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啊,儿的至亲。
想到你死前经受的病痛折磨,儿就心痛欲裂。
去年下半年起,你的身体就大不如从前。
喉痉挛、压缩性骨折、高血压、高血脂、心脏病、房颤、气管炎、灰指甲、腰疼、胃病,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10种慢性病先后向你这位年过九旬的耄耋老人袭来,你虚弱的身体扛不住了。
尽管百病缠身,你却一直咬牙坚持着,不去医院,能拖一天是一天。问问为什么?你咧嘴一笑说,一是怕看病花钱,二是怕陪床耽误大家的时间。早上起床,药是一把一把的吃,药的副作用损伤了你的肠胃和肝肾。
旧病没治好,又添了新病。
年龄的偏大,机体的衰退,功能的下降,你吃下去的药很多,效果却大打折扣。仅仅压缩性骨折,引起的疼痛,足以让你撕心裂肺。影响了你的日常起居。
这个讨厌的病,折磨了你十多年。刚开始骨科医生给你做了骨水泥手术,也仅仅维持了几年。随着年龄的增加,骨质疏松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治疗的难度也越来越大。最后靠贴民间郎中的黑膏药和吃止疼药路盖克来维持。
终于,这场灾难还是把你羸弱的身体给击垮了。
路盖克,化学合成的止疼药。跟**一样,止疼效果立竿见影,药效退下去后依旧疼的哭爹喊娘。它的副作用,就是导致人的肝肾功能的衰竭。可,腰疼时不吃又不行。
娘啊,还记的今年腊月二十九的那个让儿自责懊恼的深夜吗?
三年疫情,儿子没有回家陪你过年,放开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和你儿媳妇早早的回到了你身边。
平常,夜里你的起居都是弟媳妇照看。我回家了就想替她,让她也睡过好觉,好好过年。
这个时候的您,肾功能衰竭,尿频严重,下肢还有浮肿。有了尿意,坐在马桶上一坐就是半个小时,尿的也不多。上了床不一会又要起来尿。
起床时,要有人从背后用手按着你的腰,给你助助力腰才不会疼,这个活只能弟媳干。因为她照顾你十年了,怎么做你最舒服,用多大力你腰不疼,已心里有数。白天还好说,家里有人都会搀着你去院子里的厕所小解,夜里就只能靠弟媳了。
得了这种病,你自己痛苦不说,还影响了弟媳的睡眠。白天她在酒店干一天活,夜里再照顾你,十分的辛苦。你心疼她,怕她累坏了身体,有时尿完尿后,双手抓着床头的桌边,撑起身子回到床上去,尽量不麻烦弟媳妇。
医生说这种病最好是少活动多静养才恢复得快。可是,娘啊,你做不到啊。你要强了一辈子,只要自己能做的事,从不愿麻烦别人,包括你的儿女。
腊月二十九,我回到家后的夜里,由我来照料你小解时的起卧。
我记得很清楚,你是22点30分躺下的。
零点的时候起来解的手,
我扶你起床时,你告诉我手放在腰的那个部位,另一只手用多大劲拉你,你的腰才不疼。这一次,我们娘俩配合的很好,起来趟下,你没有一点痛感。
你这个老太太,还有个习惯,上厕所时,不让他人在你身边守着。可能是害羞的缘故吧。天气不好或者夜里在屋里解手时,总是把床前的布帘拉上。你还跟我开玩笑说,男女有别。你大概忘了吧,我们都是你生养的儿女啊。
凌晨2点时,你叫醒我第二次起床尿尿。
按照流程,我扶你起来,下床坐在坐便器上小解。拉上布帘后,你怕我睡不好,让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休息。
咱们家的房子是70年代盖的四合院,屋里东西两头放了两张床,你在西面的床睡觉休息,我在东面的床照料你,两张床之间的距离不到20米。
由于肾功能的减弱,你坐在坐便器上的时间特别长。坐好后,拉上布帘,你就让我回东床。
我刚刚坐下,听得咕咚一声,扭头一看,你和坐便器一起倒在了地上。
“娘,怎么了啊,这是?”
我大喊一声,跑到你的床前,跪在地上抱起你放到了床上。尿盆歪倒尿液撒了一地,你的衬裤内**子都被尿弄湿了。我小心翼翼的把你湿了的衣物脱下来换上干的,取来毛巾擦拭你脸上的泥水时,看见你额头上起了个大包,还有破皮渗液,立刻拿来药棉和碘附,轻轻地敷在你的伤口上。
“娘,疼吗?”我战战兢兢的问。
你摇着头,微笑着说:“没事,不疼。儿啊,天不早了,你睡吧”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
腊月三十。
天亮后,我喊你起床。看见你的额头的包有苹果般大,眼睛四周,铁青一片,鼻子以上的半个脸青一块紫一块,成了熊猫脸。
“对不起,老太太。大过年的,让你遭灾受罪,都是儿子不好。”
你苦笑着,一脸慈祥的看着我:“不怪你,儿子。是我自个不小心摔倒的。别自责。”
现在想想,你从坐便器上晕倒,应该就是脑梗的前兆。只是当时症状较轻。我只注意你骨折引起的疼痛,忽略了能让你丧命的第一次脑梗。假如那一次引起重视,去医院输输水,疏通一下血管,也许你就能躲过这一劫。
也许,也许,可惜世界上是没有那么多也许的。
4月10日午后,白天照料你的表姐打电话给我说,你躺在床上闭着眼,喊你不回应。在酒店上班的弟媳回家后和你说话也没反应。
弟媳问:是我让你生气了,还是你外甥闺女惹你不高兴了。
你依然不说话,脸上没有表情。
说来也怪,老了老了,晚年的你成了老小孩,看到不顺眼的事就生气,一生气就不说话。人还特别倔,你认准的事,谁劝都没用。
过了一刻钟,表姐和弟媳在电话里说,你还是面无表情,我觉得不对劲,立刻让在镇上的大妹回家看看,是不是病了。
半小时后,大妹妹在电话里急促地说,哥,妈好像不是跟人生气,应该是病了。
挂断大妹妹的电话,我马上呼叫了当地的120。
当地医院急诊迅速给你做了脑CT,报告显示,你得了脑梗而且还是大面积的脑梗,已经丧失意识,处于浅昏迷状态,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说必须采取措施先保命。得到消息后,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既担心又害怕。马上给领导请假,带上夫人火速返回老家。
黄昏时分,夜幕降临。
当我马不停蹄的赶到当地医院时,你已从急诊转到神经内。看到挂着吊瓶,躺在病床上输液,艰难呼吸的你,我的精神几近崩溃,凄惨的哭喊:娘啊,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睁眼看看你的大儿子。
待我冷静下来后,找到了主治医生询问你的病情。坐在电脑前的神经内科樊大夫,一脸忧伤的告诉我:老太太是大面积脑梗已经失去了语言动能,不能说话,她的左侧肢体,胳膊和腿也已没有了知觉,处在瘫痪状态,生命体征很不稳定,眼下是先保命。老人家即使恢复过来了,也回不到从前,只能躺在床上像植物人一样。再说九十多岁的人,恢复过来也难。我担心的是脑梗后遗症。水肿,发烧、房颤会随时夺走老人家的生命,你们家属必须有思想准备。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拖不动,躲开所有人的目光跑进病房尽头男厕所里,一任泪水长流。
苦命的娘啊,你咋一下子病的这么重。
这么重的病,你一个年过九旬的老人家,怎么能挺得住,医生没办法救你,我又怎么救啊?
苍天啊,大地啊,开开恩救救我多灾多难的老娘吧,她活到九十三,不容易。
妈啊,不行,就用儿的这条破命换你的命吧。
“哥,救妈啊?”
妹妹把我从厕所里拽出来,一脸绝望地看着我,兄妹五人围在一起抱头痛哭。
娘啊,自从你排尿不顺畅以来,大家就商量着给你使用纸尿裤,可是你一直拒绝使用,说穿上那玩意更尿不出来,只好作罢。
脑梗以后,你的排尿更为艰难。护士在查体时摸到你肚子膀胱处鼓了一个包,必须插尿管,把积存的尿液排出来,不然会形成尿潴留。意思是立刻给你插尿管。
护士操作时,你虽然说不出话来,意识不清,但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十分的痛苦。
在这家医院住了三天,你滴水没进,更别说吃饭了。妹妹祈求医生给你输瓶营养高蛋白,大夫说脑梗病人并发症之一就是发烧,发烧是不能输蛋白的。只能鼻饲插管喂饭提供营养。接下来护士取来一根棕色的管子,通过鼻孔**胃里。插管时,你处在浅昏迷状态,意识也不太清楚。这时的你,一般的疼痛是没有感觉的。
鼻饲下管中,尽管护士小心翼翼,可昏迷中的你眉头紧锁,竟然抬起了头,嘴里发出了痛苦地呻吟。
管子插完后的第二天早上,妹妹买来了料理机准备给你做食物。然而连续两天,鼻饲**排出来的都是些紫红色的水。护士说老人家有慢性胃病,加上之前吃了很久的止疼药路盖克,造成了胃溃疡。这些东西排不净是不能喂饭的。可怜的娘啊,直到走的这一天,可恶的紫红色的水都没排完。
老娘啊,三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你就这么煎熬着。
科学说,人七天不吃饭还死不了,不喝水的话是坚持不了七天的。我的娘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还能坚持多久?
这天上午,医生查房后告诉我,老太太状态不好,脑梗并发症开始显现,夜里高烧不退,脑梗的部位开始水肿,肺里也有积液,气管内痰也多了起来,房颤的次数逐渐增加,意识基本丧失,瞳孔有些扩散。你们家属有两种选择,一是把老太太送去重症监护室等待最后时刻切气管,电击抢救,二是拉回老家自然死亡,商量一下吧。
有位年长的一点老大夫低声说,趁着老太太还有一口气,让她的娘家人来见最后一面告个别吧。
听了医生的话,我如雷轰顶,脑袋如爆炸般嗡嗡作响。我晓得母亲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最后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此时的我,心如刀绞,欲哭无泪。
悲伤中保持着一丝冷静,我把兄妹五人叫在一起。
“医生说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妈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娘含辛茹苦养育了咱们兄妹五人,临了临了,问问大家,是让她去重症监护室切气管、电击抢救受罪呢,还是拉回家等着。没等兄妹们开口,我接着说: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插了两次管,已经让她痛苦不堪。
怎么也是救不回来,别再让妈去动刀电击了,让她少受点罪吧。等她娘家的人告别后,马上出院回家。你们说呢?”
兄弟姐妹们眼泪汪汪的点了点头。
下午三点,我雇了一辆院外的救护车,载着陷入重度昏迷的娘亲回到了那个居住了50多年的破旧小院,把她放在了睡了半个世纪的木板床上。
随后,我又返回医院租了一台制氧机,买了一个脉搏血氧仪。回家后继续给她吸氧,延长她的生命。
娘啊,儿的至亲。
我知道,这一夜有可能是你在人间的最后一夜,这一夜你将和你的儿女生死绝别。
晚上10点后,姐姐、妹妹、弟弟、侄女、侄子、儿子各回住的地方休息去了,留下我和弟媳照料你。我叮嘱他们不要关机,保持畅通,出现紧急情况随时联系。
家里给我安排了休息的地方,我没去。
我要在这里守着你。
我打开了院子里的门灯,灯火通明,拿了把椅子坐在床头,拉起你没有知觉的手用力攥着,一眼不眨的看着你历经沧桑,满是皱纹的脸庞。
娘啊,妈啊。这一夜,我好怕。我怕你不知什么时候撒手人寰,离我而去,把我们兄妹扔在物欲横流的人间受苦受难。
于是,我把下午买的脉搏血氧仪,戴在你还有轻微知觉的左手的食指上,密切关注你的血氧指数和心率情况。开动制氧机继续给你输氧。
住院的第二天,并发症出现后,你就高烧不退。医生给你吃了两次退烧药,用了**门退烧栓,依然在39度徘徊。顾及到脑梗后水肿面积的扩大,主治医生建议用物理方法降温。就是把毛巾放到热水里浸泡一下拧干盖在额头上,把冰袋放在腋下,胯下,脚下,半小时一换一次。
夜深了,屋外静的可怕,微风掠过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床头制氧机的嗡嗡声,有节奏的在宽敞的屋里回荡。
我依旧守在你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你那张没有了血色蜡黄蜡黄的脸,用纸巾擦拭你嘴角,眼角溢出白色的污物。
弟媳妇双膝跪着,用热水浸过的毛巾反复擦拭你的腋窝,腹部,**和膝盖及双脚。
娘啊,你的小儿媳妇真是你生命中的贵人。且不说几十年与你和睦相处,近两年你腰部的压缩性骨折疼的自己不能起床解手时,都是她夜里陪在你身边,扶你下床上床。
两年了,700多天。你因肾功能下降,尿频严重,每天夜里都要起床四五次,每次都要蹲半小时,半小时里,只尿一点点。上床后,刚躺下,你又要尿。
娘啊,700多天哪,天天夜里起来四五次解手,弟媳妇没有一句怨言,没甩过一次脸子,你的亲闺女又能怎么样呢。
我劝她歇一会,她眼里**泪,摇着头说,擦不了几次了。
子夜时分,我依然目不斜视的盯着你的脸,泪水一滴一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掉,掉在你胸前红色的圆领衫上摔成四半,把你没有知觉的双手捧在胸前.....
妈啊,儿子跟你说说话。
咱娘俩很久没有拉拉呱了。儿子有太多的话要跟娘说。清明节回家看你,光顾着去墓地上坟祭祖了,没空和你唠嗑。我知道你脑梗后语言功能丧失不能说话,我说你听着,先捡要紧的说吧。
娘啊,都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水。
几十年漫漫岁月的长河里,如山的父爱我没有多少记忆,似水的母爱在我生命里静静流淌。
你对我的恩情,一生一世都报答不尽。
没错,在中国活到93岁的确是高寿。
但儿子不想让你走,求你再活几年,给我个机会在身边铺床叠被,端屎端尿,像小时候躺在你怀了;给你讲社会上那些暖心的故事,给你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在外面儿子是大厨:给你翻身,洗脸,洗脚,梳头,揉肩,擦背,好好尽孝,做个好孩子。
娘啊,还记得清明节那天早上,弟媳妇帮你穿好衣服下床后,去饭屋做饭,我给你洗脸的情景吗?
我倒好了洗脸水,试好水温,端到你脸前,想给你洗,你不用我,非要逞能自己洗,递给你春节买的新毛巾你不用,非让我拿洗的掉毛的旧手巾,还振振有词说我不会过日子;拿起梳子给你梳头,梳了一半你一把夺过去自己梳,边梳边羞涩的说:“儿子给娘梳头,怪不好意思。”
“这有啥啊,娘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儿子给娘梳头还不是天经地义。小的时候,不都是你给儿子洗头吗。”我笑着回应。
娘啊,儿子十几岁就离开你到外面闯世界了,风风雨雨几十年。现在也是为人父母,知道操持家的不易。
年轻的时候,拼命挣钱,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更别说孝敬你。人到中年,生活定居在别的城市,相互之间虽说离得不远,可也不能说走就走。
所以,对我来讲,孝敬二字不敢妄言。
所以,娘啊,儿子祈求你多活几年,让我好好疼疼你,也不枉我们母子一场。
“哥,你看看妈眼角流泪了。”弟媳妇拽了下我的衣角小声说。
我立刻抬手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低下头看向母亲,**眼角真的挂着一滴清泪。
这滴清泪,像一股热流缓缓流进我的心田,全身暖暖的。我的话娘听懂了,知道儿子坐在床前守着她,陪着她。
我再次捧起那双干瘪的手紧紧的握着......
十分钟后,母亲左手指上的脉搏血氧仪的血氧指数从九十五掉到九十,掉到八十五,八十....
心率从一百一掉到八十,......
加大制氧量也不管用.....
慌乱中我把手伸进被子里,刚才还在发烧烫手的身子,开始变凉.....
鼻孔里只有出的气了......
不好,**最后时刻到了。
我让弟媳妇马上给已经休息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儿子打电话,让所有人抓紧时间赶过来跟母亲告别。
“娘啊,妈,求你别走,儿舍不得你走。”
我声泪俱下喊着。
当全家人站在你的床前时,你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安详的告别了这个世界。
这一刻,村里那棵干枯的老杨树上,不知啥时候飞来的一只猫头鹰,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凄惨的哀鸣着,给小村庄里的父老乡亲们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