘在心底的那个声音。那是让我整个生命都要融化的声音。你是吗？”
岚笑得异常灿烂，忍不住在竹笺另一面写道，“地狱里有一处湖泊，湖泊四周开满了迷迭花，我等你……”
“殿下！”白衣吃惊地看着岚写下的字。
“他能来地狱吗？那要多高深的灵力才能办得到的……我只是逗逗他而已……”岚愉快地将竹笺束好，眼神又忧伤了起来，“但若，他真的能来，我一定等他……”
我一定等他……
白衣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找不回来，他机械地问：“殿下，您喜欢上了那一个连面也不知道，连男女都不确定的人了吗……”
或许吧……
谁知道呢……
也许，命运之轮正在转动，我们被摆布其间，无能为力。
贰．
立在幽长的诀别宫入口，见月抬眼看了看厚重乌云堆积的天幕，慢慢笑了起来：“白虎，阿修罗王……你们的末日就快到了……”
一片云雾慢慢笼罩起他的周身，仿佛风吹雾散一般，眨眼消失不见。
叁．
灵空山。
已是深秋之季，烟雾缭绕的山里，到处都开遍了木莲。白色的晶莹花瓣，风大一些便能吹落下来，纷纷扬扬的，仿佛下雪一样。空气中，有水滴落入湖心的寂寞的声音。偶尔呼啦飞过的兽，带来一阵凌乱的气流。清晨时分，薄薄的朝阳正努力地想要拨开云雾。
寒棠昨夜被妲己扶回灵空山，回到曾经睡过的厢房，一夜好眠。一早醒来，发现房间里一尘不染，所有的摆设都和五十年前下山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能想象得到，那一个心灵手巧的美人儿，日日端坐在这里，望着窗外艳丽的花叶，轻轻地笑。
虎哥哥……快来啊……虎哥哥……咯咯咯……
陈年旧梦了啊……
寒棠想起儿时和妲己在这浩淼的山间。那个时候哦，他还是一只没有得道的白虎，而她，亦还是一只不能变成人形的白狐。她就天天伏在他的背上，到处吓唬别的生物，狐假虎威。他不记得她笑的样子了，可能时光真的太过久远……但是，他却记得，自己每每看见她笑的时候，心里都仿佛升起了太阳。妲己……想到昨夜自己莫名地昏倒在那迷迭大雨里，都没有来得及和妲己说话，真是不应该呀……
想到这里，他深深呼吸了带着芬芳的清新空气，大大的升了个懒腰，双手举起的时候，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雪桑的叶子，哗啦啦的，白色的球型小果便仿佛下雨一样砸了下来。他在咧着嘴巴怪叫的时候，就听见身后一声轻笑传来。
精致到不忍凝视的娇容。长长的睫毛有规律的上下蹙动。似流云一样的淡粉薄唇藏着微微笑意。那一头长及腰畔的如银丝一样的发轻轻飘动起来。明眸皓齿，绝色倾城。
寒棠还是叹了口气，过了这么多年，她越来越美，这就是白狐一族最傲人的本领吗……他看看着她轻轻微笑起来，她也笑，两个华美的人儿，在渐渐穿破云雾的淡淡阳光下笑的好生甜美。
“虎哥哥，再见到你……真好！”妲己轻启贝齿，慢慢走了过来。
寒棠解下身后黑色的蛟衣披风一如当年一样，轻轻裹在她的肩头：“昨天辛苦你了，师妹……”眼神灵动，透着温暖。
“那也没什么……只是灵力高绝的师兄为什么会忽然晕倒……”
寒棠笑的一脸狡黠：“那是因为昨夜忽然看到你，惊为仙人，一下子气喘不过来，便倒啦……”
妲己知他玩劣心又起，冲他努了努嘴：“师兄，我做了糯藕粥，要不要吃……”
话还没说完，妲己就觉得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再回过神来，寒棠已经消失不见，倒是身后的厅房里传来呼啦哗啦吃粥的声音。瞬间，一抹比莲还娇媚的笑便浮现在脸上，她摇摇头，走了过去。
“师兄，师傅让咱们一会过去，说……说有事要交代……”妲己坐在一边，右手托着香腮，说这句话的时候，脸忽然就红了起来，更增艳丽。寒棠只觉心头一阵砰砰乱跳。
他想起弟弟寒星之前曾透露，说师傅有意要主持他和妲己的婚礼……想到这里，他便岔开话题：“对了，寒星这小子呢，昨夜一面之后，他又跑哪去了？”
妲己笑的灿烂：“那小子吗，他哪敢啊……一早就在后面修炼呢……你若不信喊他试试……”
寒棠便轻声问道：“末，吃早饭了吗……”声音很轻，只有在这屋内的人才能听见，而寒星修炼的后洞则有百米之遥，但妲己知道，他已用上了传音入密的高等法术……
但后洞的寒星显然不会这等法术，于是，扯着嗓子回道：“妲己师姐一早就给我送来了……哥哥你好福气呀，还不快娶过门啦……我等着吃喜酒呢……”
还不快娶过门啦……我等着吃喜酒呢……
声音便如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回荡，便连全天下的人都听到了吧……直叫屋内的一男一女双双把脸红，再也无语。
死小子，说这么大声……寒棠正自怨恨的时候，就觉得手背一凉，那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柔荑已然覆盖了上来。他心下一颤，抬头便看见了她的眸，比泉水还清澈。
“师哥，我想要永远陪着你……”
永远……陪着你……
一阵惊雷蓦地在寒棠心底爆炸，他又听见那个清冷的声音，那个模糊的女子，在隔着水的另一端决绝地说，寒棠，爱我吧……好想永远陪着你……
你是谁？！
寒棠慌乱地追寻，跌落湖泊，忽然就看见一条黑龙恶毒的笑，他卷起那个女子，大声叫嚣：“我会让你们这对贱人永远不能在一起！”
永远不能在一起……
声音回荡在四周，然后，便失去了那女子，失去了黑龙。寒棠觉得自己冰凉凉的，快要冻死。看到她离开，他的心就如刀割一样……难道，这就是他脑海里残存的，关于前世的片段？那条黑龙是谁？那个女子又是谁？为什么一直羁绊着自己到现在……
“虎哥哥……”妲己关切地望着额头沁出冷汗的寒棠，轻轻唤了声。这一声唤，倒是让寒棠从突如其来的梦境里摆脱……他恢复了神智，喃喃不能言，只觉恍如隔世。
“虎哥哥……你怎么了……昨夜也是如此……究竟……”心细若妲己，已能看出端倪。
寒棠摇摇头，疲倦地说，“走吧，我们去见师傅……”
肆．
其实很多时候，寒棠都想过，什么事都能如师傅一样云淡风轻，每日闲云野鹤，那也是神仙过的日子。在他眼里，师傅施远仙人是他最尊敬的人。
此刻，屹立在灵空山顶的风云殿，已经完全被金灿灿的阳光笼罩，远远看来，那些斑驳的石柱与墙面都显得熠熠生辉。
“棠儿……你五十年没有回来啦……” 施远仙人微笑着看着寒棠，这个他最得意的徒弟。
“弟子十分想念师傅，只因弟子身肩重任，不能常回来看您，请师傅原谅……”寒棠望着依旧慈眉温和的师傅，眼眶渐渐红了起来。他一抱拳，弯下腰来行礼。
施远仙人连忙扶住他的肩膀，点点头，“棠儿知大体，为师亦十分欣慰，这些年你为国为民付出很多，为师又怎能怪你？倒是你师妹，整日缠着我要下山看你，你若再不回来，她可准备逃跑喽……”他说着，轻抚三尺白髯，笑声不断。
寒棠瞥了眼已经红透脸颊的妲己，也是微笑：“师傅其实也该让妲己下山看看，毕竟她已修炼这么多年了，没准，她能做个护国**师之类的……”
“哦？啊哈哈哈哈……” 施远仙人乐得和心爱弟子逗妲己，笑的更加豪迈。
倒是妲己涨红了脸，轻轻捏起粉拳在寒棠胸口锤了下，然后一跺脚娇嗔起来，“师傅也真是的，师兄一回来就联合起来逗我，妲己生气啦……”说完，背过身去不理人。
师徒二人笑的更加欢快，如此，过了一会，倒是施远仙人慢慢凝重起来，他轻轻拍了下寒棠的肩头，问，“棠儿，你下山一百载，经历生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吗……”
寒棠沉默半晌，重重点头，“是……我将师傅传授我的本事，报效了殷商，让百姓免于妖魔滋扰，安居乐业，看见他们露出笑容的脸，弟子便知道这是自己想要的……”
“说的好……” 施远仙人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可是，你也该是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吧……”
是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吧……寒棠心跳加速。
“你妲己师妹从小与你青梅竹马，自你下山那天起，就念着你，每天为你的厢房打扫，为你祈祷。你还记得那一次青海邪神遮蔽了日月，普降大雨，想要淹没这片大地吗？”
寒棠点点头：“后来，乌云散开，弟子便率领众将将之斩杀了……”
“那么，你知道那乌云为什么会自己散开呢？” 施远仙人目光闪动。
“难道……”寒棠有些吃惊，“是师傅你暗中做的法？”
“笨蛋！”施远仙人不由敲敲自己爱徒的脑袋，“为师向来是不插手……也不能插手这档子事，你不知道吗……”
“那么，是谁？请师傅告知，弟子一定重重酬谢……”
施远仙人叹了口气，“其实，那人又何止帮你这一次……马王堆混战里的夜行人，蛟龙潭里忽然传来的羁绊妖魔的笛声，噬血窟中为你遮挡暴风箭雨的木莲花伞……都是那人呵……”他说着，目光迷蒙起来，“那个人为了你，折损了一半的灵力，只为了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得到你想要的……”
寒棠的心忽然就寂静下来。他听不见心跳，也听不见师傅在说什么了。他只觉得一阵惶恐。
“师傅，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寒棠大声地问。
施远仙人不说话，视线慢慢凝结在了背身而立的妲己身上，一脸的慈爱。
寒棠似乎明白了什么，看了看师傅，又在看着背身的妲己，他又想起一百年前自己下山时对她说过的话。
妲己，我就要去这个辽阔大地，一展抱负啦！
那么，虎哥哥，你不管妲己了吗……
等我功成名就之后……等我……
等你功成名就之后，你便会娶我吗……
嗯。
……
那个时候，这样的对白，算是承诺吗……这个一直爱着自己的人儿，甘愿为自己付出生命，只为了这样一声模糊的，“嗯”吗？
他觉得身体不由自主的走向妲己，双手轻轻从后面环住她。他能感觉到妲己全身一阵颤抖传来，自己也颤抖起来。但慢慢开始安定，他闭上眼睛，念着她的好，将唇凑近她因紧张而僵硬的耳畔，那柔软的银发上散发着清幽的香味，他轻轻地说：“师妹，这么多年来，辛苦你啦……”说完，他将她抱的更紧，恨不得揉进身体，再也不要松开。
而妲己，早已泪流满面。
做了这么多，等了一个世纪，终于换来他的垂怜了吗……那么，即使再来一次，也是值得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完全凝固了下来，将这最温情地一刻永远刻画在岁月的长河里，永不干涸。
“那么……”施远仙人微微笑，吸一口气，“为师就为你们择良辰吉日，也算了却心头一桩大事……要不要宴请宾客，可就你们决定啦……哈哈哈哈……”
……
“虎哥哥……”
妲己轻声唤道，漫山的木莲花都已开的灿烂，经风一拂，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落满寒棠墨长的发，远远看来，像一副极美的画卷。
寒棠握着师妹的手漫步在山林之间，空气清新透着醉人的甜，很久没有再体会过这样舒适这样自在的时刻了，这么多年忙碌于天下，像此刻这样重归故里，实在是难得的悠闲。思绪正自沉浸在过去的画面里，就听到身边妲己的轻唤，不由转过头来，俊美的脸上，两道剑眉更显得英气逼人。
“怎么了，师妹？”
妲己柔美的脸在纷飞的花叶间渐次微笑开来，摇摇头，眉眼间是小女孩家的娇羞，低下头来的时候，轻声问，“你……真的决定了要……娶我吗？”
寒棠呆了一下，脚下的枯叶发出脆生生的音符，仿佛一声声叹息在心头晕染开来。他停下脚步，双手抚上妲己的肩膀，温柔地看着她：“师妹，那年你问我，是否功成名就之后，就会娶你，是也不是？”
妲己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那个时候，我给你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这样一天。但现在，我已经功成名就，我就要来还你这个诺言。”
寒棠的眸是清澈的，带着包容的笑，他眼里的妲己还是那个喜欢伏在背上的小师妹，他愿意背着她一辈子。
妲己望着心爱男子的脸，一双灵动的眸渐渐潮湿起来，她再也忍不住了，踮起脚尖，闭上眼睛，吻住寒棠的唇。深深的，恨不能揉进身体里。
寒棠的眸开始时有些无措，但慢慢，他亦闭上了眼睛，将妲己揽在怀中。木莲花雪片一样飘洒下来，宛如诚挚唯美的祝福，等待了百年的诺言，终于在这一天就要兑现。
蓦地，花叶翻飞间，一抹淡淡的云气卷起数片木莲花瓣，缠绕在枝头。粗壮的树干上，轻巧地立着一身黑衣的男子，那双深邃阴鸷的眸里露出令人发寒的冷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