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援朝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不明白,是什么让一起长大的发小、同学和战友,原本熟悉、单纯的人,变成了如今这副邪恶可憎的样子。
在丁援朝的人生经历里,给他造成严重心理创伤的那个人,令丁援朝再也不愿意提起。除了妻子李晴和当年的知情者、老同学秦子明,发小同学中再没有人知道。
丁援朝入伍后一直出类拔萃,进步也比较快。早在1979年初,西南边境的战事正酣,他作为骨干,被选到一个侦察分队当指导员。尽管参战时间不长,部队就奉命回撤,但他经历了一次血与火的考验,荣立了三等功。打那以后,他还是全师最年轻的教导员、最年轻的团政委。
那是丁援朝任团政委第七个年头的时候。一天,他接到师政委温东的电话:“援朝,明天上午9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与以往的交流明显不同,没有客套,不容商量,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丁援朝所在团距师部七十公里。以往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会有师政委直接叫去的时候。就是上面有任务、召**议,通常也先由师政治部通知下来。这次是为什么?……丁援朝坐在颠簸的吉普车上,一路默默地想着。
最近还有一件事,不时出现在丁援朝的心头。师政治部李主任确定转业,而自己是全师团政委中任职时间最长的,上上下下吹来的风声不绝于耳,都认为自己的德才和工作无人能比,是全师公认的唯一具备接任条件的人选。可以说,没有任何悬念。好像最近就要研究上报……瞬间,丁援朝觉得对自己的事想多了,马上止住了思绪。多少年了,他始终认为,个人的事情还是由组织上去考虑定夺吧。
丁援朝万万没有料到,温政委叫他来,是让他看一封有关他的匿名信。信的内容,与他经常处理的部属遇到的诬告信内容大体相当,不外乎三个方面:经济问题、用人问题、生活作风问题……故事编得混乱不堪,没有一件写明具体的时间、地点和证人。
丁援朝毕竟是第一次亲历这种事情,脑子顿时感觉膨胀起来。但他还是镇静地看完信,并坦然地交还给了政委。温政委是个温和的领导干部,当丁援朝看信时,一直表情凝重地盯着他,为他揪紧了心……
还是温政委先开了口:“援朝,前段时间也有这类信件,因为没有具体事实,我就没去理会,放在了一边。这封是军区纪委刚转来的,要求尽快调查清楚。现在对你来说又在一个关键的时候,你……有什么想法?”
丁援朝的回答斩钉截铁:“信上的内容都是诬告。请组织调查。”在他看来,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尊严和名誉,这比当什么官都重要。
一般来说,干部调整时候的诬告信,多出自于有竞争关系的对手,但丁援朝此时即没有这样的竞争对手,又没有什么结过怨恨和曾经有过节的人。是谁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使出如此阴招?这封莫名其妙的告状信,也受到上上下下的关注,一时生出了诸多猜测。
当时丁援朝所在师班子比较软弱,师长和政委都已临近作战部队主官五十岁的任职最高年龄,一两年内都将退出岗位。尽管他们同情丁援朝,但对此类棘手的事情,也不想进行深入查处……
在上级纪委的督促和丁援朝的坚持下,师主要领导不得不让师纪委和政治部做了调查。
结论很快出来了:“查无实据。”
具体调查的,是两个血气方刚、正义感很强的年轻政治部干事。在撰写的调查报告里,充分肯定了丁援朝的德才和工作,并提出要追究写诬告信的黑手,以端正部队风气……
年轻的调查人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意见对师领导来说,等于出了个不小的难题。因为追查写诬告信的人,既需要决策者的正直,更需要他们的魄力和智慧。这不仅是因为调查取证的复杂,更难办的是可能牵出新的人和事,也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有可能把问题搞得更加复杂……此时的师主要领导,当然不愿意这样做。
实际上,根据前期的调查和分析,找出嫌疑人已并非难事。调查人员在调查期间就锁定了目标,掌握了许多相当有力的证据,就连政治部领导想劝阻也拿不出理由了……他们都没有料到,师长政委的批示为:“到此为止,限制知情面。”
写匿名诬告信的人,最终没有受到追究。
俗话说,不怕文人俗,就怕俗人文。事隔不久,丁援朝还是通过种种渠道得知,这种下贱的小人之作,让自己苦不堪言、妻子李晴几乎崩溃的匿名诬告信,竟是出于自己的发小同窗和战友赵全之手……
赵全,丁援朝的发小同学,也是一起参军的战友。这种关系,也是深深刺痛丁援朝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丁援朝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不明白,是什么让一起长大的发小、同学和战友,原本熟悉、单纯的人,变成了如今这副邪恶可憎的样子。
赵全长着一副低矮的身材,黝黑粗糙的皮肤,眼睛不小却缺少神采、闪烁不定,还时常露出一团燥火之气……特别是那两片肥厚的嘴唇,很容易给人以憨厚朴实、老成早熟的印象。他参军后一次拉练在老乡家宿营,老乡的后生向他讨好:“**大爷,你有几个孩子了?”这让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赵全非常尴尬,生气地转身远离了那个缺心眼的土老帽。
丁援朝虽然和赵全一起成长,却始终不是一路人,自小就本能地与其保持着距离。丁援朝尽管说不上对赵全有多深刻的认识,却知道他嘴巴钝、心计多,从小就爱编谎话、打“小报告”,经常是孩子中的是非之源。同学间不团结的事情,最后弄清楚,大多与赵全有关。令丁援朝和不少同学顾忌和惧怕的,还有他身上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吃一点小亏或很小的事情都会记恨于人,并想方设法地事后寻机报复……
丁援朝参军后,得到保送“工农兵大学生”的机会,学的是历史专业。要不是组织上安排好的,他说什么也不会主动要求去学历史。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当师政治部副主任的父亲,下了班总是埋头于史书中间,戴着花镜,捧着老旧的线状本或厚厚的精装书,津津有味地看着。有时还漫不经意地读出声来……这不但没有勾起丁援朝的兴趣,反而厌恶起那些陈书故纸。特别是那些生涩拗口的古文,令丁援朝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他记得老爸读的最多的是《论语》。一次,老爸看完书,在饭桌上对丁援朝哥俩聊起读后感:“人来到世上一遭,宁可做狂狷无助之士,也不能做下贱媚俗乡愿……”
丁援朝童蒙未开,听得懵懵懂懂。长两岁的哥哥不解地问:“爸,什么是‘乡愿’、‘狂狷’呀?”“子曰,乡愿,德之贼也。也就是无原则的老好人,遇到什么事情都说好好好,以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狂狷,分指狂者和狷者。狂者志存高古,进取心强,但有时志大才疏;狷者志向不高,却能老实本分,洁身自好……”
爸爸后面的几句话,让丁援朝印象很深:“年轻人还是该学狂者,有士的担当精神,在成长中克服缺点毛病……”这也是丁援朝最早接触到的、比较深奥的人生哲理了。
父亲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小儿子会上大学的历史系。而且记忆力好,很快比自己知道的东西还多了。只要丁援朝回到家里,爷俩就摆起龙门阵谈古论今。历史为什么总是曲曲折折?为什么总是贪官佞臣和小人弄权得势?为什么奉公爱民的忠臣总是坎坎坷坷?……有时爷俩还呛呛地抬起杠来,弄得丁妈妈在一旁不知所措。
随着年龄增大,丁援朝越来越佩服老父亲。在那样的年代里,竟对自己和哥哥讲“狂狷之士及其处世之道”,分析唐代“斗鸡走马胜读书”的歪理……丁援朝懂得,父亲的本意,是希望后代成为善于学习和思考、有所担当和作为的人。
丁援朝学习历史,看到的满篇都是“君子易交,小人难防;吮痈舐痔,阳奉阴违;小人永远是小人,君子历来斗不过小人……”随着阅历的丰富,逐渐地,他对古人关于“君子与小人”的古训有了更多的理解,也有了一些自己识别小人、但从未示人的心得:“君子透明简单,小人阴暗复杂;君子不计得失,小人好占便宜;君子顾全大局,小人不可理喻;君子诚信至上,小人实用第一;君子严于律己,小人投机钻营;君子宠辱不惊,小人得势猖狂;君子穷不失志,小人唯利是图……”
不知为什么,每当老师或父亲谈到历史上佞臣小人的时候,丁援朝都会自然联想到赵全,总觉得他的长相、作为……就是典型的小人形象。尽管他早已懂得“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丁援朝的心高性傲,以及表现出的爱憎分明,使得他把君子和小人当成了人际间最大的界限,近君子、远小人,成了他的一种下意识。因此,尽管他与赵全在一个部队里,却始终志不同道不合,说话也不投机缘,更从不主动与之来往。就是狭路相逢,也只是颔首而过……
赵全看似憨厚,但心智着实不低,在人际关系上异常地机敏。也正是这一点,让他顺应了这个时代,让有些领导暗暗喜欢并利用上了他。
一年春节前,他到一个领导干部的家中拜年。当年轻缺少经验的他,搬着几箱时鲜贸然进门时,正碰到素不相识的客人在座。顿时,屋里充满了紧张尴尬的气氛,来客紧盯着他上下打量,领导夫人局促不安、怨气将发……
赵全灵机一动,憨笑着说:“阿姨,**工作太忙了,交代我帮忙买的年货。怕影响您招待客人,我就急着送来了。找的零钱忘在办公室了,明天我会直接给**。”赵全的神情诚恳坦然,话说的自然得体,领导夫人的脸上一下堆满了皱纹,笑逐颜开……
一个早年于他有知遇之恩的老领导,退休多年后恍然钦佩地说:“聪明人,早早就懂得‘看人下菜’、‘上朝宜巧’……”当然,这是后话。其实,赵全最早在这点上的确是无师自通。
当时让赵全常常郁闷的,是自己的职务升迁。在当兵后的二十多年里,始终步于老同学丁援朝之后……丁援朝与他的关系、对他的态度,凭着赵全的聪明劲,自然早就清楚地感觉到了。他十分明白,凭丁援朝的基础和才华,其发展后劲是绝难估量的。赵全更懂得,丁援朝的进步,绝不会对自己有丝毫益处,他只能是自己仕途上的阻力和绊脚石。他甚至预感到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就可能陷于丁援朝的股掌之中或栽倒在他的手下……
出于这种担心,赵全急于和丁援朝改善关系。在一段时间里到了朝思暮想、绞尽脑汁的程度。但无论赵全怎样费尽心机地示好巴结,丁援朝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这也令赵全多少次生出“热脸贴着凉屁股”的感觉。
这些年,赵全摆平疏通了无数上下左右的关系,各种手段屡试不爽,不知为什么唯独对丁援朝不能奏效?……对名利地位的一心追逐,以及极端偏激的思维方式,令赵全把丁援朝当成了与自己势不两立的政敌。终于有一天,赵全忍耐不住了。“与我共事,非友即敌!”他开始发狠了。他下定决心,要千方百计地阻止丁援朝的晋升,并想方设法地早日除之而后快……
诬告信的内容澄清了。丁援朝的提升被耽搁了近一年,但最终还是升任为师政治部主任。
丁援朝本来就是谨言慎行的人,这次告状信的事还是给了他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也让他切身体会了一次“谗言败坏君子,冷箭**忠臣”的老话。
虽然坎坷没有使他心灰意懒,却让他的内心变得复杂和沉重起来。他明白,今后要减少这样的曲折,走得顺利一些,就得改变几十年来形成的性情清高的禀性,使自己成为“两面人”,亦正亦斜、亦实亦虚、亦阳亦阴、亦白亦黑。不仅对小人要学会委曲求全,对大是大非也要依势随波逐流。除此,就是趋炎附势,寻找强有力的“靠山”,奴颜婢膝地将自己置于某个“保护伞”之下。这几年,官场怪事无奇不有、越来越多,因为有了“靠山”或“保护伞”,**是鸭是犬都可以一夜当道**……但这两种如茧似壳的护身之道,对于丁援朝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产生兴趣,更不会去肆意追求。因为有一种信念,已在他心里深深扎下了根:为人处事必须依人格和良知而行!
他默默告诫自己,在当前的环境下,只能倍加小心行事,谨慎地处理各方面的关系,尤其是与诸如赵全这类小人交往,更需谨而又谨、慎之又慎……
这段不愉快的事情过去了,按说一切又该重新走上正轨,丁援朝在事业上可以继续发展前行了。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任政治部主任刚刚两年,又成为全师上下关注议论的焦点—他向党委提出申请,坚决要求转业地方工作。
丁援朝这样奋发有为,而且提升时间不长的年轻师职军官,为什么痛下转业的决心?
直到今天,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包括师班子成员。有人猜测,丁援朝的父亲早年转业到S省的省会,离休前的老部下还官居要职,他想趁年轻早点回去安排个好位置;孩子面临高考,部队驻地学校的教育质量差……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丁援朝和妻子李晴心里最清楚。
是什么让丁援朝萌生退意,动了转业离队的心思?这还要追溯到他当政治部主任不久,一次年底到军部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