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多年后的第一次电话联系,双方的客气让丁援朝很不习惯,甚至有些坐立不安。他想尽快地进入主题,但还是客气地说:“你说什么呢?见外了不是。今天找你,是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胡一宽开完董事会,正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闲逸地看着电视播报的股市行情,品着上品春茶的淡淡清香。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不是手机里存储的号码。如果本地不显示姓名的来电,胡一宽一般是不会接的。在Z市这个地方,胡一宽虽不是妇孺皆知的名人,却也是有较高知名度的民营企业家,他不想让陌生人直接找自己,或者因打错电话耽误自己的时间。但当他看到是省城的区号,想了想还是打开了翻盖接听。
他怎么也没料到,来电话的是三十多年没有见面的发小同学丁援朝。
丁援朝,省政府的厅长。与胡一宽从小在“老营房”一起长大,不仅从小学到高中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同一车皮去当的兵。更重要的,他是胡一宽心里始终崇拜的人生“偶像”。
丁援朝当年是“老营房”的“孩子王”,又是甲班的班长。这样地位的取得,他靠的不是歪门邪道,而是凭着自小过人的聪颖,搞恶作剧的机敏……不仅讨得老师的喜欢,而且把同学调理得服服帖帖。所以,丁援朝不仅在班里,就是在“老营房”孩子中,也极具吸引力和号召力。一下课,总有一帮小子跟在他屁股后面,他说干什么,人们都会一窝蜂地追随;他说不和谁玩了,大家瞬间便不与这个同学说话。就连玩打仗游戏,他始终是英雄、是元帅,别的孩子只有在他枪下“牺牲”的份儿。他从老爸嘴里学来的一句“降将可纳,叛徒难容”,不仅让追随的“铁杆”不弃不离,而且还不断地“扩红”……偶有地方孩子欺凌大院弱小,只要丁援朝赶到,基本都能摆平、转危为安,有时还和对方交上了朋友。这一点连“老营房”专门与地方打交道的群工干事老高,都觉得不可思议,心里暗生佩服。
而胡一宽,则是属于老师不重视、同学不待见,最重要的是不受丁援朝喜欢的鼻涕吸溜的邋遢小子。为此,胡一宽自卑了好多年……
此时的胡一宽,早已非同从前了。
在Z市老城的东关口,有一座8层的“一宽大厦”,就是胡一宽的公司和下属饭店。虽然不是十分气派豪华,但在当地确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作为同一省区的政府高官,丁援朝自然不会不知道胡一宽的发展状况。但他许多年却始终没有与胡一宽联系。胡一宽曾几次想拜访丁援朝,总是未能如愿。不是他联系方式不对就是不在家,或被其手下的人以各种理由搪塞。尽管这样,胡一宽始终没有记恨丁援朝,反而觉得他是高人、是大忙人、是有性格的人……与自己不在一个层次上。
这不仅是由于胡一宽开朗忠厚的性格,不爱与人记仇,还在于他不改初衷地对丁援朝发自内心的崇拜。而胡一宽对其他人很少能这样。他甚至想,就是此生无法和丁援朝骠齐或成为知己,也一定要学习他的智慧、气质和魅力,在自己的公司里,成为像丁援朝那样有思想、有影响力的人……
胡一宽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次丁援朝为什么这个时候主动打电话给自己?
“你好,你好!大厅长。多年见你不得,今天我可烧上高香啦……”胡一宽心态有点复杂,但还是殷勤地说。
丁援朝平静地笑着说:“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还好吧?我也时常想念老同学,怀念过去的日子呀!”
胡一宽连忙说:“哪里,哪里。您是大领导,我们书记市长见你都得毕恭毕敬,我怎么敢让您惦记呀?!”
毕竟是多年后的第一次电话联系,双方的客气让丁援朝很不习惯,甚至有些坐立不安。他想尽快地进入主题,但还是忍耐着客气地说:“你说什么呢?见外了不是。今天找你,是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瞧您说的,找我是看得起我。只要我能办的,你一句话,我保证办好。你要是不满意,我们就不是发小同学加战友了!”
“那……那好吧,我就直说了。今天找你,是需要一笔赞助。这笔赞助款的数额,对你来说也许不是很大。至于用它干什么,我后面会告诉你。”
“你还是信不过我不是,没有问题的。你大厅长要多少,尽管说好了。”
“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反悔啊?”
“当然不会反悔了!”
说这话的时候,胡一宽确实没有丝毫胆怯,反倒有些自豪,或者说有几分得意。他得意的是,当年自己苦苦巴结不上的人,现在终于主动找上门了。他知道,以各种名目变相勒索的公务人员不少,但他相信丁援朝是有品位、有底线的人,不是特别必要,他是不会轻易向自己张口的。这次张口了,一定有着特殊的理由和用场。令胡一宽最感自豪的是,省里的厅长居然主动有求于己了……
丁援朝的后面的话,出乎了胡一宽的意料。
“我准备搞一次‘同窗会’,就是咱甲班的发小同学的聚会。你知道,咱们同学十几年,多年前就有人提议聚会,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搞成。现在大家基本都退休了,有时间有精力了。人生过了大半,聚一聚也是难得的。没听人说吗?这年头真东西越来越少了,于是,就在同窗聚会里找真回忆、真感情和真开心……我是多少赞成这种说法的。按朱自清老先生的话,一个人在哪儿度过童年,哪儿就算是他的故乡。我们一起生长在‘老营房’,儿时的感情有多真挚,多令人怀念!但要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没有经费是不行的。靠AA制不是不行,但对困难的同学可能也是个负担,我有些于心不忍,怕扫了一些同学的兴。所以想到了你。你能不能出点‘血’,把大家的吃住解决一下,圆同学们一个梦。条件不一定要多好,只要方便、干净就行……对了,还有件事情通报给你,我这个厅长到点了,已经卸任退休了!”
此时,胡一宽明白了丁援朝的意图。胡一宽自小是个爱张罗事的热心人,而且是个当过多年兵的人,不仅保持了朴实厚道的本性,还有着少见的热情豪爽劲。他绝不会因为丁援朝是下台干部,就为刚才说出的话后悔。这一点丁援朝多虑了。他从政多年耍的小手腕,对此时的胡一宽来说是多余的。在胡一宽眼里,丁援朝始终是偶像,就是现在,也是功成身退的偶像……
胡一宽此时涌出一种冲动和期待:在众多的同学面前露一手,让你们看看今非昔比的胡一宽!
其实,此刻在他内心唤醒的,还有一个藏得很深的,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他爱过同桌的女同学肖娅。虽然只是单相思的暗恋,也始终没有向她表白过,更没有过发肤之亲,而且也知道她早已“钟情于人”。但她毕竟是最早让自己萌动爱恋之情的女孩,给自己青春期带来了特殊的甜蜜和巨大的痛苦。人之初的那种情感、那种特殊的愉悦,在胡一宽的心灵深处始终挥之不去。有一年看央视春晚,一首《同桌的你》,狠狠地打动了胡一宽的心底:“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给你做的嫁衣?”以后每当听到这首歌,他都要想起同桌的肖娅。“同窗会”,无疑是一个能与她见面,并畅谈心事的绝好良机。“肖娅你在哪里?你过得好吗?”胡一宽心里默默地问着。
“喂,你在听吗?”电话里丁援朝大声问道。
胡一宽回过神来,“就这么个事呀?更没有问题了!不瞒你说,在当地的同学们,每年还能见面小聚,但多数同学都远走高飞,好多三四十年都没见过面。我早有这个愿望,把老同学都聚在一起!我念的书不多,不像你后来还上了大学,我的同学,都是在‘老营房’结下的。再说了,我虽然没你那样的大本事,但下海这些年有了点小家底,早就想得个机会为大家做点贡献。大家能来,就是看得起我,就是我和我公司的喜事。哎,可惜的是,我没有你那样的号召力。老朝,只要你召集,我来操办。本人现在就有间饭店,尽管不够富丽堂皇,但在这小地方也是有档次的了。到时候,老同学们全家都来,多住上几天,大家好好聚一聚!”
“老朝”是当年同学对丁援朝的称呼。“**”年代,学生爱相互起外号,不少孩子因不雅的外号,伤及了自尊心,留下了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唯独丁援朝这个甲班例外。他常带领着手下给营门卫兵逐个起外号,弄得小兵们恼羞成怒。丁援朝心里明白,警卫战士是不能脱岗的,就算抓住了自己,拿干部的小孩又能怎么样?但对班里同学起的外号,则都属于中性,一般在名的前面加上“老”,如叫丁援朝为“老朝”,叫胡一宽“老宽”,叫唐松年“老年”,称女同学则统一为“老女”……这种称呼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么称谓,已经不是普通的绰号,反倒让甲班同学感到是一种亲近与亲切。
丁援朝高兴地说:“老宽,你既然答应成全这件事情,我先代表大家谢谢你,在电话这边给你敬礼了。哈哈……”此时,俩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感受到了少小同学时代的那种快乐无间。
很快,胡一宽平静下来:“老朝,咱俩得合计一下,怎么能把这事组织好。毕竟三四十年没聚过,而且大家分开后,生活经历不同,教育文化层次不一样,又分散在全国各地,有的可能还在国外……大伙儿是不是都愿意来呀?”
丁援朝对胡一宽刮目相看了。他的想法是有道理的,这些同学早不是那些单纯幼稚的少年了。沧桑巨变,物欲横流,时间改变了社会,也改变了人。许多后来一起工作的同学,包括丁援朝自己,与有的同学产生了不愿回首的过节矛盾。那是人生中不愿再启齿的往事!这个年龄能聚到一起吗,聚到一起又能愉快吗?……丁援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问道:“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咱们是过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世事沧桑也看得不少了,什么都是过眼烟云,最长久的还是多年的感情,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的那份纯真!虽然我是个商人,但在老同学面前,我还是打小那个爱凑热闹、诚心实意的胡一宽。老朝,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是董事长,公司的事情有总经理干,我身在商圈心却系着山水,好到处跑着玩玩。聚会的事由我来操办,你给我策划把关,当总指挥。这半年我就结合跑生意和旅游和大家联系联系,尽可能让咱班上的同学都能凑齐。就是个别不想来的,我也要设法游说他,把他拿下。
哈哈。”
“好,就这样!哈哈……”
在两人轻松爽朗的笑声中,丁援朝放下了手中的话机。他习惯地摸起一支香烟,另一只手拿起了打火机。
丁援朝后悔小看了这位长期看不上眼的老同学,脑海里出现了胡一宽小时候的模样:每天穿的是洗得发白的军装和解放鞋,跨着一个绣着“为**服务”字样的军挎。由于书包背带放得过长,走路时书包一颠一颤地拍打着小屁股蛋……那个样子,现在想起来都好笑。胡一宽身上的衣服尽管旧,但从没有补丁和明显污渍,整洁的衣服与他的鼻涕邋遢很不般配。因为他爸爸是军需科长,可以方便地为他调换战士上交的尚好的军需品。**妈王阿姨爱洗洗涮涮,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胡一宽穿戴自然比其他人干净许多。每次王阿姨见到丁援朝,总是热情地招呼他来家里来玩。丁援朝尽管不喜欢窝囊的胡一宽,但看在通家之好和王阿姨的面子,最重要的是,胡一宽有着憨厚和忠实的性格,丁援朝便一直自觉地保护着他。
丁援朝坐在兼着妻子画室的客厅里,还在想着过去的事情,没有点着的香烟被妻子李晴一把夺过。
“又忘了,这儿不是办公室。”
李晴也是“老营房”的子弟,育红学校的校友,低丁援朝一个年级。她自小酷爱丹青,下乡时考上师大美术系,后在中学当美术教师。因身体不好主动要求提前退休,在家里画画。近些年居然很有成就,在国画圈里名气日增。这不仅是因为她有着扎实的功底、可贵的灵气和女性的细腻,关键是她超然的心境。每张作品都能给人新鲜感,并能久久地回味。与一般画家还不同的是,李晴从不出售自己的作品。除了被公益机构收藏外,基本都是自己保存起来,有时和朋友一起欣赏,也曾在艺术院校和省博物馆办过展览。按她的话说,每张画都是心血的凝聚,像自己孩子一样。偶尔一次,她捐给一家慈善基金的作品上拍,竟拍出了令她瞠目的高价,她知道后连连惊呼“天呐,不值不值!……”中央美院一位教授看了她的画作,撰文评价说:“这位聪慧细腻的女画家的作品,最可贵的,是没有时下的浮躁和商业铜臭,思维打破了固定图示,让人感受到职业画家应有的情感灵性、清高风骨和人文思考……”
李晴收起丁援朝的烟卷,又拿起了画笔,眼睛盯着墙上的画板。她正在画的,是一幅表现秋色的国画,足有六尺见方。近景是微风中舞动的火红枫叶,远处是金色朦胧的原野。尽管是在创作之中,但作品的画面给人许多联想……丁援朝突然觉得,这幅画的景色有几分似曾相识,正想开口问,李晴说话了。
“怎么主动找老宽了?以前人家找你几次,你都不愿意见人家,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你们这些官场上的人,当官时间长了就爱耍滑头,缺少了做人的实诚劲。”
“你说的有道理。过去每天上班,来找的人排着队。尤其生意人,你稍不注意就钻进他下的套子。所以,对经商的人我不能不提防。你知道,老宽他爸是‘老营房’有名的抠门,老宽在班里也是第一个有存折的。我上初中手里没超过五毛钱,他就存到了100元,当兵时他已经有200多元了。那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老爸1944年参军,拿了多少年行政十五级?每月才150多元工资。过去我总想,老宽下海经商早,越做越大,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和他建立联系,我怕哪天沾上什么麻烦事情。哎,看来是我多心了!”
丁援朝边说边回忆着少年的往事,同时又不自觉地拿起一支烟,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着。
想起刚才胡一宽说的话,他突然也涌出一种新的感受:这个浮泛匆忙的世界,也像个旋转的榨汁机,压去了皮肉和杂质,留下了甘甜的浓汁。人生中最终能吸引人、最令人怀念的是什么?不就是人间的真情吗!很多人不遗余力地追求、寻找所谓幸福,其实,最幸福美好的,不就是曾经拥有过的那份纯真、快乐和简单吗!?……
看着李晴手中的画笔在宣纸上轻快地飞点,丁援朝拉回思绪,说道:“现在完成了责任,活回了自己,无官一身轻!有空了,就怀念在‘老营房’的年代,人多单纯,感情多淳朴。‘同窗会’,大家嚷嚷了好多年,以前是因为忙难聚到一块,我也不想象大学的同学聚会,把人分出三六九等,还成了显阔气拉关系、寻租权力的机会,叫人很不舒服!……‘老营房’的发小同窗和一般意义的同学不同,那是特殊环境下培育起的感情。到了我们这个年龄,退休的退休,下岗的下岗,哪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传说当年凯撒大帝凯旋,在罗马欢呼迎接的街头,一个老妇人说了句令他震惊的人生哲理:‘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过眼烟云。’我看也是,人生来故去有什么大的区别?要说有区别,最深刻之处,不在于职业和收入,而是在心灵和心态……我当过班长,大家也希望我召集一下,想不干都不行。”
李晴点点头。其实,她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回“老营房”看看。她曾多次向丁援朝表示,希望他能参加发小“同窗会”,不仅是故地重游,还能叙叙旧、散散心。
丁援朝继续说:“我想了想,聚会的消费主要在吃住行,每人的条件不同,毕竟还有一些不宽裕的同学。具体组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办好‘同窗会’,关键要几个热心人,就像老宽这样的。同学里经商的有几个,但都没他做得大,对他来说,这点钱不算多,况且他有自己的饭店。当然了,这得看人家乐意不乐意。我是试探他,如果他有一点不痛快,我马上就想其他办法。没想到他还真够意思,还有过去的朴实劲。有这样一个老同学,还真是难得……”
召集和策划这次“同窗会”,丁援朝的确是众望所归。这些年,发小同学中提到搞聚会,丁援朝一直持推辞、婉拒的态度。其实,丁援朝不是不想搞同学聚会,他也是讲感情、有激情的人,况且他上学时一直是班长,有着良好的威信和人际关系。但很少有人知道,他遇到过几多人生羁绊,其中有的就是发小同学直接造成的……
那段经历不堪回首。刻骨铭心的心理创伤,使得他后来许多年与人的交往中,心头总有着一道巨大的阴影。
那一段的往事和创伤,让他深藏心底,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