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太爷爷的故事,大略开始于大清雍乾年间。
因荫生而初授顺天府通判,后迁西路同知的太爷爷才刚二十出头,清瘦的脸如雕刻般五官精致,棱角分明;一双剑眉下,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子一般清冽的光芒;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总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只是,略显宽大的袍朝让太爷爷整个看上去雍肿了许多,但在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太爷爷并不常穿官服,一袭素色长袍,头上扎上一个圆形发髻,配上面目清秀俊郎的外表,已全然没有官僚的痕迹,整个人的气质却又清雅出尘,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出身名门的太爷爷自小便受着官宦人家传统琴棋书画的熏陶,六岁能诗歌赋,七岁熟通音律,且聪慧不让常人,小小年纪便已才华横溢,尤擅弹琴,天赋异禀,时人异之,以神童相赠,远近闻名。任官期间,一张古琴更是从不离左右,琴技日益精进,已颇有大家风范。朋友唱和间,常以琴声酬答,更引得群贤赞誉有加,官运和琴技前途不可限量。
二十岁的太爷爷就这样或官或民之间交相切换着身份,以官勤政,以琴会友,不亦乐乎。自然,得诸子大家青睐有加,其时琴技之高,身边已无出其右者;雍正十一年,更因官声颇佳,擢任山西汾州知府。
走马上任之初,汾州前任知府等一干重要官吏再加上当地乡绅名流近百人到十里长亭相迎。路上一阵寒喧,在众人近乎媚俗的前呼后拥下官轿被直接抬进了内衙。又是一番洗漱,安顿好内眷和仆役,稍事休息,便有门房前来禀报:通判大人在前厅恭候!
太爷爷知道,必又是当地同僚们在某处早已摆下了丰盛的接风宴,只待“请君入瓮”。这样的场景对于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数年的太爷爷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了。古代官场讲究同乡、师生情谊,凡是能拉上关系的,官员们都会拼命找机会拉关系,特别是一方要员上任或者地方官员擢升要职,这样的机会更是十分难得,一时间,送礼之风盛嚣,而洗尘宴甚至可以吃上半月之久。颇有些儒家风骨的太爷爷打内心里应该是有所拒绝的,但是也不好轻易推辞,如果在这方面得罪了小鬼,即使贵为最高长官,只怕有时仕途也难免再一帆风顺?此时通判的身份就不仅仅只是一名下属官吏,更像是当地政风的一名代言人。
太爷爷重新整理了一下官服,慢慢踱出内宅,身体才转过屏风,刘通判满脸堆笑急步迎了上来,深作一躬:“大人租车劳顿,本不该多有打扰。只是……地方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同僚间的一点心意,再就是汾州众多达官显贵们一起商量,今晚在本地醉乡楼设下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下官恳请大人光临一叙?”
既然迎来送往不可避免,太爷爷也就决定了入乡随俗,便点头微笑道:“难得诸位同僚与当地名绅如此厚爱,钟某从命就是。待我更换便服再去如何?”
见知府大人应允得如此爽快,刘通判似乎没有想到,但仍然早有准备,从袖中迅速取出一张折子递了上去:“这是今晚参加宴请的同僚和乡绅名单,以及敬献大人的薄酬,还请大人笑纳!”
这自然也是这种场合下的衍生物!太爷爷不声不响地接过折子,却并未当场翻阅:“刘大人辛苦了!且在大厅用茶稍候。”
掌灯时分,太爷爷随着刘通判一起准时出现在醉乡楼,与早已守候在此的府衙同僚及当地乡绅逐一招呼过后,宾主重新落座。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太爷爷便记住了所有参加的人的姓名及身份职业。做官多年,这样的应酬数不胜数,太爷爷也早已练就了一套繁文缛节格式化的应对方式。待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时,太爷爷给自己的酒杯里象征性地斟了一滴,刘通判立马站起身来,大声道:“诸位请静一静,静一静。让我们家大人给大家讲两句如何?”
喧嚣的酒桌上立时静如深夜。太爷爷也不推辞,举杯站起身来:“诸位,钟某初来乍到,今后仰仗诸位之处尚有许多,今日借花献佛,先干为敬!”
众人全部站起身来,陪着太爷爷均一饮而尽,又是刘通判率先接话:“大人太过谦逊,我等莫不感激涕零。大人远道而来,卑职等理应尽地主之谊,只望大人莫再生份就好,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又是一边倒地高声附和。
“钟某既已身为汾州父母官,当然应为一方负起责任,这点还请在座各位放心,钟某定要像诸葛先生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再次感谢诸位的通力合作,容钟某日后再谢。”略作停顿,从怀里掏出白天从刘通判手中接过的折子,“今天先说一件事,初来贵地,深感诸公厚爱,但钟某志不在此,已将诸公心意全部交由管家打理造册登记,待寻贫困人家以作诸公馈赠,不知以为然否?
众人愕然,一时竟无人发声。
还是胡通判最先反应过来,再次举杯:“大人高风亮节,下官自愧不如。相关物件钱财既已交出就任由大人处置,我等再无异议,只要大人再莫嫌弃才是。今夜我们只管吃酒,不问其他。在座诸位,我们一起再敬大人一杯……”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是引得众人一阵喝彩。
桌上酒菜接近尾声,与太爷爷坐得最近的一年约六旬老者突又站起身来,双颊绯红,看上去已略显微醉。
“大人,小民汾州商人吴均,平日喜好附庸风雅,今日借酒斗胆,有个不情之请。久闻大人琴艺精通,当世无双,今晚在宴席上不知能否得聆天籁,让我等大开眼界?”
太爷爷概然应允,却突然想起因走得匆忙,并未从府衙中带出古琴一二,欲派人回衙去取,又怕途中遥远,坏了眼前兴致。正犹豫间,老者手指侧厅,一张古琴早已摆上琴桌:“感谢大人垂爱!小人们早已为大人备好古琴一张,只待大人移步即可,大人可千万不要责备小民的良苦用心,今夜能听到大人抚琴,已是三生有幸了。”
太爷爷早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自看到古琴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却是再也不能离开。吴均话音未落,他就已经走到了琴桌边。琴确实是张好琴,琴架古朴,琴弦锃亮,桌旁还焚有檀香。太爷爷净过双手,在香雾袅袅中默默坐了下来,慢捻轻拨,身上的便服锦袍散发出独有的琴人气质,眸子里又似有万千星辉流转。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触琴弦,空灵绝妙的乐声便泄了出来。
琴音或时而春风拂面,时而净心澈骨,有时犹如秋风委婉,有时又似雪花冰清……在座的众人皆被他的琴音所染。一曲终毕,喝彩声如雷鸣。
太爷爷兴致不减,重新拨弄,琴音再起悠扬,百鸟和鸣,手指起落之间,清浅迨荡,皎洁如月。抚一袭红袖添香,叹一声高山流水,清澈的像一副水墨,宁静不失典雅;抖一曲水,落下一抹惆怅。或聚、或散,犹高亢、犹婵娟,余音不绝于耳,更陶醉柔中带刚……
在座诸人均凝神静气,未敢慌张。直到知府缓缓起身,方才如梦初醒,众人只知韵律优美,听不出乐声之名,即使如此,也无不发出由衷赞叹。吴均更是鼓掌以贺:“大人琴技精深,果然不同凡响,我等何幸能听得如此天上之曲,此生足矣。感谢大人让我等得偿夙愿,我们再敬大人一杯。”说毕,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对于座下众人的满溢之词,太爷爷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对自己的琴技太爷爷自然是心知肚明,每次当众抚琴,所有赞誉都是实至名归。阿谀也好,奉承也罢,我弹我的心,你听你的曲,只不过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两曲奏完,太爷爷额头上竟然沁下了细细的汗珠,正待离开琴桌回到座位,却见一着一袭紫色长袍的男子温文尔雅地迎面径直走来,对着太爷爷长掬一躬:“先生琴艺已入高境,世间不可多得。可否容不才弹奏一曲以助雅兴?”
早有刘通判上前阻挡,大声喝斥:“此乃新任知府钟大人,琴技早已名动京城,岂是尔等无名之辈可比。休要自取其辱,还不退下!”
紫衣男并末依言后退,而是立定身形,话语不卑不亢:“钟大人,请恕不才眼拙,多有冒犯。适才听得琴声果然技艺超群,佩服之至。不才民间琴师王江夏,自幼习琴,忝得薄名,今见大人抚琴,手痒难耐,欲与大人切磋一二,不知大人可否允许?”
王江夏之名太爷爷却是第一次听到,应该非官场之人。太爷爷见此人容颜肤白如雪,头上扎一个圆形发髻,面目清秀,眼角带笑,已自有几分好感。又见此人气度不凡,并末因为自己是知府而胆怯三分,说不定真是艺高人胆大,深藏不露。其切嗟之意不卑不亢,确有真实本领也未为可知。
于是,太爷爷分开众人,向那紫衣男子还施一礼:“先生可自便!”
“多谢大人求全。如此,不才先行谢过!”
琴师王江夏不再迟疑,向众人一抱拳,径直走向古琴。轻抚琴身,静静地坐了下来,把琴重新置平,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一亮,似乎透过那重古朴望到了木琴的内涵灵气,手因高兴而颤抖着,轻轻拂去上面看不见的尘埃,轻捻上面紧绷的琴弦——浑重的低音,醇厚的中音,还有空灵的高音,转换自如,一气呵成。每一个音符都是那样的饱满圆润,每一段音节的长短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琴声初时蜿蜒顿涩,律动生疏,后渐渐流畅平顺,恰如“长河飞瀑水花四溢。”世人胸闷之气皆可引流而出,不知所踪,仅惟有悠扬入耳,竟说不出的慰贴舒坦;流淌琴声骤然一转,别一样的金戈铁马,秋风落叶,连接恰是自然,天衣无缝,抚琴者亦是手舞足蹈,踏破长空朝天阙,其概然之气形如颜色,大风起兮,壮士出征,让人热血沸腾;而后琴音转而顿止,激越琴声突划破苍穹,抑扬顿挫,此时琴者一改平心静气之貌,眼眶深陷,气氛如降至冰点,冰河倒挂,寒气逼人;待琴音由高亢而再至和煦时,却已是“春曰融融,百鸟齐鸣”的图景了,让人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聆听之时,感到天与地在交汇融合,声音高低错落别致,又此番一寒一暖,弹奏者衔接自然,听者无不叹为观止。
曲罢,琴师王江夏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周围突然死一般沉寂,仿佛空气凝固,所有的声音都一下子消失无踪,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即使浸淫琴技近二十年且曲高和寡的太爷爷此时似乎受到极大的震撼连喝彩都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不才献丑了!”王江夏并未起身,只是扬头合拢双袖施礼一圈,“敢请再为诸君抚琴一曲,以示诚恳。”话毕,双目不再斜视,直凝陋琴,双手轻拂琴弦,须叟,清风明月纷至沓来。一曲《卧龙吟》再次慷慨而出。
“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仰观与俯察韬略胸中存,躬耕从未忘忧国,谁知热血在山林。凤兮凤兮思高举,世乱时危久沉吟。茅庐承三顾促膝纵横论,半生遇知己蜇人感兴深,明朝携剑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尘。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舒怀襟,归去归去来兮我宿愿,余年还作垄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太爷爷再受震摄,身为官场中人,立命报效朝庭建功立业,擅琴者无不弹奏过这曲《卧龙吟》,但慷慨激昂易,概而当歌难。即如太爷爷这般造诣也不能得其十一,因此曲失传已久,无谱可循,弹奏者始终不得其法,甚而放弃。没想到,今天在方外之地却再次听到,且弹琴者显然已得精髓,曲调收放自如,音色张弛有致,与之相比,自己一直孤芳自赏的琴技犹如井底之蛙,高低立判。但太爷爷并未为自己感到悲悯,而是惊喜于今夜所获,此时的他,只是一名听者,却不再上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用心聆听足矣!
琴声再变,耳熟能详的《高山流水》在廊柱屋梁间顿时激越开来,那精妙的琴声,一忽儿巍巍乎若高山,浑厚磅礴,如入云天;一忽儿荡荡乎若流水,欢呼跳跃,奔腾澎湃。
三段琴毕,掌声终于再次如雷鸣般响起,叫好声也是此起彼伏,不论你懂与不懂音律,听者似乎都已陶醉其中而有些忘形。
当然,太爷爷也不例外:“先生琴技如此精深,当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枉我钟某自翊多年,今日才知,与先生差之**。若蒙先生不弃,可否改日府舍再聚,以解钟某悬苦?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若是其他人,得知府大人如此赞誉,自是受宠若惊的紧。可琴师王雨石却是一脸惆怅,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才鲁莽,惊扰了大人雅兴,多有得罪。蒙大人恩宠,鼓琴助兴已是莫大幸事,哪还敢进大人府衙班门弄斧?再者,学生云游四海,居无定所,早已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至于能否再聚,且看有缘无缘。如若有缘,自会有相见之日。今日就此别过,再谢大人赏琴之恩!”匆匆说完,人影已走出宴厅,不知去向。
轮到太爷爷怅然若失。自此以后,太爷爷除了公务,闲暇时间均在苦磨琴艺,每日揣摩敲打,非精疲力竭不停。
汾州两年间,却再也未有见过王江夏,可能正如其自己所言,闲云野鹤飘忽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