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下了整整一个礼拜的雨终于停了。阳光洒在水面上,水面上映着蓝天白云,映着堤岸上树的倒影,不由的让人联想到“景色宜人”就是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了。
码头上又恢复了繁忙景象。因为水位上涨,船又处于放空状态,船长说桥太矮了,船过不去,所以还得等两天,等水位下降了才能返航。
这一天早晨,刚吃过早饭,爸爸妈妈就带着弟弟街上去了,我故意说结痂的伤口还是有些痛,就不去了。其实,我只是想乘着大人们都不在,能有机会找华华姐说说话儿,平时,妈妈总是把我看得严严的,不让我靠近华华姐,说华华姐发病的时候会伤人。我才不信,华华姐是天使,怎么会伤人呢?
果然,大人们走了没多久,东林伯伯也街上去了,华华姐从船舱里爬出来,灰白色的衣裤这会儿又换成了忧郁的蓝睡裙,她十分憔悴地坐在甲板上,赤着脚的两条腿伤痕累累地挂在船舷边,眼神呆呆地看往来的船只在明亮的水面上来回游走。
我也赤着脚走过去,想给她说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自来熟地与她并排坐着,也像她一样把腿挂着,只是,我的腿不如她的白,只能像奶奶家的两根烧火棍一样在船舷边荡呀荡呀。
她扭头看我,刚刚还没有神采的眼睛忽然显出一点温暖的光亮来,像老朋友一样对着我额头上正在结痂的伤,若有所思地问:“嗯,快要好了,不疼了吧?”
“嗯,一点儿也不疼了。”我认真地点点头,同时摸摸她手臂上一道一道的伤痕,怯怯地问,“你呢?你还疼吗?”
“不是很疼,”她自己也反手抚摸着那些伤痕,一脸平静与自然地说,“我爸爸说了,我睡觉又做噩梦了,我一做噩梦就会在梦里和妖怪打架,睡醒了就好了,这些伤都是梦里带来的。”
我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哪儿跟哪儿啊,分明就是东林伯伯在说谎!我又气愤极了,真想把事实真相一股脑儿地全告诉华华姐,这不是做噩梦!但我又不确定,她这会儿到底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出一个办法,小心翼翼地问:“你,今天穿裤衩了吗?”
华华姐忽然就笑了,然后神神秘秘地前后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朝这边看之后,才悄悄撩起睡裙的一角给我看,我刚瞥了一眼,她就迅速放下来了。
那是一个粉红色带小花的裤衩,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没想到华华姐居然抢先反问我了:“你呢?你今天穿裤衩了吗?”
我一下子窘迫极了,结结巴巴地红着脸:“我,我,我妈妈说了,我还小,夏天穿睡裤,不用穿裤衩也行,只有穿裙子才必须要穿裤衩。”唉,看来,穿不穿裤衩,也并不能判断一个人是否已经疯了。
“我从前也有一个弟弟,到了夏天也是不穿裤衩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河面上便像洒了一层金子,华华姐突然直直地盯着着面前的一河碎金,喃喃自语,“那一天,太阳也像现在这样掉到河里了,碎了,弟弟光着屁股要下河游泳,那一天,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想他下河去。我就说河里有蛇,会咬你的屁股,会缠你的腿脚,他不听,还说我骗他。我没骗他,真的,我真的看见蛇了,有一条船这么长,就沉在河底,我这么跟他说了,他还是不信,妈妈说,河里的水很干净,连水草都没有,净瞎说,爸爸也说我是瞎说,没有人相信我,我很生气……都怪我,如果我不跟他们生气,如果我生气了也不回舱里就好了,我应该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弟弟下河,看着他在河里游来游去,这样弟弟的腿脚可能就不会被大蛇缠着不能动了……真的,弟弟就是因为被大蛇咬了屁股,缠了腿脚不能动了,所以才沉到河底,再也上不来的……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两只手都是黑黑的泥……妈妈哭,我也哭,爸爸也哭,好多好多人啊……太阳好大,头好晕……”
我看着华华姐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心里便有些不安地问:“你怎么啦?”
但华华姐并不理我,依然兀自呜呜咽咽:“然后月亮出来了,我要小便,看见妈妈坐在船边上,一直朝河里看。我问妈妈看什么,妈妈说,她终于也看见那条大蛇了,弟弟的腿脚正被大蛇缠着打结呢,她要下河去帮弟弟一把。我说妈妈你也带上我一起去吧,妈妈说我不能去,我要留下来陪爸爸,她去去就回来。嗯,华华乖,华华等妈妈回来,妈妈很快就回来……”
金光闪闪的河面上,有几只满载着货物的船只如蜗牛一般在眼前缓缓来来**地漂浮,也有几只刚卸完货就迫不及待出港破浪航行的,船头船尾排开的浪花就像鸟儿雪白的翅膀那样好看,浪花扩散开来,拍打着我们的船身,船摇晃个不停,晃得我也有点儿头晕了。
华华姐忽然笑了,笑容和雨后初晴太阳一样明媚晴朗。突然,她将身体朝我倾斜过来,贴着我的耳朵,热气吹得我痒痒的:“快看,我又看见那条大蛇了,它又出现了——”
我惊悚极了,本能地将晃荡的烧火棍赶紧缩回来,背上也感觉一阵发凉,然后惶急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可灰黄的河水里,除了船的倒影,什么也没有。我疑惑极了:“哪里呢?什么也瞧不见啊?”
“嘘——,小声点儿!”华华姐把食指放在唇上,极秘密地说,“你看,那黑黑的影子就是大蛇变的,我弟弟就在他肚子里,河上有船开过的时候,大蛇就会扭来扭去的,那是我弟弟在他肚子里踢脚呢,这会儿我妈妈已经变成了一条鱼,她很快就要游过来了,我们再等等,也许就能看见她。”
可是,我们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一条鱼游过来。
在漫长的等待里,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华华姐没有疯,她只是活在自己创造的童话里,没有人会懂。
晚上,我不敢把这事说给妈妈听,因为我知道她要知道我偷偷去找华华姐了,一定会很生气,并且会以为我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