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自记事起，我便一直怀疑，我的家族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古琴世家？

家里有一把古琴不假。它是一把真正的古琴，也是一把上等的百纳琴——琴尺寸如常制，唯面、底及池沼视线可及处均以檀木裁为龟纹样贴于桐木上。池、沼长方形，轸池亦贴格以檀木。琴额底部及周边则于鹿角灰胎上施黑漆，发小蛇腹断纹。金徽仍存其三，紫檀岳尾，轸足与护轸俱失，凤舌系另作镶嵌。紫檀的木头上雕琢着朴素的暗纹，圆润的形状是那样的好看，光滑的琴弦还泛着光。只是，琴音从来就不曾在家里响起过。父亲只是偶尔会将它轻轻拿出琴匣，用上等的布料沾着清水，像给婴儿洗澡一般小心翼翼地做着擦拭。从其对古琴的专注程度上来说父亲显然应该是懂得一些琴艺的，我只是诧异于父亲为何总不在这天地间弹奏一曲？

尽管这把琴对于父亲来说有若珍宝。一直没有被父亲之外的其他人接触过。一旦擦拭完毕，父亲会双手小心地捧着琴弓对着房门外漏进的微光，交替眯缝着双眼，上下左右审视一番，最后才放回琴匣，盒子外另加上一把铜锁，放进只有父母亲自己知道的地方。

父亲在擦拭古琴时微蹙的眉头，还有似有若无的叹息，将我的童年勾勒得有些支离破碎。

那个时候，四海为家的父亲终于决定结束这段居无定所的生活，因为他的第三个孩子也即将来到人世，家庭成员的泛滥不得不让他停下游走的脚步。他花光身上几乎全部的银两才够盘下一间镇上十来平方且已经斑驳得不再足以遮风挡雨的小屋。好在父亲在常年的打短工岁月里学到了不少生活的手艺，经过一周时间的缝缝补补，我家历史上的第一间房屋终于“大厦落成”。

安顿好全家，特别是放置好琴匣之后，父亲迫不及待地出门寻了一份较为固定的工作，每日早出晚归，直到我也开始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求学，父亲似乎都已忘记了古琴的存在。以至于后来，父亲在做工之中积劳成疾不幸染上了难治的肺病。于弥留之际，父亲才指了指那张沉睡在精美木匣之中的古琴存放的方向，我第一次亲手给予打开，拿出与父亲相依为命的物件，父亲却也在这最后的抚摸中溘然逝去。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眼里最后的不舍。

悲伤地整理父亲遗物的过程中，这张琴眉上刻了一个隽逸有力的家族之姓“钟”字的古琴又被暂时冷落到一边。其祖传历史毋须置疑，但令我耿耿于怀的是父亲生前却为何从来就不曾用它弹奏过一次，哪怕是在饥荒年代，父亲也没有使用过它用于基本生计的念头。

翌年。因为搬家的缘故，这张古琴又再次重见天日。既然是传家宝，珍藏是必须的！我努力回忆着父亲擦拭琴身的画面，将琴体与弦拂拭得锃亮如新，无意中却扫落了琴匣，琴匣在一人多高的中堂柜上下坠落地竟一分为二，似乎在无声地抗议着我的粗鲁。

我耳边又响起父亲那似有若无的轻叹，还有那眉头紧锁的表情，油然而生的负罪感让我蹲下身子将断裂的琴匣捧回手中，那空着的琴匣一时间竟是百般沉重。

在撕裂的木纹缝隙里，似有什么东西包裹其中。我慢慢撒开绣花精致的绫罗，两册泛着淡淡墨香的线装书籍被一一移出琴匣。总两卷，上下册，一曰《高山》，一曰《流水》 。翻开封面，首页里用毛笔楷书“清 钟继昌选定”字样，再后有丙戌年王氏自序，后为目录及指法，再后附琴谱，仅二曲。文字工整，读来却不知所云。

尽管我仅只是粗通音律，从书中尚可辨认的为数不多文字描述里还是能略知一二，但对于已成回忆的父亲拥有如此琴谱却从不示人的做法依然感到不解：父亲的叹息究竟是因为无琴可弹，亦或是愧对于列祖列宗不能将祖传琴技发扬光大？至今已再无可考证，但父亲终其一生的执着，深深灼痛了我的神经。

钟继昌是我的太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