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的宿舍的知青何美丽找到我,说我在妇委会长家住过,肯定与郝建社熟悉,要我带她去妇委长任家里,说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军训侦查连长郝建社是妇委会长的儿子。她特别羡慕军人,仰慕军官,想与郝建社交朋友。我看到她说话脸色绯红,并嘱咐我此事不宜告诉其他人,要我替她保密。我就开着玩笑说,“是不是想与郝建社处对象?”她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说,“你怎么思想这么肮脏,把我想的那么不地道。”玩笑归玩笑,我还是带她去了妇委会长家里,她偷偷与妇委会长说些什么,我不知道。在回来的路上,她流泪道,自己来到妇委会长家已经太晚了,犯了一个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不应该优柔寡断,郝建社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她叹息道,别的村的女知青有的找了大队干部的子女处对象,工分一下子提上去了。她的发小小勤在黄村下乡,与生产队长家的儿子处对象,工分由原来的4分涨到7.5分,也不让她干重活,平常总是分配她做最干净最轻快的活儿,记记工分看看垄渠报报表啥的,工分却是在女知青里最高的,年底分红比其他知青多了二十多快钱。这么现实又市侩的女孩子能有什么好结果。我对她很鄙视,但把这种鄙视深深埋在心底。
后来,何美丽十分庆幸地告诉我,多亏当初妇委会长没有答应她与郝建社处对象,那个小勤回城后立即把生产队长儿子炒鱿鱼了。被生产队长儿子**扰,打上法庭,最后以赔款告终。小勤并还为生产队长的儿子坠过胎。
绿油油的玉米疯了似的长,结出的玉米棒裹着绿被吐露着黄色的穗子,像戏台里老生的胡须在微风轻抚下颤微微抖动。袁自朝说黑夜里都能听见玉米拔节的声音。我与花小溪掏大粪的过程也结束了,场长说玉米、山药不再需要浇大粪了。余然学会了织毛衣,经常跑到妇委会长家去请教毛衣花样的织法,还偷偷带回来信,笑眯眯的私窥。快言快语的涂燕与赵杏楠却闹起了别扭,涂燕陷入极度沮丧中,对我和余然说,赵杏楠已经十多天没有答理她了。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让我俩帮她去问问赵杏楠。私下里,我和余然找到赵杏楠,问她,涂燕怎么得罪你了。赵杏楠气愤地说,涂燕,撬我杠子。我和余然很纳闷,她俩无论从家庭,经济,亲属等没有任何交集,怎么会得罪了赵杏楠。赵杏楠说,涂燕抢她的男朋友。我和余然很稀奇,你啥时候**朋友了,是谁呀?赵杏楠说男朋友是袁自朝,并列举了涂燕几大对不起她的地方:一是赵杏楠送给袁自朝的万紫千红擦手油,出现在涂燕的兜里;二是赵杏楠给袁自朝勾织的假领子,戴在涂燕领子上;三是看见袁自朝偷偷给涂燕塞糖包(知青一年到头吃不上一次糖包);四是涂燕感冒了,喝的是赵杏楠给袁自朝预备的感冒药。我和余然很气愤,这个爱惹是生非的袁自朝,整天不鼓捣点事来就浑身难受不舒服。我找到袁自朝,质问他,为什么脚踏两只船。袁自朝大喊冤枉,一只船还没有来得及踩上,何踏两只船。我直截了当把涂燕和赵杏楠的矛盾告诉他。他哈哈大笑说,“赵杏楠那是一个活该,剃头刀子一头热,整天像个跟屁虫在我身后转来转去,撵都撵不走。那天我是说了,别跟着我了,我不会在农村找女朋友的。赵杏楠说,她就是块膏药黏上了,倒追个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我哄她说,我与涂燕好上了,涂燕早已捷足先登了,你是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个月了。”袁自朝为撇掉赵杏楠嫁祸涂燕,涂燕糊里糊涂背黑锅,使赵杏楠把对袁自朝的一切怨恨怪罪在涂燕身上。石利是一个心机很重的人,提醒我和余然,“当初,全市知青站在大汽车上,头顶热日,胸戴大红花,敲锣打鼓绕城一周大游行,可没见赵杏楠。现在无缘无故多出一个农村女冒充回乡知青,肯定有猫腻。不要和赵杏楠过密接触,好好的学不上,跑来和知青凑到一块鬼混,前一阵还代表知青到市里参加培训,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等哪天我们出事了,悔之晚矣。”对于他的善意提醒,我理解为石利脏心眼,诡计多端,恶意挑拨我们的关系。我嗤之以鼻,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我和余然几经调查,把事实真相告诉赵杏楠,那擦手油是袁自朝故意当着你的面给涂燕,为了气你,让你以后不再理他,涂燕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勾织给袁自朝的假领子,袁自朝根本没戴,放在箱子里。涂燕的假领子是他哥哥买给她的,不相信可去袁自朝箱子里去查看。那感冒药确实是袁自朝给涂燕的,人感冒了谁都可以喝药,袁自朝还给过别人喝过,治病如救火,是谁病了袁自朝都会这样做。偷偷塞馒头,那几天袁自朝到炊事班帮厨,与涂燕打赌又输了,是袁自朝的自我惩罚。
赵杏楠知道都是袁自朝捣的鬼,与涂燕没有丝毫关系,才破涕为笑,怒气消了。涂燕向赵杏楠保证,就是世界上只剩下袁自朝一个男人,涂燕打光棍也不会与袁自朝处朋友,因为她心目中的男朋友,根本不是袁自朝这个样子,并答应给赵杏楠与袁自朝创造一切机会促成他们。涂燕和赵杏楠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和好如初。
但赵杏楠却离开了我们,搬回到自己的卧室,跟父母亲一起吃住去了。赵杏楠家是三间灰色砖瓦房,坐北朝南,向阳,东西两间厢房对门,中间房间开门口,门口东西墙各自对应一个灶台,烟道从东西厢房土炕直接通向房顶的烟囱,平日里烧柴火做饭、冬日取暖。村支书与老婆住东厢房,赵杏楠住西厢房。先前赵杏楠说一人住西厢房害怕,跟我们搬到一起挤着住。现在说不害怕了,就搬走了。赵杏楠的搬走,我们都很失落,我们不敢挽留,也不敢帮她搬铺盖卷儿,害怕哪句话又惹恼她了,使她无端生事非。我们在左右徘徊犹豫之中,眼睁睁看着她,用妈妈把散穗的高粱糜子编织的笤帚,登高上梯打扫着房间,不敢过去帮忙。
我们的房子是在正房的西边搭建的一间小房,先前放些杂物,我们来后打扫整理出来让我们住进去,便成了知青宿舍。
赵杏楠回到自己屋里恸哭起来,那是一种难以安慰的哭泣,持续了好几天,我们也不明其中的缘由,她把心里话守口如瓶,虽然她仍像以前一样表面热情坦诚,实际变得秉性孤僻,从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我几次劝袁自嘲去哄哄赵杏楠。袁自朝把嘴一撇说,“别理她,过几天就没事了。”可过了几天,赵杏楠常常会从谈话中走神,无端的带着泪水发呆。她说想回到学校继续读书,可担心落下的课程已经追不上了。我猜,可能赵杏楠无法忍受袁自朝对她的冷落,嘲弄。她在与我们接触后,发现与城里孩子之间的鸿沟与落差,一种自卑自贱侵蚀着她。我们装做没事人儿一样用选择好的词汇、故作轻松地、小心翼翼哄她,待她。袁自朝故意把她勾织的那副假领子带出来,让她看见,并给她偷了几次糖包。慢慢的赵杏楠那糟糕的心情好些了,她没有放弃我们回到学校去,那新的渴望又有所增强。我们的热情填充了她的孤独,她脸上的笑容出现了甜蜜,但甜蜜里不再带有天真。
我问余然:“为什么农村的女孩成熟这么早,十六七岁就知道处对象。”
“也许赵杏楠把袁自朝当做一根跳出农村吃商品粮的救命稻草,或把袁自朝父亲劳动局长当做一个跳出农村的平台,她哪里懂得啥是情啥是爱。”余然说。
“袁自朝为嘛不于赵杏楠彻底挑明,没有必要藕断丝连,涉及无辜,伤人又伤己。”
“回城我们还要找赵杏楠的父亲签字、写政审材料,盖村委会的公章、盖公社的公章,没有必要得罪的那么苦。”
“袁自朝父亲是劳动局长,怕啥?”
“有句话叫,县官不如现管,阎王好见,小鬼难挡,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不觉又可怜起袁自朝,不是他找麻烦,是麻烦找他。也许他的玩世不恭,诙谐刁钻,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屏障。
私下里,我找到袁自朝给他道歉:“那天,骂你脚踏两只船是不对的。”
袁自朝大言不惭地说:“我有的踏,说明我有魅力,那农村男人一辈子打光棍的有得是,别说家花,连野花也采不到,皆因一个字,穷!”
二
知青的吃饭问题,村支书是动了脑筋的。村支书原来打算知青们与房东一起吃住,房东们不同意,凭空添了几张嘴,有许多不便。房东让知青住在自己家里,已经够高风亮节了,再一起吃饭给房东添多少麻烦。预料到的、预料不到问题搅得村支书越想越焦躁。最后,通过村支委会研究决定,群策群力绞尽脑汁作出一个英明决策,给知青办食堂。村支书在大队部腾出两间房,南房,做为知青的伙房,支台搭灶,买面打油,擦台抹布,准备的像模像样。村支书在知青找了两名男知青,大一些的叫柳雷,做管理员。小一些的叫肖克,做采买。在村里找了一名炊事员做主厨。那时我们知青是一个统一的户口本,每月由市财政局统一拨款,每人每月生活费6元,打到村的账上。那时每人每月6元生活费已经相当不错了。我邻居家的王阿姨的儿子在省体委训练,每人每月也是6块钱生活费,吃得很好。我们有统一购粮本,每人每月半斤卫生油,18%细粮,其余都是粗粮。饭食,每人每天早晚一碗玉米面粥,稀汤寡水,不如叫有玉米味道的汤水。早晚饭两个玉米面饼子,一块腌白萝卜条,长度约有一寸。中午二个馒头,一碗白菜汤,汤里偶尔游离着一两块带膘的肥猪肉片,像追鱼似的难寻。知青们整天啃玉米面饼子,大咸菜,尤其冬天带冰凉茬儿的,很多人得了胃病,请假,影响了出工。管理员柳雷给村支书提了一个建议,给知青们包顿饺子。村支书征求村里那名炊事员的意见。他不同意,说几十人的饺子怎么包。柳雷说找知青帮工。场长不同意,说误工费怎么算。最后,村支书召开全体知青大会,把柳雷大骂了一顿,“你馋了,拿知青说事。”其实是话里有话,杀鸡给猴儿看,封知青的嘴。柳雷一气之下私下里说村里舍不得给知青花钱,一顿饺子得花去知青一个星期的伙食费,村里克扣知青生活费等等。此话传到村支书耳朵里,气得破口大骂,“柳雷,你个**,再胡说八道,吊销你知青户口,让你一辈子在农村呆着,回不去城。” 之后,换了一个新的管理员,并恐吓柳雷说再胡说八道要给他记大过。吓得柳雷大气不敢出,灰溜溜收拾铺盖卷与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去了。伙食风波以柳雷挨骂,撤换管理员暂搞一段落。
三
一切让步秋收,紧张忙碌的秋收开始了,那些四处疯跑的孩子看不到了,都被家长训斥猫在家里干活,不论怎么淘气的孩子,都得老老实实为那点可怜的自留地里的收获忙碌,掰苞米,挖土豆,刨红薯,捋毛豆,翻花生,洗西红柿种,洗黄瓜种,摘茄子辣椒,摘芸豆,这都是孩子们的活。
男知青们则跟着场长镐玉米,村里人叫镐棒子。他们拿着镰刀,从地头开始,顺着垄一根一根把玉米秆放倒。女知青们跟在后边,把割倒的玉米秆一根一根整齐的攒在一起,半垄地一堆。等一块地的玉米全放倒了,我们再从头打捆,把女知青攒的堆每堆捆成两捆,捆完后都码放在地头聚齐,我们拿着竹筐跟着场长把玉米杆的玉米一个个掰下来,脸上总会被玉米叶子划出一道一道的红痕,出点汗钻心的疼。刚扒了皮的玉米摸上去软软的,像一层皮膜下包着一汪水,只是煮着最好吃。等晒上几天,就变得硬硬的,再煮了吃就咬不动了。玉米棒晒干,这时候就要把挂晒的玉米摘下来,坐在一起,搓苞米,把两根玉米横着绞在一起搓动,玉米粒就脱落下来,搓完粒的玉米骨子堆在一边,这个可以烧火。玉米粒还要再晒,要不然放不住,易发霉,就全糟蹋了。刨去玉米棒的玉米杆堆成一个玉米秆垛,送到知青食堂,做饭的时候拿它烧火。有的玉米秆交到大队去,切碎了冬天是牲口的口粮。
我们发现一个秘密,高粱叶子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功能,村里人们把高粱叶子收回家,切成十厘米的段,再从正中间劈开,放到茅厕里,用来擦屁股,村里人叫刮屁股。这个习惯一直沿袭到改革开放,后来村民们富有了,擦屁股也跟着富有了,改为享受卫生纸。
玉米白天晒,晚上装麻袋收起来,白天再倒出来晒,如此往复,直到玉米粒全身都硬了,能贮存住了,就再装到麻袋里,最终被大队收没了。寄予满把希望的知青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收获的粮食被大队收集了去,集体反抗,“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为什么大队收走,不是说让我们自给自足么,冬天我们怎么过?”场长开诚布公地说,“这是大队的试验田,一切收获都是大队的。你们种的那几粒粮食,还不够你们塞牙缝的。再说你们有集体粮本,吃集体伙食,有市财政拨款买粮,根本用不着大队的粮食。”就这样,知青们大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种的玉米,被大村收了去心里太不是滋味,有几个女知青还哭天抹泪地。
袁自朝暗地里带着知青们消极怠工。这中间发生了一件小事,使知青们的良心负重,才发现我与余然打小报告事件是冤枉的。玉米刚刚掰下来那会儿,一天下午完班,袁自朝神经兮兮找到我,要借我煮猪食的大铁锅用用。我回答说不可能。怕他们报复场长给砸了,逼他们说出理由。袁自朝一副尴尬地表情说,“让知青们解馋,晚上偷偷给知青们煮玉米吃。”我如大难临头几乎哭出来,你们孤立我与余然难道让我俩受的罪还不够吗?现在又想让我们犯错误。我真想像大人训斥孩子那样训斥他。他显出很顺从的样子说,其实,我们早已知道错了,可没脸也没有勇气向你俩认错。见我松了口气又说,咱们辛辛苦苦打下的玉米,为什么大队一粒不剩的全部拉走,我们连煮玉米啥味道都不知道。依着袁自朝先前的脾气,他早已带领知青们偷吃玉米了。也许与郝建社、楚建军的军事训练有关系,“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们连玉米甘蔗都没敢尝过,何况镐棒子第一天场长通知把玉米全部拉走了时候,他表现出面对逆境仍波澜不惊的控制力,他显然成熟了,这个主意一定是他深思熟虑提出来的,同时也暴露出他心底的耐性,因为他已经很长时间不与我们说话了。他主动找到我,也许心底做过痛苦地挣扎,也许代表着全体知青的心愿,我有什么理由再拒绝?但我吃一堑长一智,让他给我一天的时间考虑。我首先与余然沟通,余然出主意要我与赵杏楠知道,其实是取得她爸——村支书的同意。
第二天晚上,全体知青在田间地头休息室,灯火通明,桌椅板凳摆在外面,我们集体聚餐,煮玉米的芳香在田野里飘荡,有些知青早已按捺不住,刚刚开锅冒出香味就尝了又尝,等玉米煮熟了,已被人尝去许多了。我们啃着玉米棒,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享受着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男知青喝着廉价啤酒,五分钱一扎的桶装啤酒,是几个男知青向他们爸爸要钱买的。石利说,那桶啤酒才花了二块钱。新管理员还分给每人一个鸡蛋,说是村支书默许的。男知青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伸脖瞪眼把鸡蛋吞下去,直脖瞪眼大嘴满牙地说话,噎得喘不过气,赶忙使劲用啤酒往下涮。女知青们轻轻剥掉那层薄如蝉翼的滑皮,慢慢地用手剥着一小块一小块把清晰的蛋清送进嘴里,最后再细细品味地吃掉最有营养的鸡蛋黄,怕有腥味喝一口啤酒,“吧嗒、吧嗒”嘴享受余香,最后啃一口玉米就着鸡蛋、啤酒到胃里攀亲去了。知青们跳舞,唱歌,狂欢,尽情享受着丰收乐。我跳了一曲《庆丰收》。余然唱了那首拿手的《草原之夜》。沈浩拉了一曲《喜洋洋》。大伙儿用手轻快地打着拍子随声附和。袁自朝自报奋勇嚎了一首《知青之歌》,那破锣嗓子如那走调的留声机,吱吱呀呀唱出了猪叫声,比猪挨宰时惨叫还难听,直叫人起了浑身鸡皮疙瘩。但在一片嘲笑与唏嘘中,把我们的情绪带向了高潮。那晚,不知谁首先发现了流星雨,石利说,对着流星雨许愿特别灵。我们暂停喧哗,把双手合十握在胸前,虔诚的对天许愿。我许愿,余然与建设继续友好;涂燕的爸爸早日平反;花小溪的爸爸从牛棚中解放出来,与奶奶过上好日子。我则早一天写出好报道,把这里的故事讲给全国**听。袁自朝说许一个愿望才灵验,许愿多了就不灵了。我默默地只许一个愿,——几个愿望一同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