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楚建军一路开车一路讲起他的父亲:父亲从1931年参加**,出身在一个雇农家庭,父亲从小脾气又倔又犟。十四岁那年,地主家的崽子让父亲跪下给他当马骑,父亲不肯。地主崽子说,穷小子,你爸给我家干活,你们一家都是我家的驴马。说着拿起棍子打父亲,打死你这不听话的畜生。父亲一听火就窜起来,夺过棍子冲着地主崽子劈头盖脸打去,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我是人。把地主崽子打趴在地,最后不解气,又狠狠冲着地主崽子屁股踹了几脚,这几脚踹的地主崽子泣声惨叫,断子绝孙。在地主崽子捂住裤裆声嘶力竭哭喊下,地主气急败坏要抓父亲进衙门抵命。爷爷气得拿起棍子追着父亲满院子地打,不管屁股脑袋,没头没脑打的父亲直流出血来,但没有一滴泪。父亲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给家里招来祸端,殃及爷爷一屁股的债没有还清又欠下了人命债,两个哥哥可能为他受连累担风险,妹妹也有可能被饿死。跑也是死,不跑的也是死,干嘛等死。父亲一口气从家里跑出来,家也不敢回,饿了要饭,困了睡破庙或门洞,跑了半个多月,一跑就是几百里,连回家的路也不认识了。
一天连饿带累昏倒在路边,恰有一只队伍经过,被人救活。那个骑马的大官说,小家伙,哪里人?父亲说,没有家,是孤儿。大官说,想吃白面馒头,跟我们走。父亲使劲点头,跟着部队就走了。
那是贺龙的部队。从那时起,父亲跟着贺龙部队,参加了五次反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平型关大战、雁门关战役、娘子关战役、百团大战、解放张家口战役、平津战役及抗美援朝,南征北战大大小小参加了无数次战斗,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大大小小的枪伤弹痕三十六处,九次负重伤,两次装进棺材又被抬出来。
有一次,在我七岁时,父亲带我去军部大院的澡堂洗澡,父亲让我给他搓背,我发现父亲身上有好几个洞,数了数有七个,像虫钻的孔。我问父亲你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窟窿。父亲哈哈大笑,这是打蒋介石,**留下的。父亲撩开已经发白的头发,露出头皮上嵌着的一个弹洞说,就是因为这个弹片,组织上把棺材都给我准备好了,或许是我命大,或者是**还未成功,马克思不收我,我又回来了。父亲用右手反指着后背排列整齐的四个弹洞说,这是平津战役被敌人排子抢打的。至今有的弹片仍留在身上,刮风下雨疼得厉害。父亲的军功章满满壁橱皆是,却不让我们摆出来,说不能躺在功劳簿里吃一辈子。
余然问:“你父亲**没有再回家乡?”
楚建军说:“49年解放,父亲见报纸天天登找家启事,大都是像他一样很小从家跑出来,参加**几十年。他看见一个找到家的战友兴高采烈。父亲也动了心,登报数日找家,没有消息,父亲有些泄气。一次,一个团副给他开玩笑,说他是地主的儿子,成分高,不敢找家。父亲哭笑不得,气得一个劲地骂娘,这才下定决心找家。经过组织批准,父亲带着勤务兵踏上了回家之路,在省委省政府、县领导的帮助下,父亲终于找到了家,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二十多年的骨肉分离,乡亲们传说父亲早已被炸弹炸飞牺牲在战场,今儿穿着黄色的粗呢子军装,带着大壳帽,别着匣子枪,带着警卫兵,衣锦还乡,父亲与家人怎样的百感交集不言而喻。父亲这才知道,爷爷已是白发苍苍卧病在场,奶奶泪眼迷离已成半瞎,几次上吊被救起。一个哥哥饿了吃野果毒死。妹妹被卖掉音讯全无。一家人抱头痛哭。乡亲们奔走相告,昔日的放牛娃回来了。父亲把从城里带来的饼干糖果款待乡亲们。之后,父亲登报上电台把妹妹找回来,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二老享了几年清福,先后走了。使父亲减轻了些许对父母的愧疚。”
楚建军给我们打预防针说,父亲最爱说一句话,我命令你。假若命令我们,希望我们听令,军令如山倒,老爷子的作风一贯是他正确,没有错误。
我被楚建军父亲的英雄事迹感动着,远远望去那红砖绿瓦的将军楼,肃然起敬。绿色吉普车开到大院门口,两位年轻军人站岗,持枪荷弹,一脸严肃,叫停车查看通行证。我心便紧张起来,跳下来,站在大门口,向郝建社请教如何行军礼。他告诉我,双腿并立,挺胸抬头,手指五指并拢,拇指压在食指中间稍有弯曲,举手至太阳穴眉梢。我现学现做,恭恭敬敬冲将军楼行了军礼,以表示我对老一辈**家的崇拜。楚建军拍拍我的头笑笑,鬼丫头,真机灵。
楚建军说,院里住着一群55年授衔的将军们。他爸是中将。此将军楼大约建于六十年代出,那楼房一排排整齐划一、排列有序,像出征的军人器宇轩昂、高大威猛。
我们被楚建军让进家门,直面是客厅,铺着猩红的地毯。我赶紧把鞋在门外蹭蹭干净,怯生生小心翼翼迈进来。东边沙发上坐着两个七十多岁的军人,那洗得发白的军装透着一股过去战争的味道。那个光头的老红军正发牢**,“我今天找到了市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骂了他们一顿,我孙子退伍都一年多了,还不给安置工作。都是吃干饭的,拿着**党的钱,不给**党干活。我在延安与毛主席一起工作七年多,也没见这么官僚主义,遭天杀的一群腐败分子。”郝建社见到两位老红军恭敬扣靴行军礼,二位老红军站起回礼,那光头老红军一声,“来客人了,告辞。”冲我们咧嘴一笑,扭头恢复刚才气冲冲出去了。
那戴军帽的老红军就是楚建军的父亲,与我们打招呼,是那么欢快,语言无忌,仿佛什么事没有发生过。我与余然也无须费力掩饰紧张,乖乖叫了声“伯伯”。老红军指了指我对楚建军说,“你的战友?”楚建军这才敢介绍,郝建社是他的战友,我俩是知青。老红军把我指认为楚建军的战友,可能是我穿着哥哥从部队给我带回来的女兵服,只是没有领章帽徽。我们谦让一会儿坐下,保姆给我们上水,把茶杯静静摆放到我们各自面前恭敬退出。
“您是不是姓楚?”我看着老红军有些面熟问。
“对呀。”老红军一脸惬意。
“是不是去年市晚报一个叫静子的记者采访过您。”我又说。
“对呀。”老红军回应。
“这真巧了,静子就是我的妈妈。”我惊呼。
老红军是本市出了名的传奇人物,家喻户晓。他曾经是**、萧克将军的警卫员。老红军滔滔不绝与我们交谈,显然享受在战争年代的回忆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楚建军的妈妈现在北京工作,哥哥和妹妹跟着妈妈在北京。
我问:“为什么要两地分居,为什么不把娘仨调回来,享受阖家团圆之乐。”
余然说:“现在,以您的身份只是一句话的事。”
老红军笑道:“一天是军人,一辈子就是军人,军人就应该一切行动听指挥,我没有理由向部队提任何个人要求。”
老红军要留我们吃午饭,我们推辞。他很严肃地说,“我命令你们。”扭头又对楚建军说,“我命令你把他们都留下。”
“得令。”楚建军给我们扮个鬼脸,言外之意是说,我没有说错吧,命令来了。
吃饭中,老红军教训楚建军,以后不许再打着自己的名誉到司机班要车,开着吉普车到处招摇,车与司机都是部队配置的,平时自己都不轻易麻烦,你更不能轻易使用。说的楚建军很尴尬,尴尬的后果是一口米饭卡在咽喉里,咳嗽了半天才吐出来,眼泪鼻涕横流还憋了个大红脸。
事后,他对我自嘲道:“越怕在你们面前丢面子,却越出糗,这次醜大发了。”
四
午饭后,楚建军开车把我俩送回农场后要急返回市,说有要紧事办。余然与我来到知青休息室,全体知青蹲在地上,一个个像小鸡子低头耷脑,闷不做声。我俩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股沉默的力量在驱向我的怀疑,难道是我俩惹得祸。场长站在他们面前,板着那张比黄瓜还绿还长的驴脸,正训斥知青们。瞎掰站在旁边,拿着笔和纸,准备随时记下知青们“坦白交待犯罪事实的审讯”笔录。
场长说:“你们谁吃狗肉了?”
知青一片寂静,没人吭气,更没有人承认。
场长声音抬高八度:“别装了,狗肉只有蘸着大蒜才能吃,谁嘴里有大蒜味,谁就是罪魁祸首。”
赵杏楠问道:“场长,知青平时饭食少油寡盐,吃顿狗肉解馋不可以吗?”
场长说:“吃谁家的狗不成,偏偏打死公社书记家的狗,剥了皮炖着吃了肉,还把狗皮扔到书记家的门口示威。”
场长声色俱厉列举着知青几大罪状:扮鬼吓人;与临村知青约架;偷吃生产队大白萝卜;上早班天天迟到……满口飞着唾沫星子,简直把知青们幻化成了坏分子,他也不管是不是知青们的过错。
扮鬼吓人。我知道,是村里上高中的几个男同学,晚上放学回家,看见女知青值夜班,用手电筒照着脸。秃噜着长舌头,学鬼叫,吓唬女知青乱叫乱跑。女知青反映给场长,场长轻描淡写、不痛不痒象征性地说了那几个男学生几句。因为他们都是大队干部的孩子,照旧发坏,我行我素。袁自朝看不下去,带着几个男知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买了鬼脸面具戴上半路截住那几个下晚自习的男学生,三拳两脚打翻在地,“阎王爷派我们来吃你,拿命来。”吓得那几个高中生,屁滚尿流逃跑了,再也不敢了。
与邻村知青约架。是那次知青歌咏比赛,我们拿了第一,他们不服,说我们只会耍嘴皮子,苗草芥不分。两村知青展开了一场种田常识大辩论,谁也不服谁,最后大打出手,有人还住进了医院。袁自朝他们几个带头的都挨了公社批评,有的还记过处分。
偷吃邻队生产小队白萝卜。是刚来那会儿男知青老六口渴了,拔了一个白萝卜解渴,被生产小队队长杨森看见,责令老六跪下,“偷吃社会主义的萝卜,罪不可赦。杨森解下裤腰带,毫不留情气急败坏地劈头盖脸向老六背上抽过去。老六像蜗牛似的抱着头龟缩成一团,背上一道道血印斑斑顷刻泛起。老六不敢说,晚上收工脱衣睡觉,才被同室发现,告诉了袁自朝他们。性格沉稳坏点子最多的石利出主意要为老六报仇。晚上,他们把杨森生产小队的萝卜全拔了,扔到别的生产队地里,砍个稀巴烂,全糟蹋了。那杨队长第二天见到,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立马怀疑是知青干的,就来给场长告状。场长严加追查,结果必定是被知青们全盘否认。那暴打老六的杨森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在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寒碜呼啦骂了几天泼妇街,出够了气,完事。
早班迟到。农村的作息时间是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有上早班的习惯,即早六点上早班,七点下班回家吃饭,八点再上上午班,下午一点半上下午班,直至日落。知青都是城里的孩子,从来都是日上三竿一觉睡到自然醒,没有早起的习惯,所以总有一些知青睡过了头,迟到,但场长早已罚了他们,不准吃早饭。
偷偷把公社书记家的狗打死,“剥尔皮,噬尔肉”。我觉得不仅仅是赵杏楠说的那样简单,知青们只是为了解馋。袁自朝小声嘟嘟囔囔,“谁让那狗东西咬宁宁与花小溪,就应该活剥。”原来,那只把我们吓得半死的母狗,不是流浪狗,是公社书记家走失的母狗,它可能看到农场的麦秸垛适应生崽,选择了那快生育宝地。可偏巧与我俩相遇,知青们把它的崽子扔到白灰池里呛死,当它几天后被它的主人找到,它做的第一件就是领着它的主人来到淋灰池边,让它的主人捞出了它的死崽子,之后用呲牙咧嘴的呼呼声,告诉主人哪几个知青害死了它的崽子。它的少主人也就是公社书记的公子,一个读高中的学生,扬言要报复知青,为狗崽子偿命。男知青“二把手 ”石利,十九岁,应届高中毕业生,对外人称他爸是集体工厂的普通工人,是石传祥的后代,掏大粪的工人,为人低调老成,说话一贯拐弯抹角,刁钻古怪,不多言多语,说一句话很有分量。其实他爸是副市长,人称外号石诸葛。那天扔狗崽,就是他第一个提出扔淋灰池里并带头扔的。那书记家的狗,对他最恨,冲他叫得最欢。他怀恨在心不动声色趁公社书记家少爷上学机会,把狗用馒头引到隐蔽处,狗是记吃不记打的东西,那沾肉汤的馒头,也许狗当成了石利对它示好并道歉的大餐,万万没有想到大餐没吃成却被石利一闷棍敲死,俏悄藏在地头麦秸垛里,等天黑了,约上全体男知青,“有一个算一个,害怕的别去。”到农场休息室外,支了个大铁架子,把狗吊起剥皮,洗巴洗巴干净,支上一口大铁锅放足炖肉料煮狗肉吃,就着白酒,沾着大蒜饱餐一顿,吃饱喝足后,石利出主意把狗皮扔回去,让狗的主人卖个好价钱。公社书记气得大发雷霆,召开各村支部书记的紧急会议,咆哮,“这是阶级斗争新动象,一定要挖出隐藏在**队伍里的**。”
场长思想觉悟没有那么高,没有上升到**搞**境界的高度来认识这个政治问题,而是定义在极是本村知青个别人的调皮捣蛋,报复我与花小溪被狗吓坏的恶作剧。严加“逼供信”式的挤牙膏,知青们个个像身处绝境的遇难者,“打死不说,谁说谁把吃的狗肉吐出来。”石利如此警告。知青们个个咬紧牙关,宁死不招,以求得个善始善终,落个囫囵尸首等待回城。最后,知青们如愿以偿,以“法不责众”此事不了了之。场长倒也乐意“阶级斗争新动向”与本村知青无关,从某种意义上讲可开脱自己的追究问责,但打狗的“死罪” 可免,活罪难逃。场长说,“你们这群生马坯子,就是欠管教,一个个浑身肉痒痒了,明天来几个军人收拾你们,叫你们尝尝啥叫军事管制。”
为了军事管教我们,场长特意让我们腾出来一块地儿,垫黄土铺平,用水泼街,作为受管教制裁场地。知青们有的恐惧压过愉悦,以为要被**,惴惴不安。有的愉悦压过恐惧,渴望没能当过兵,过过兵瘾摸摸枪倒也不错。不管是愉悦还是恐惧,不祥的预兆在心中波涛汹涌,烦躁不安,都是吃不下睡不着,心惊肉跳害怕着明日的生死军事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