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静谧无声。船在静静的河道里默默地行走着,两岸的树木,在黝黑的堤岸上悄悄地退去。这情景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心情,说不清是神秘还是迷茫。我仰面躺在船的天棚顶上,天穹犹如厚厚的棉被覆盖着我。望着眨眼的星星,突然想起奶奶曾经唱过的歌谣“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夜里发光亮晶晶。”我兴奋不已,愈加仔细看那漫天的繁星。大琴先生曾经用“斗转星移”来说时间的概念,而北斗星好像永远都是出现在那个方位,可是,为什么只见星移,不见斗转呢?不,斗肯定也是转的,不然就没有“斗转星移”这个词了。哦,那是牛郎星,织女星呢?噢——就在银河的那一边呢。人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织女不怀念牛郎倒也罢了,可她怎么不去与儿女相聚过团圆日子呢……
大运河水就在身下不息地流动着,那潺潺的水声多像妈妈哼的歌谣啊!我不知怎么忽然就坐在妈妈折叠的纸船里了,纸船在水里漂漂荡荡的,不知要将我带到哪里去。突然我看见了一个小岛,小岛上闪烁着无数的萤光,妈妈沐浴着萤光在向我招手呢:“小云,小云!”
于是,小纸船倏地飞了起来,呼呼的风吹散了我的羊角辫。我惊魂不定,哭喊求救,妈妈在清辉的天光里,伸出双臂把我抱起来,温柔地放在弟弟曾经睡过的摇篮里,摇篮里似乎还缭绕着妈妈的摇篮曲……
“小云,小云!怎地就睡着了?当心着凉,到舱里去睡吧!”
恍惚中,我又听见妈妈的呼唤了。还有流水拍打河床的声音,是爸爸在往运河里“嘘嘘”吗?我迷迷糊糊地在摇篮里笨拙地爬行起来,觉得这摇篮就像故乡的麦田一样宽广,宽广到足够我任性地撒欢。我爬呀爬呀,却似乎怎么也爬不到尽头——突然,我的手掌像拍在云雾里一样,梦也随之坠落了,疼痛使我立刻清醒过来。紧接着耳边就传来了妈妈“啊”的惊呼声;爸爸的“嘘嘘”声也嘎然而止。我发现自己正匍匐在坚硬的水泥板上,我的头正好磕在跳板的一端,有温热的液体正顺着额角往下流,像蚯蚓爬在脸上的感觉,我“哇”地一声哭了。
“小云,小云!”妈妈惊恐地呼喊着我的名字,焦灼的眼神在黑暗中发着祈求的光。
爸爸也慌慌张张地向我奔来了:“怎么样怎么样,没摔坏哪里吧?”
前后档值夜班的东林伯伯和秀英阿姨也来了。妈妈早已在一片大惊小怪的议论声中将我抱回了后舱。
船仍在默默地夜行着,嘈嘈杂杂的人语声也如雁过无痕一般无声无息了。我躺在后舱的木板床上,犹如躺在无比深邃的水底,运河水“哗哗啦啦”拍打船舷的声音就在耳畔夸张地繁响着,身体亦如叶子一般随着波浪有节奏地左右摇摆,脚一抬,便能踢到熟睡中的弟弟。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弟弟发出来均匀的呼吸声、涌动的水流声、风声、虫声和舱外爸妈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那么长的一道口子,要是再往下一点,眼睛——就难说了!”
“好在只是擦破了一点儿皮,我看没什么大碍的”
“她是姑娘家……要不,明天请船长靠一下岸,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吧!”
“还是尽量别给人船长添麻烦了,等天亮再看看吧。”
“唉,闺女是**小棉袄。可这孩子,跟我像陌生人一样,想想咋就把她丢在老家啊!”
“不都是为了要小军吗?”
“看这孩子又瘦又黄的……她爸,给孩子们割点肉补养补养吧?”
黑暗中,我高兴得差点没有笑出声音来,哼,谁说我爸我妈重男轻女的,明明就是爱我的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微笑着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光正从船舱的小窗**来,照到我的身上,暧得发痒。微风也从窗口里吹进来了,还带有阵阵香甜的栀子花味儿。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突然感觉到额角有些撕裂般的疼痛,我一边咧着嘴一边向窗外望去,船队不知什么时候驶出大运河,进入内河航行了。我看见岸边生长着茂盛的芦苇,透过芦苇的缝隙,有一个白衣村姑,正在岸边石阶上用棒槌敲打衣服,“呯”声清脆,悦耳动听,然而这声音连同两边散落的村舍都在慢慢地退去。我突然很想念故乡的鸡鸣狗吠和炊烟袅袅,还有满身泥土孩童的活蹦乱叫……那么熟悉又遥远的乡村气息啊,在一个毫无准备的早晨竟意外地复活了,却也同样在慢慢地退去。只有原本静穆的河水,经过行船的涂鸦和晨光的照耀,像一条镶了碎金的绿色飘带,曲曲折折地追随着我。
这时候,我听见弟弟快活的尖叫声:“快,爸爸!西瓜,西瓜!河里有西瓜啊!”
“西瓜?”我赶忙抓起汗衫和短裤套在身上,刚一站起来,头又撞到木板上,痛死啦!我不习惯这船舱里生活,到处都是矮矮的,窄窄的,猫着腰进进出出,置身于斯,人仿佛也成了一个被摆放的物件。我痛得龇牙咧嘴,想哭,但弟弟兴奋的吵嚷召唤着我。我刚把头伸出舱门,妈妈就从甲板上走过来,神色惊慌地喊道:“哎呀,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我没有理妈妈,心里只想着河里哪里来的西瓜呢?
船舱外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照得到处明晃晃的。船队像放大数倍的蚂蚁,首尾相连地缓慢爬行着,波浪轻轻地拍打着船舷,发出潺潺的声音来;河面上出现了无数个金光闪闪的小太阳。我站在甲板上,望见其它船上的主妇蹲在甲板上洗衣服,男人坐在缆桩上听收音机,一只船就是一户完整的人家。哭声、笑声、吵声、闹声随时都会从他们的船舱里飞出来,像岸上的人们一样,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甲板上的爸爸,手握系着网兜的长竿伸向河里,旋即捞上来一个滚圆的大西瓜!把竹竿坠弯成“弓”形,悬在半空。阳光下的西瓜绿得透明,水珠儿落在河面上,荡起一片涟漪。爸爸乐呵呵地从网兜里取出西瓜,然后双手捧着走向船尾,弟弟无比鲜活地追在后面。我站在船舱外的甲板上,虽然并未行走,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欢乐的小猫儿一样正追随在爸爸和弟弟的身后,天空中划过的鸟儿的拍翅声便是我情不自禁的欢唱。
已经摆好早饭的妈妈看见西瓜也显得格外高兴:“嘻嘻,今天的运气真好,开门见瓜!”
“是我先看见的!”小光头弟弟跳着把手举起来嚷道。
“哎呀呀,原来是我们家的小福星先看见的啊!”妈妈蹲下身子,亲昵地搂过弟弟,在他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爸爸伸手在弟弟的鼻翼上捏了一下:“小家伙,还怕我跟你抢功啊!”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情形,突然又想起邻居们常说的一句话:“小云啊,你有了小弟弟,你爸**就不喜欢你啰。”这句话一直伤着我的心,一回想起来,就想哭。我曾经有没有也这样被爸妈如此亲密地搂过亲过抚过娇过呢?啊,那一定是有过的,只是我不记得罢了。我的记忆里只有奶奶,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我也是一样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宠的。
“小云,是不是伤口还在疼啊?”爸爸忽然问我道。
我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妈妈放下弟弟,小心地摸摸我的头,说:“要是感觉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别总是一声不吭的。”
妈妈掌心里的温柔让我一下子感到特别舒服,可不知为什么,明明心里是喜欢喜的,眼泪却那么不争气地流出来,大概是因为积压在心里的委屈被妈妈不经意地触摸出来,反倒觉得更委屈了吧。
妈妈立即慌了神:“怎么啦!哪儿疼啊?”
弟弟眨巴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一向镇定的爸爸也有点紧张了:“哪儿疼?不会是脑子里面摔伤了吧?要不让船长靠一下岸,爸爸送你去医院!”
听说要去医院,我赶紧摇摇头:“不疼!我不要去医院。”
“那你哭什么?”
我抬起头来,指着摆在小桌上的西瓜,小声地说:“我想吃西瓜!”
妈妈“噗嗤”一声笑了:“想吃西瓜啊,行!等吃过了早饭,就吃西瓜!”
“还等什么早饭?现在就吃!”爸爸大手一挥地喊道。
“哦,哦,吃西瓜啰,吃西瓜啰!”弟弟跳着脚儿地拍手欢呼。
圆圆的西瓜被切成了一片一片的月牙儿,像花儿一样地开放在淡黄色的饭桌上。
妈妈首先挑一片最大的递给我,一口咬下去,甜蜜的瓜汁从嘴角的两边渗漏出来,滴在白色的汗衫上,像一朵朵美丽的小花。
弟弟的吃相真是令人好笑,他的手、他的嘴、他裸露着的胸前,早就变成了水汪汪的一片,并汇成线条往下流。
妈妈把吃剩的西瓜皮洗干净,切成丝放在盘里,再撒上一层盐,就着稀饭吃,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