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民国六年)大水灾发生时,熊希龄正隐居天津,他的寓所小孟庄10号自然也被洪水吞没了。
面对滔滔洪水,熊希龄摇头叹息,对夫人朱其慧说,“我们现在也成难民了,还是双料难民, 有家难回。”
“双料难民?家回不了啦?” 熊夫人有些不解。
“刚才阅报,咱家乡沅州,正遭受兵灾,加上这水灾,可不是双料难民了吗?水灾是天灾,兵灾是人祸。我们何处去?” 说毕,熊希龄揺头叹息,显得抑郁无奈。
朱其慧见丈夫很愁烦,于是宽慰道,“天灾里面,也定有人祸。我们还可以搬回北京,我们不是还有石驸马大街的宅子吗?”
“广东有孙中山的南政权,北京是北洋政府的政治中心,也是个是非之地。我所以隐居天津,当起寓公来,就是想不问政治,远离是非。我为官十余年,民国伊始,我又当过国务总理,财政总长,见识了军阀当政,政坛黑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无力补天,只求慎独。如回北京,何能独处?” 说毕又叹了一口气,“有家回不得,隐居又淹了窝。现在只能按你所说,暂回北京吧。还好,当初正是听你的,好孬买下了石驸马大街那所宅院。在天子脚下,难免身不由己卷了进去。”
熊希龄和朱其慧草草收拾了劫后余资,由家人熊五雇了辆灰骡车,车把式是老肖。老肖身着深蓝布褡裢,腰系褡包。内着白布小褂,翻两白袖于外。由津返京。火车因大水冲毁路基,暂停运行。
骡车要经武清,过廊坊,熊希龄对熊五和老肖说,“老五,肖把,尽量靠右北行,离潮白河、北运河越近越好。”
熊五用手一指,“再往右该掉水里了,一片**,您还看得见老河影么?”
朱其慧笑说,“你三哥在光绪三十二年,**本考察过浚河水利工程。这次回京,不光是逃难,他是有想法的。”
熊希龄听了,不由得点点头,还是夫人理解自己。本来吗,他和朱其慧是以诗词唱和而喜结连理的。1906年四月,他随戴鸿慈、端方一行五大臣出洋考察回来,十一月份即去了日本,外国那疏浚河道的经验、方法,足可学习借鉴。
一路上,难民络绎不绝,好一幅活生生灾民流离失所画图长卷。
时值七月,岁属初秋,头上骄阳,脚下泥泞。放眼望去,正在绣花红线蔫毛的玉米秧子在汤汤黄水中摇曳,高粱秆也不过露出水面三、五片叶子,在阳光下亮着水銹。断断续续的河堤,不时从水中冒出,堤内堤外,已成水乡。水面上漂动着柴草沬子及死猪烂狗,空气中弥散着溽热腐臭味道。
河坡岸边路上,灾民有推车的,挑担的,背包窝伞的。不时有披麻戴孝的,向空中撒纸钱的,跪在新坟土堆前号哭烧冥纸的。至于那些逃荒要饭的,总会向你伸出永不缩回的手。
骡车在难民队伍中走走停停,熊希龄亦下车步行。一时前边人群堵塞,骡车只好在原地停住。青骡子尾巴一挑,屙出几泡粪蛋,立刻被两个黑瘦汉子抢了去,兜在怀里,为此两个人还发生争执。熊希龄很纳闷,问:“一泡牲口粪,你俩可抢什么?”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老爷,您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这泡骡子糞里,有没消化的高粱粒。用清水一泡,用笊篱一过,有正经粮食呢。掺上刺菜、**菜、涝涝菜,人英菜,能熬上一锅菜粥,夠全家人吃上三天。”
熊希龄听了,顿时目瞪口呆。
这时,把式老肖从车上麻袋中拿出一大块豆饼,掰了掰,就手掌心塞到骡子嘴里。走骡走了大半天,也着实饿了。一小块豆饼从骡子嘴里掉在地上,一个干瘦老头忙向熊希龄作揖,弱弱地央求,“大人,我求求您,地下的豆饼,赏给我行吗?”
这一年熊希龄四十七岁,他望着看上去比自己父亲还要老的老者,不免悲从心来。忙搜索衣兜,摸出三块铜板递了过去。
老者却揺头,“一米度三关。现在等米下锅,等饭下肚。” 又望着熊希龄长叹说,“不是民国了吗?民生,民生,草民怎么生活呀?”
熊希龄看着老者,顿时无言以对。然后说,“我熊秉三枉食民国俸禄了。我不敢保证让你们灾民吃饱,也要让你们吃个半饱。”
一路风尘辛酸,灰骡车到达北京石驸马大街本宅时,已是暮色四合。
只见石狮旁有两个小孩一个妇女,偎缩在墙角。朱其慧见大一点
的男孩有四五岁,小一点的女孩也就有两三岁,都伏在那妇女身上睡着了,那妇女半敞着怀也好像睡着了。小女孩蓬乱的脑袋埋在女人的怀里,小嘴仍吮**母亲干瘪如空纸袋般的**房。朱其慧以一个女人和医生的直觉,知道这两个孩子已永远失去母亲。
熊希龄忙给北京红十字会打电话,又让石成负责将此事善终。朱其慧收留了这个小男孩与小女孩。朱其慧给男孩取名何生,女孩取名何静。
临别时,把式老肖仰着脸问熊希龄,“走了这一路,才知道您当过民国总理,财政总长。总理是大官,管不管灾民?您当过财长,能不能救救灾民?”
熊希龄一时怔在那里,无言以对,满脸愧色。
熊希龄在石驸马大街稍稍安顿好,就急急给北京政府写了一封信,信中将自己由津抵京,沿途所见所闻备极陈述:洪水遍地,灾民络绎。当务之急,赈济灾民,堵筑决口,尔后再作他图。
越二日,即有贵客来访,原是财政总长梁启超。二人见面,不免唏嘘。民国元年,熊希龄是唐绍仪内阁的财政总长。而现在的梁启超,是冯国璋总统的财政总长。
二人寒暄毕用茶,熊希龄笑说,“任公玉趾登临寒舍,‘为问门前
客,今朝几个来?’”
梁启超号任公,八岁学为文,九岁缀千言,十七岁中举人,腹有
诗书气自华,何等机敏。见他引用唐朝李适之的诗《罢相作》,忙答道,“凤凰兄,‘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今年二月二十七日,黎元洪任命兄为平政院长,兄却坚辞不就。”
熊长梁三岁,于是说,“贤弟,还是称我为双清居士为好。”
梁启超此时正色说,“兄休说‘双清’,您说心里话,在大灾面前,民有倒悬之苦,现在您是一清都清静不了啦。”
熊听了,一时默然。本来么,心里正波涛起伏。却一语被梁言中。
梁启超从袖中出示熊希龄给北洋政府关于赈灾的建议书,趁势说,“冯国璋总统将您写的信转给了我,让我和您商议,请您主赈此次救灾。您主赈,政府才定议;您不主赈,政府就不定议。您一身而系几百万灾民之安危。”
冯国璋比熊希龄大十一岁,又是副总统行总统职权。梁启超转
述时,一连用了六个“您”,虽未必实录,亦可见对自己的尊重。 “现在的民国政府,人才济济,都在忙些什么?让我主赈救灾?我一个隐居散漫之人,哪能担当起如此大任。”
“政府都在忙些什么?” 梁启超有些忿忿,“您是知道的,对外,段祺瑞对德宣战;对内,张辫帅复辟。您说,政府方寸大乱,哪有心思一心来救灾呢? 如果不救或救得不好,对外,有失颜面;对内,政府自己也觉得失去执政的合理性。所以您的这封信,恰逢其时。”
熊希龄原只想出面向政府提出赈灾建议,并未想要由自己主赈。如今政府竟然执意要他出山,这无疑是逼着他脱离“隐居”状态,再重新回到政府来供职。要他自己改变初衷,当然是件左右为难的事情。同时像如此重大的赈灾重任,要他出来主持,也实在说不上能有多大把握。
于是推辞:“希龄自知不才,难以重任,何敢出以冒昧?”
梁启超听了, 又急又气, 以为民**的口气说,“熊凤凰此时应凤凰双展翅, 不应孤雁落沙滩。君不出山,如苍生何?”
“如苍生何?” 熊听了,不免心头一震。从晩清到民国,自己身居高位,和民众接触太少了,执政并未泽及子民,这是为官者的罪恶。此次水灾,才知民间疾苦。一个车把式老肖的诘问,让自己无言以对。这不正是一个为民办点实事的机会吗,以此而赎罪。想到这儿,说:“好,那我就试试。不过,你这财神爷登门,总得有个见面礼吧?”
“那当然。”梁启超自然有备而来,“我请示了冯国璋大总统, 由财政部拔三十万元, 赶办急赈。”
“三十万元?” 熊希龄听罢叫了起来,“灾民达六百余万众,毎人合五分钱,还让我主赈。这赈我如何主法?”
“您先别急好不好?” 梁启超解释道:“这区区三十万元还是我向政府力争的呢。原只给拨二十万元,我对冯总统说,‘要想让熊凤凰出山主赈,至少得拨三十万元,不然,这个说客我不当。’外交总长汪大燮在侧也如是说。”
熊希龄问,“那钱呢?不是向外国借款了吗?”
梁启超反问,“你又不是桃花源中人,不知魏晋之事。段祺瑞宣布对德宣战,要不要钱?南北战争在湖南即将开战,要不要钱?用兵与救民,那帮人还是先考虑打仗。” 言毕,又说:“三十万元对救灾来说,确实是杯水车薪。您可以充分利用您多年积累的人脉资源,为救民于水火,您登高一呼,必然应者云集。”
熊希龄说:“我自然考虑过动员全社会力量,包括国际慈善机构等,尽力挖掘。你这个财务总长和汪大外交总长,也要尽力调动各种资源,群策群力,共度难关。此绝非一人之力可为之。”
梁启超见熊希龄已答应主赈,忙说,“当然,当然,责无旁贷。要不然今天汪外长和我一块来请您出山,临时他到意租界去了。现在是民国了,赈灾亦应有新措施,新气象。大清国在灾年还有开仓放粮设粥厂呢。” 话锋又一转,“为了名正言顺,大总统冯国璋拟颁发特派熊希龄督办京畿一带水灾河工善后事宜命令,成立京畿一带水灾河工善后事宜处。命令一到,您就走马上任。有个机构非常重要。”
二人谈至暮色,梁启超起身作揖告别,“寸心言不尽。”
熊希龄拱手:“前路日将斜。”
梁任公走后,朱其慧见其脸上精神振奋,一扫往日阴霾,心甚宽慰,于是说,“你还是干起实务有精神。当年考察湘瓷,筹办全国煤油矿事宜,何等投入。” 熊希龄不尽叹道,“二者不可同日而语。此救灾如救火,勉为其难。你看,受灾的儿童要饭都要到咱家门口了,眼见得双双成了孤儿。我有个想法,要设立慈幼局,专收被灾儿童。这事主要由你做,我主要做河工。此中甘苦,你我分担。”
朱其慧不由得说,“那小女孩不知她母亲已经病饿而死,还吮住她没有**汁的**不放,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我,总是挥之不去。小男孩才四周多,小女孩才两周多,说姓何,我给取名何生,意思是大河发水,侥幸生存。给女孩取名何静,愿大河平静,她以后能过上幸福平静的生活。”
1917年9月25日,熊希龄向中国银行公会求助,得捐款万余元,交由京师警察厅购备粮食,运津赈济。继而又奔走呼号政府,极力主张筹款,赈济整个灾区的饥民。他的建议经由财政总长梁启超与外交总长汪大燮提交国务会议讨论,结果阁员们大都认为:除非有熊希龄出来主赈,方可定议。
1917年9月29日,大总统冯国璋颁发特派熊希龄督办京畿一带水灾河工善后事宜命令,成立京畿一带水灾河工善后事宜处。次日,冯国璋命财政部拨款30万元交熊希龄赶办急赈。
10月2日,熊希龄从天津查勘灾情回京。
10月4日,熊希龄就职任事。
10月15日,熊希龄约集捐助灾区的中外各慈善团体和机关,派出代表到督办处开会,讨论合力办赈的办法。到会者有天津水灾义赈会、天津警察厅、顺直助赈局、北京警察厅、美国红十字会、上海红十字会、中国青年会、北京青年会、天津青年会、中华圣公会、中国济生会、顺直省议会各代表。会上提出议案八项。熊希龄决定以参加团体代表为基础,组织一联合办赈机构,定名为“京畿水灾筹赈联合会”,以熊希龄担任会长,美国红十字会顾临为副会长。
十月**,在北京西安门内府右街设立慈幼局两所,专收被灾儿童。具体归朱其慧操持,小男孩何生和小女孩何静亦被收容其中。
熊希龄就职后,先建立治水救灾的办事机构:在北京石驸马大街本宅设立督办处;在天津河北造币厂内设立分处;选择任事各员,分担职守;次第制定各项办事规程和章则。定其救灾方针和步骤为:第一,要求政府拔給巨款,以便赈务之进行;第二,委托地方士绅及敎会办理赈济,以杜官吏之侵蚀;第三,联合中外慈善团体共同支配,以免偏向之向隅;第四,堵筑决口,筹定春工,以防水患漫溢。宗旨既定,赈务、河工次第进行。
在赈济灾民的同时,熊希龄又开始了对河工的治理,即根治水患。治理河工主要分治标和治本两项。所谓治标,即注重堵塞决口,排泄积水,培筑堤工,救水患于目前;所谓治本,即注重统筹全局,制定长远规划,从根本上根治水患。治标与治本两项,熊希龄认为治标系目前除患御灾之要图。他将治标工程又分为两项:一曰急工,二曰春工。急工仅堵筑决口,使受灾田亩涸复不误春耕;春工为培补堤防,免致伏、秋两季再罹水患。治标工程中分为官堤与民埝。其属于民埝者,由督办处提交民捐,交直隶财政厅分发各县补助民力兴办;其属于官堤者,则由督办处从政府拨来的官款中开支。在整个治标工程的进行中,依其步骤,又可分三个时期:第一期为筹勘河工。由熊希龄选派干员,前往各河,会同各河防局长勘测,并估算堵筑工费。第二期为督查河工。核定工费后,仍由原有各河防局负责兴工,由督办处选派各河督察委员长率领技术人员前往监视,以免其偷工减料。第三期为防守河堤。堵筑即竣,若不严防,恐有疏虞。仍责成原有河防局长担任,而由督办处选派宣防委员长,前往各河督同各局长尽力于防守抢险等事宜。经过上述步骤的认真贯彻执行,天津的急工工程,原南运河决口十余处,从1917年9月兴工,未及两月,一律回复原状。天津以外之京直各县急工工程,官堤民埝原决口五百七十余处,亦不过一年,均已堵筑完成。
1918年,(民国七年 戊午)10月19日,黎元洪以其办理顺直水灾有功,特颁给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熊希龄坚辞不肯接受。
熊希龄在民六大水之后的救灾工程,可谓浩大且功勋卓著,朝野为之称颂,民众之盼熊希龄,如盼云霓救星一般。就熊希龄自己,也未想到有此效果。这给了他一个信心,只要真心为民做事,就会得到民众拥护。他所以不接受民国政府颁给他的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是因为他带有一种赎罪心理。他认为,自己为官多年,是有罪的。赈灾成功也使他得到一种心理平衡。1917年11月25日,熊希龄在写给友人赵凤昌的一封信中说:“弟自隐津终养,决志不闻国政。此次目睹灾区惨状,心良不忍。且念出仕以来,从未直接为民做事,愧对吾民。”“勉竭驽钝,以当此艰难,亦冀稍赎政治上之罪戾。”熊希龄最终能夠“勉为其难”来接受这项重任,原因很多。概言之,有出于对灾民的一片同情之心,有“悉秉母训”,继承中国传统美德,以救人济世为己任。同时,他认为救灾只是起步,关键在治河。而治河,首先要有一个机构。所以,一个以熊希龄为会长的顺直水利委员会,则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