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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好几天晴好天气，水位下降得很快，我们的船队终于返航了。轻船熟航、归心似箭，没多久就转入了主河道。大运河里的水流比内河大，浩浩荡荡的水声，仿佛万马奔腾；白色的波浪起起伏伏，船只如蚁在水面上有序地航行着。顺水而行，航速倍增，似有那“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妈妈一刻也不能离舵，我喜欢看她掌舵的样子，从容稳定训练有素，俨然一个老水手。爸爸却正在吊床上睡午觉，夜里要值通宵，不能不养精蓄锐，就连爱吵闹的弟弟，也只是静静地坐在爸爸的床边，将一堆纸牌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直到倒在爸爸的脚下睡着了。
宁静的午后，除了往返的船只在滔滔的急流里沿着各自的航道默默地航行外，世界一切似乎都沉沉地睡着了。
蓦然，我听到有声音从船队后面**动起来，竖起耳朵再仔细听听，谁在吵架？我好奇地伸长脖子向后张望，是秀英阿姨和金保叔叔家，还传出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响声。
妈妈叫了起来：“不好，这小两口又打起来了！小云你把着舵，我过去看看。”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妈妈就已经冲了过去。
妈妈去了之后，打砸声反而越来越大了，其中还夹杂着秀英阿姨的哭泣声。我忽然看见一个影子从甲板飞出，然后纵身跳进了大运河里，随即就听见妈妈大喊救命。
妈妈像着了火一样急跳起来，一边朝我的方向奔跑，一边呼叫：“救命啊！救命啊！军子他爸！秀英妹子跳河了！快——快救人啊……”
她这一呼叫，几乎把船队上所有的人都惊醒了，有人吹哨，有人传话，有人往水里扔各样的漂浮物。整个船队的人都在呼喊秀英阿姨的名字。那些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船，也有人人从各自甲板上探出头来，好奇地朝水面张望。可是，河面上除了浩浩荡荡的水，除了密密麻麻来往的船只，除了那些漂浮物在波浪上晃动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小疵猫”金宝叔叔，他在甲板上团团转，却不知如何是好，竟连一声“救命”的话也喊不出来！
突然，我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猛地往后一拉，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嗖”地一个人影从我身旁“扑通”跳进水里，溅起的水珠儿漰了我满脸。是爸爸！我扑到船舷，朝水里惊呼：“爸爸——”这是我与爸爸相聚以来，第一次将“爸爸”两个字如此响亮地喊出声来，顿感比大运河水更汹涌澎湃地激荡着我。
我抬头寻找妈妈，妈妈看见爸爸跳入水中，又转身往后奔跑，朝着汹涌的水面，声音颤抖地呼喊：“军子他爸！他——爸——”
于是我也跟着奔跑起来。追上妈妈的时候，她已经趴在船队最后一条船的船尾上，惊魂不定地向水面上张望， 嘴里还“天呀、地呀”地谍谍祷告着。我伸手抱住她的腿，气喘吁吁地喊：“妈妈……”紧张与酸楚充满了我的内心，“爸爸，他，他——”
妈妈头也不抬，哆嗦着说：“不怕，不怕，你爸水性好，不会有事的……”
可我还是怕，怎么可能不怕呢？他是我爸爸呀！汛期的大运河水，无风三尺浪，更何况接二连三的船只与我们擦肩而过，万一爸爸被埋在船底下出不来呢？万一不小心被桨叶扫到呢？万一被卷进漩涡了呢？万一……我的后背发紧，不由地一阵阵冰凉。
远处河面上漂浮物的后面，我看到一个时而爬上浪尖，时而埋入水底的黑影，我甚至还看见了秀英阿姨的长头发，水草一样在波浪里翻滚飘荡。站在甲板上观望的人齐声叫喊起来：“在那里，在那里呢……”
“可是我的爸爸呢？我的爸爸在哪里？怎么迟迟不见他露出水面呢？”
“看！你爸爸在那里！”妈妈激动地拽了我一下，接着大喊起来，“军子他爸……”
是的，我也看到爸爸了。他露出半个头，然又没入了水底。
我的手颤抖着，手指甲掐进妈妈的后背上。妈妈和所有的人一样，直直盯着那个在浪尖上起伏的小黑影。那一刻，人们的心都提到嗓眼儿上来。
船队行进的速度明显缓慢了，仿佛蜗行牛步一般在水面上漂浮。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那个小小的黑影终于浮出水面，并一点一点地朝岸边移动。
“那是你爸爸在水底下托着你秀英阿姨呢！”妈妈回答道。
啊，总算挨近了岸边，安全啦！我和妈妈以及所有的人，几乎同时吐出了一口气。岸边是用石头砌成斜坡形的防护堤，只见我爸爸腋下夹着瘫痪了的秀英阿姨，往斜坡上爬，在他们的身后落下了一大片水迹。爸爸一屁股斜坐在堤坡上，麻利地将耷拉着脑袋的秀英阿姨放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握住她的臀部，一手掐住她的人中，使劲地运动了几下，忽见一道白光从秀英阿姨的嘴里喷出来。爸爸松了手，将秀英阿姨轻缓地放在斜坡上，自己也瘫痪了，四脚朝天地倒下去。
我紧张地问：“妈妈，爸爸他怎么了？”
妈妈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依然还在哆嗦：“爸爸他就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看到秀英阿姨无恙，“小疵猫”金宝叔叔这会儿终于像个女人一样，坐在甲板上呜呜呜地哭出声音来：“我妈年纪大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有个小孩，她是心里着急，才摆在脸上的嘛，你让着她点儿不就行了吗？何必那么大火气？还朝菜里放了那么多盐，要齁死人啊！我说你两句都说不得啦？你跟我吵吵吵，吵吵吵……明明晓得我不会水，还跳水……”
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呆呆地望着远处河堤坡上的那两个黑影。防护堤上种着杨柳，炽热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射下来，爸爸就睡在斑驳的树影里。可是一想到刚刚那危险的境况，我依然感到十分后怕，于是就忍不住嗔怪妈妈：“那么危险的事，你为什么叫爸爸啊？为什么啊？”
妈妈泪流满面地说：“谁知道啊！那时候就想着救人要紧！还好你爸爸水性好！比戏文里唱的那什么浪里白条张顺差不到哪儿去……”
不管怎样，从此以后，我家热闹了好些天。爸爸常常盘腿坐在甲板上，眉飞色舞地描述道：“……我一个猛子扎下去，嗨！那个水下的情况，你们哪里晓得呦，险得很啊！游了一段，赶紧浮出水面换口气，看看大致方向和距离，就又一个猛子扎下去……”
倾听者一面点头，一面纷纷夸赞爸爸，而往往这时候，爸爸就会谦虚地摇摇头：“嗨，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佛家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见死不救那还叫人吗？”
大家哈哈地笑，妈妈和我以及弟弟就在众人的笑声中无限崇拜地仰望着爸爸，爸爸激动得脸都在闪闪发光。
草儿渐枯，树叶儿泛黄，天空更蓝了。船依然来来**地在水上奔波，我却没有机会再躺在船棚顶上做梦了。
夏去秋来，我就要去上学了。妈妈每天都在忙着给我赶做新布鞋。
有一天，妈妈兴冲冲地说金宝找到关系了，上学不用交寄读费，月底就送我去新学校报到，这两天，要忙着给我赶做一双新鞋！
我很想问妈妈，新学校是什么样子的？有徐庄的小学校那么大吗？有悠扬的钟声吗？有燕子吗？有像大琴一样的先生吗？有像大龙一样的男生和梅梅一样的女生吗？
但想了想，我还是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