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给地施肥,是必须的。场长与男知青从肥料厂拉回来一袋袋化肥。瞎掰说,啥肥料也比不上人粪,人粪是最好的肥料。他给场长出主意,村里小学校的厕所,每日生产队派人掏粪,还得记工分,不如让知青掏了,粪给了试验田。这样既不用记工分,又省下一笔财力,一举两得。
场长听之有理,也觉此法尚好,经请示梵书记同意后,便派两名知青每天下午到小学校掏大粪。在当时此活还是比较轻的,上午可以在家休息,又不是特别累,知青都抢着去。场长可能觉得我与小溪夜班遭遇流浪狗事件吓得半死,有些愧对我们,便毫不犹豫地派我俩去小学校掏大粪。
我俩从掏大粪的弓腰曲背的老农民手里接过脏兮兮的粪车,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盯住我们,如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我俩肯定被他击倒。他是在诅咒我俩抢了他的饭碗,可这臭碗饭谁愿意端啊,大老远闻着臭气熏天,用句夸张的话说,顶风还臭八百里。那粪车车把上到处都是屎,连木纹缝隙都浸透了屎,我不明白那老农民怎会天天摸屎不嫌脏,有一次我看见他拉粪中间休息手洗都没有洗,从兜里掏出块干粮就咬,他怎么能吃得下。听他媳妇说,晚上睡觉洗也不洗,衣服脱巴脱巴就睡,怎么能上得了炕。我从小是一个比较爱干净的女孩子,上厕所都用手帕捂住鼻子,看见掏大粪者躲得远远的,生怕熏臭自己的衣服,而今我却要去掏大粪,并且还是奖励的好活儿、轻活儿。如此优厚待遇,我们没有理由不接受或拒绝。
小溪见到那大粪车不敢近前,抱住一棵大树杆一个劲地呕吐,说:“姐,咱不干了,粪车还回去吧。”
我说:“就这样认怂了,场长和知青们怎么看咱们,我们来农村不就是锻炼的么,第一个困难就打退堂鼓。不是咱俩所为,为了早日回城,老鼠弄猫豁出命干。”
我俩从村小卖部买了两幅白线手套,卫生口罩,一把长杆大铁刷子。把大粪车拉到田里浇灌的沟渠边,带上口罩、手套,用铁刷子沾着水,把大粪车一点一点刷出模样来,当然首先刷得是那车把手。因大粪车年深日久沾在车把上的屎如漆似胶根本抠扯不下来,我俩先用水慢慢的浸泡,屎疙渣泡软了,再用铁刷子用力刷。看到有人来了,我俩赶忙把口罩、手套摘下藏起来,怕有人说我们有小资产阶级臭思想,挨批评。刷了一上午,累得腰酸腿痛,腰都直不起来了,腿也打不了弯。
中午我俩谁也没有吃饭,极度地反胃,只剩下一点点自由,那就是除了呕吐,还是呕吐。
下午,我俩拉着大粪车,去了小学校,万万没有想到招来更大地奚笑与嘲弄。我们到小学校正赶上学校课间休息,一进校门便被一群孩子围住,像看稀罕物似的对我俩指手画脚,小一些的孩子问我俩是不是掏大粪的老头死了,我俩替班。大一些的孩子问我俩是不是黑五类的子女,掏大粪劳动改造。只有那个看大门的老爷爷很同情我们,把那群孩子赶跑了:“去、去,一边玩去。别把两个城里来的孩子吓着,怪可怜待见的。”
一个中年男老师走过来扳着战斗脸严肃地对我俩说:“以后不准在课间时间来掏粪,到男厕所掏粪必须先站在门口大声喊几声,确定里面没有人答应再进去。掏粪时,一人到里面去掏,一人在外面把守站岗。”
当时,我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凶,吃了呛药这么不待见我们,讨厌我们,我们又没有招他惹他,但我们老老实实答应按照他说的做了。
后来,我们谈起此事,大姐大余然分析,他也许是好心,怕厕所里与我们相遇,十分尴尬,假如我们大叫起来,“耍流氓呀!”必定给他招来灭顶之灾,不必要的批斗,开除公职麻烦不说,在两个小姑娘面前,说不清道不明是真耍流氓,还是假耍流氓,或是故意暴露,无端猜测,定会招惹是非,甚至被判刑,他没有必要背黑锅,这是男教师提前准备甩锅的预防措施。听余然如此解释,我与花小溪才对那个男教师的抱怨与恨懑减少些。
我们把大粪拉到知青试验田,场长早已挖好了一个化粪池,让我们直接倒进里面,其它的事情就不用我们管了。
晚上,我俩仍没有吃饭,仍是没有胃口,反胃想吐。我俩把衣服换下来,用肥皂打了几遍,涮了一遍又一遍,闻了又闻,唯恐衣服残留臭味,遭人嫌弃。之后,把身上使劲擦洗干净,巴巴买了香皂,去味,除臭。
因小溪长得个子矮小,每次拉粪都是我掌把,她在旁边扶着车把。一天,背后不知谁说她了,干活捡便宜。那次非要自己撑车把不可。我与她争持不过,只好让她掌把,我用手使劲扥了扥绳子,小心翼翼拉套。谁知道没走几步,车子开始摇摇晃晃,车把上仰,她根本压住不住,大粪顿时从后面倒粪口直流下来,撒了一地。我紧忙抢过车把稳住,压低车把,可大粪已流在地上,而地点正是学生操场。小溪只知道哭:“姐,我是好意,不想让你太累了。”眼看就要放学了,学生们看到,还不把我俩吃了,不吃也得扒层皮。必须抓紧时间处理掉屎汤子。
这时,我看到门卫老爷爷拿着铁锨跑过来,把操场边上的黄土端过来,一掀一掀把粪便掩盖掉,说:“可怜的孩子,这么小,来到农村受罪,我的孙子还上学呢。”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也流出来,哽咽着说:“老爷爷,谢谢您。”老爷爷把粪便掩埋好,让我们赶紧离开:“一切由我来办,你俩放心去吧。”
第二天,我俩早早来到学校清理粪便,可已被老爷爷清理得干干净净,我把答谢老爷爷的一个苹果塞给他,老爷爷乐呵呵地笑起来:“你们叫我声爷爷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多叫我几声,比啥都强。”他没有接受,舍不得吃,心疼地说:“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我俩把几个厕所的茅坑掏干净,把厕所打扫干净,拉着粪车走出校门口。不远处看到场长骑着二八破自行车过来,他见到我俩竟然有些躲闪,我便生疑,到底昨天漏粪事件有些心虚,我看到他大摇大摆进了学校门口,不觉警觉起来,是不是有人告发了我俩漏粪之事?我把粪车停在院外不远处墙角拐弯处,让小溪看着,偷偷跑过去查看,我怕场长训斥我俩,把我俩开除,不让掏粪了。虽然掏粪我与花小溪都不请愿,但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在知青中我俩怎么解释被场长开除的因由。
场长的自行车停在校长办公室门前,远远听到他与校长大喊大叫:“两个小姑娘咋的了,掏粪不行吗,我刚才查看了厕所,扫得干干净净,你们连扫厕所的工分都省了,还不知足,让我换了她俩,就是不换,比你们扫厕所的老头儿强多了,得了爬高想翘脚,得便宜卖乖,登鼻子上脸,再说让我换人,我跟你急。”
我万万没有想到,也许场长一时心血来潮,那颗善良的心打通了任督二脉,替我们把闯。我心潮涌动地悄悄跑回来,与花小溪拉起粪车大步流星向试验田奔去。
到了试验田,场长早已在那里等候,倒剪着双手,站在夕阳下的余晖里,看着我俩把大粪倒进化粪池里,笑**地一句话没有说。
五
村支书提前在田中央打了一口井,说专门为试验田浇灌之用,其实哪个生产队都可以用。钻井队员说,井深345米,老费劲了。故意想抬高钻井费用款。村支书那张经过辩论的嘴,几句话把他们打发走了,“要钱没有,要命有几条,还不给。再啰嗦,这点钱都不给了,反正机井我们已经用上了,吃亏的是你们。”那结算要账的年轻女会计如锯了嘴葫芦,干张着无话可说,低头耷脑走了。我们以后喝的都是井水,比自来水好喝多了,丝丝清纯中带有淡淡的甘甜。
很快,田间地头知青休息室修建好了,约大小200平方米的红砖小院里,崭新的红砖瓦房,坐北朝南,二间,一大一小,那间大的开了门口,作为会议室,能容纳四五十人,那间小的作为休息室。如那皇宫挺立在知青们眼前,骄傲地、器宇轩昂地向村民们宣告,知青待遇就是不一样。村支书让泥瓦匠给我们在大间会议室里盘了一个煤火炉,把小学里闲置的几张课桌和几把椅子搬过来,作为休息专用,添置了水壶,青花瓷碗,供我们烧水喝水使用。小间屋里盘了土炕,铺了炕席,供夜班休息用。外面西墙搭了一个小棚子,堆了一排高高的蜂窝煤,连过冬的煤都准备好了。外面东墙中间部分抹了石灰,刷了黑漆,弄成一块大黑板,让大队会记在上面赫然写了四个大红字:知青园地。场长派我上午来试验田出工,打点黑板报。在学校班里的黑板报都是我打点,这会儿好像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我磨拳霍霍、跃跃欲试,第一期黑板报必须办得有气势、有学问,显示出知青的精神面貌。我专门买了知青板报书刊样本,广泛征求场长和知青们的意见,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最后我归纳整理后出了首期板报,黑板置顶赫然写着几个大红粉笔字: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在黑板中间画了一道粗粗的红色分界线,左边专门宣传知青动态,表扬好人好事。右边是知青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收获体会,我抄袭了报纸上歌颂贫下中农的的文章,自己还编写了一首无头无尾的小诗:
我们年轻人,
有颗火热的心,
**时代当尖兵,
一声召唤离了家,
走向辽阔的田野……
我在板报样刊里看到“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一辈子**。”的字样,我没有抄写,因为我不想扎根农村干一辈子**,只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私下里我跟她们说,让我回城市工作,一辈子掏大粪我也愿意。从此,田间休息由先前的一刻钟,延长到半个小时。赵杏楠说,是她为我们从她爸那里争取来的。我们对她更是高看一眼,弱小的女知青私下里都巴结她,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好玩的东西,偷偷塞给她。人都是这样,不图利不起大早起,也许这种行为叫投资,吃小亏占大便宜,仅仅为了得到一小点实惠,得到赵杏楠爸爸的照顾。
男知青袁自朝人高马大,魁梧,帅气霸道,没来几天就成了男知青的头儿,是一个一方面喜欢插科打诨、爱挖苦人,同时又不拘言谈、变幻莫测的人。而余然是一个沉着稳重,处事不惊,有一种领导派头的人。场长让知青们选二个队长,通过无记名投票选举,余然为正队长,袁自朝为副队长。私下里男知青都叫他老大,他也有老大的派头,整天指手画脚,吆三呵六。有些男知青们不听场长的,都听他的。我们宿舍里除赵杏楠外,其余四人都背地里管他叫,假清高,装大瓣蒜,特能谝闲。赵杏楠特别崇拜他,整天嘴里离不开“袁自朝”三个字。一次,歇地头畔儿,袁自朝提议女知青和他掰腕子,还让给我们双手,谁输了叫他一声哥哥。在知青中他也算年龄最大,与余然同是二十岁。余然沉稳,听我们争论,总在一旁抿嘴微笑,沉默寡言,规规矩矩,表现出的镇静着实令人惊诧,从不受时光与环境的影响,像个超级大姐大。可袁自朝行事乖张,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像个淘气的孩子整天捉弄人,哪有一丝大哥大的样子。袁自朝为了一声“大哥大”的尊称,这招想的够损的,涂燕识破了他的坏心眼子,反驳说,“那不行,是你提的建议,要大度,我们输了,叫你哥哥。你输了,叫我们姑姑。”袁自朝最爱插科打诨,一脸坏笑说,“你不就是想长我一辈,占我便宜,好,依你,我输了,叫你一声大姨妈。”
大姨妈是女孩子来例假的别称,有着热诚跋扈性格的涂燕恼了,“外甥,装什么大尾巴狼。”说着就要动手捶袁自朝。赵杏楠拦住说,“不好玩,男生强女生弱,以强欺弱不公平。大家玩猜拳,谁输了,谁说出心里话,同时还要给出说心里话的理由。”这个建议我们都认为很好,便采纳了。因为小聪明,一般男生都抵不过我们,暗地里就想看袁自朝的洋相,逼他说出心里话,给他难堪。赵杏楠的提议当然她要一马当先,首先与袁自朝划拳。狡猾的袁自朝,好像早已摸透了赵杏楠的脾气,三拳两胜赢了赵杏楠。在人们的起哄声中,赵杏楠大大方方说出心里话,“我喜欢袁自朝。”理由是袁自朝的爸爸是市劳动局局长。她毫不隐晦地把自己想进入上流社会的雄心做为唯一的希望,为实现这个希望袁自朝爸爸就是她的借助力量与希望平台。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很诧异,怎么赵杏楠能说出这般话来,并把袁自朝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后来我们才反应过来,这是赵杏楠向袁自朝的一种表白方式。袁自朝那松松垮垮,啥都无所谓的脾气,没有半点做作,尴尬笑笑,“你说喜欢谁,这只是个字眼而已,你爸是书记,申请下乡表里我们填得清楚,当然知青家底你啥都清楚。”赵杏楠理直气壮地说,“喜不喜欢你,是我的事。你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弄得二人尴尬很窘。大姐大余然赶紧岔开话题,让袁自朝与涂燕划拳,这时候的涂燕,把两条盘在头顶的大辫子散下来,乌黑乌黑又粗又长,过了屁股蛋,特俏丽,有股杨贵妃之美。她说有人出十快钱买她的大辫子,她都没有答应。那时候十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千多元,可见她对大辫子的珍惜程度。尤其村里的姑娘更是羡慕,那是招惹小伙儿喜爱的资本。我特别羡慕,因我先天不足,梳着两条小辫,头发丝细如牛毛,别人的一根头发有我的三根粗,风一刮两条小辫都翘起来,像小猪尾巴,有气无力飘动,我索性两股合成一股,绑在一起,扎在脑后,也叫马尾巴辫。男知青有的叫涂燕“大长腿”,有的叫她“大辫儿”。清朝时叫大辫是一种蔑称,现在叫大辫是一种雅颂。涂燕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划了两拳全胜果真赢了袁自朝。袁自朝吭吭哧哧了半天接着赵杏楠的话茬儿说,“喜欢涂燕。”理由是想给涂燕爸爸摘掉**分子的帽子。我猜他与赵杏楠不同,赵杏楠是大大方方实话实说,他是以开玩笑的形式说出心里话,聪明的袁自朝即委婉地回绝了赵杏楠的表白,言外之意,我不喜欢你,又对涂燕表白,“喜欢你。”大大咧咧的涂燕并不买账,把嘴一撇说,“你爸破劳动局长有什么了不起,给我爸摘帽,能有这么大道行?还得问问北京那伟大的老人家同意不同意。”
“假如有一日,你爸平反了,你敢喜欢我吗?”袁自朝说。
“吹牛吧你。”涂燕说。
“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好,与你再比一场,输了我服你。”
“比什么?”
“随你。”
“喝酒。”袁自朝仗着自己是男生,耍酷,想用自己之长击涂燕之短。
“怎么喝?”
“今晚我值夜班,对瓶撅,你敢吗?”
“除了阎王我怕谁。”涂燕多少年受欺压,已经历练出来,千杯不醉,万杯不倒。如那荆轲刺秦王,誓死如归,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依你,准时赴约,看我怎么把你这坏小子灌倒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