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着咸腥气掠过码头时,张湛存的剑穗突然被一股焦糖香勾住。
他循香望去,只见卖麦芽糖的老翁正与隔壁鱼贩争执。
糖车轱辘碾碎了青石缝里的牡蛎壳,碎壳飞溅划破了装鳕鱼的油纸篓。
“诸位且慢。“
逢门复的手抢先卡进两人之间,另一只手算珠自发滚动计算损失,向来是闻着海风长大。
这一点本事向来在身,怎么也忘不了。
张湛存指尖凝出一缕青莲剑气,将渗漏的鱼汁冻成冰晶,上前观望一番,仔细打量着双方的损失。
“陈伯的糖车损了三个牡蛎,王叔的鳕鱼沾了五钱糖丝。“
他剑鞘轻点地面一道灵力波纹荡开,将围观人群轻柔退至三步。
“我这牡蛎可是今晨现凿的!“
“你那糖浆糊了我半篓鳕鱼眼!“
“二位莫要急躁!”
逢门复突然拨响三枚算珠,清音震得两人噤声。
算盘横梁上浮现不断拨动的手指,细细计算。
略微有所停顿,在加以思考之后又说道。
“陈伯需赔三十文鱼损,王叔要付二十文清洁费——不过...“
他忽然指向糖车底下的阴影。
“这裂石里嵌着枚前朝铜钱,抵过赔偿绰绰有余。“
张湛存见状剑尖轻挑,铜钱裹着青芒落入老翁掌心。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盯着钱币上“开元通宝“的铭文,突然争相要请对方饮荔枝酒。
不远处,崔檀的呼唤悠悠传来。
“小师弟,且来助我一臂之力,此处琐事缠身,脱身不得!”
张湛存闻声转身,目光所及之处,恰见那位售卖绢花的少女正被一名醉醺醺的汉子无理纠缠。
少女面色惶恐,而那醉汉却浑然不顾,满嘴胡言乱语。
张湛存眉头微蹙,脚步未停,行至醉汉身旁,手中未出鞘的剑柄轻轻巧巧地叩在了对方的肩井穴上。
一股暗劲悄然涌入,醉汉只觉一股莫名的力量袭来,手中紧握的酒壶不由自主地倾斜,酒水洒落一地,带着几分狼狈。
泼出的酒液在空中凝成“止“字冰纹,恰好拦在少女罗裙前三寸。
“官爷!这外乡人强买我的玳瑁梳!“
螺钿摊主突然拽住逢门复的衣摆。被指控的胡商急得卷舌音都冒了出来。
忽然怀中的波斯猫炸毛跃上算盘,翡翠珠子顿时显出昨夜交易的光影。
原是那猫儿偷叼了梳子钻进胡商行囊。
一连串琐事纷至沓来,而明心阁的弟子们,个个训练有素,皆能从容不迫地将它们一一化解。
正是这份对大小事务的妥善处理,铸就了集市如今的声名鹊起。
双方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在这里仿佛信手拈来,成就了一段段佳话,令集市之名远播四方。
自然而然地,众多弟子视此地为修炼心性的绝佳场所。
他们深知,若不能以一颗平常心视之,总怀揣着高人一等的傲慢,修为便如同止水,难有波澜。
「心正则气清,气清则神凝」
「持心如持玉,温润而坚贞」
张湛存的腰背仿佛压着千钧海潮。
他瘫坐在青石码头上,望着逢门复指尖翻飞的算珠。
那七十二枚珠子已镀上一层包浆,映着暮色竟有几分古玉的温润。
“谁能料到...“
逢门复的嗓音混着咸涩的江风。
“这巴掌大的集市,比阁中书海还要磨人。“
他尾指勾住算盘横梁,一串铜钱入账的清响里,又见卖花女与茶摊伙计为碎瓷片争执不休。
张湛存苦笑着擦拭剑穗上的糖渍。
几个时辰里,他劝开十七对扯头花的妇人,从醉汉手中夺下八坛荔枝酒,甚至用剑气织网接住跃上桅杆的顽童。
此刻他的剑正嗡嗡震颤,不知是抗议被当作裁衣尺丈量布匹,还是恼怒于挑开纠缠的渔网。
“看那边。“
逢门复忽然用算珠指向戏台。几位师兄弟正在给傀儡戏班搭手,剑穗上系着孩童硬塞的贝壳项链。
更远处,有师兄以剑气凝成冰盏,正给卖凉茶的阿婆镇着酸梅汤。
他们眉梢跃动的欢愉,恰似涨潮时跃出浪尖的飞鱼。
“两位倒是会挑清闲。“
崔檀的身影拂过满地牡蛎壳,身后跟着个雪色深衣的青年。
那人眉眼似被海上寒雾浸透,连腰间玉珏都凝着霜色,
张湛存并未认出此人是谁,但从他的身上莫名的能感受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市井百态,可比修行论剑鲜活得多,不失为是一个练心的好地方。“
忽然崔檀身后那人的视线掠过争抢糖画的顽童,突然并指截住半片飞旋的椰子壳。
“三刻前西市当铺走水的元凶。“
壳内赫然蜷着只打翻烛台的红毛松鼠。
海浪突然送来的钟声,明心阁内琉璃灯逐层点亮。
张湛存撑剑起身时,瞥见崔檀师兄袖中滑出半卷《漕运纪要》,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盐帮特有的朱砂印。
崔檀言罢,洒脱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一抹背影与那位面容冷峻的师兄给二人。
三人之间,四道目光交汇,空气中仿佛凝固了一瞬。
张湛存一时之间,竟有些踟蹰,不知是该率先打破这份沉默,还是继续缄默不言。
对那人的性情尚不熟悉,贸然唐突,恐怕有失礼数。
三人相聚不过须臾,诸多琐碎之事便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竟是连片刻的悠然时光,也未得闲暇。
天光破晓,张湛存正与冷面师兄查验新到的盐引文书。
剑穗扫过船板时,他突然嗅到文书上异常的咸腥气。
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师兄拦下。
“此批盐的潮气过重。“
冷面师兄的手掌划过盐袋,暗劲震开的麻袋里,细盐竟凝成盐帮的纹样。
张湛存剑鞘刚触地砖,忽觉脚底青石渗出黏腻盐卤
“有劳师弟,助我一臂之力。”
冷面师兄的话语简洁有力,随即他轻轻一抬手,那沉重的盐袋竟仿佛失去了重量,悠悠悬浮于半空之中。
张湛心中虽有几分讶异,却也不及多想,依样画葫芦,抬手间,盐袋稳稳当当地移至了繁忙的码头之上。
然而,这不经意间,船舱的幽暗深处,一抹油绿火光悄然跃动。
其光芒诡异地穿透层层堆叠的盐袋,隐约映照出藏匿其中的磷粉囊。
那磷粉囊非同小可,乃是以稀有鲛鱼鳔精心包裹的西域火磷,危险至极。
“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冷面师兄的面容更添几分冷冽,他手掌疾挥,划破了悬空的盐袋。
与此同时,一股浑厚的灵气自他掌心喷薄而出,激荡着空中散落的盐粒,如同万千利箭,蓄势待发。
“什么!?”
此刻盐晶与火磷骤然相遇,迸发出一抹诡谲的青焰,如同幽冥之火,在夜色中摇曳生姿。
张湛存眼疾手快,挥剑斩向那肆虐的火源,剑光如电,却在触及火焰的刹那察觉到一丝不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寒意猛然自后颈袭来,一把锋利的剑刃悄无声息地贴上了他的皮肤,冰冷得令人心悸。
“青莲剑在你手中,可真是辱没了青莲散人的赫赫威名。”
一道冷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说话间,冷面师兄的靴底毫不留情地碾过满地碎裂的盐晶,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
十二连环坞的旗帜,在熊熊烈焰中猎猎飞舞,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决助威。
“师兄,你这等行径可算是有**门。”
“何为有**门?我本就不为明心阁弟子,何来的师门一谈?反倒是你不如担心小命是否不保吧?”
冷面师兄一声冷笑,随即再抬手诡谲的青焰从天而起落到了集市的某个角落!
不到半刻的时间,火光冲天而起!
江风骤然变调时,逢门复的剑穗突然缠住三片飞旋的火星。
他转身望去,西市绸缎庄的鲛纱灯笼正迸裂出诡异的青焰。
那火舌**过的篷布竟泛起盐帮特制的磷光。
“走水!“
逢门复惊慌的算盘刚掷向水缸,此时船坞之中冷面师兄的广袖突然卷起腥咸飓风。
火借风势化作九头妖蟒,瞬息吞没半条集市街。
如今的张湛存剑诀未起,忽见寒芒刺向膻中穴命悬一线时。
只得挥剑格挡,瞬息剑刃已爬满蜂窝状的锈斑。
这盐竟能蚀铁如腐!
“此刻放弃手中之剑,或许尚能觅得一线生机。
我此行唯一所求,乃是青莲剑,其余宝物于我如浮云,不屑一顾。”
或许因这船屋之内光线昏黄朦胧,他的视线也似乎被一层薄雾所笼。
刹那间,他竟未能分辨出张湛存掌中之剑,究竟是传说中的青莲剑,还是明心阁弟子人手一柄的普通佩剑。
说来也怪,他此行举动颇显鲁莽,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心头下了道不可违抗的死命令。
以至于他未曾细细探查,青莲剑的确切所在,便贸贸然地动了手。
腐朽的船板在二人脚下吱呀作响,磷火映得剑刃上的盐霜泛着鬼魅的幽蓝。
忽然张湛存手中的制式铁剑应声落地。冷面师兄瞳孔中的目光忽明忽暗,竟未察觉剑身坠地时沉闷的声响。
真正的青莲剑此刻正悬在船坞横梁,剑穗垂落的玉佩在暗处微微发颤。
也是恰逢这个举动,此刻独坐书阁之中的王翊霄忽然有所感应,疾驰而来!
目前这种情况若是他个人定然不是对方对手,骤然间张湛存踉跄撞向腌鱼木桶,故意让它撞出脆响。
冷面师兄闻听此言,猛地起身,十指间骤然凝聚起盐帮秘传爪风,凌厉之势,仿若能撕裂空气。
“你执意寻死,我便不再手下留情!”
他的声音冷冽,如同冬日寒风。
“来!”
张湛存怒喝一声,体内真气汹涌澎湃,青莲剑诀前三层的奥义在他心念间流转,剑意勃发。
摆脱束缚的瞬间,他手腕微翻,青莲剑随之舞动,剑气如龙,带着清冽之意,直扑冷面师兄而去!
这一击突如其来,张湛存虽修为略逊一筹。
但剑招凌厉,毫不畏惧地与冷面师兄的爪风正面相撞。
霎时间,整座船坞仿佛被狂风席卷,震颤不已,江面上更是荡起层层波澜,水花四溅。
渐落到岸上,与此刻火烧集市形成鲜明对比。
“师兄如此大费周章,悄无声息地潜入阁中,仅仅为了夺取我手中这把剑,这份代价是否过于沉重了些?”
此刻的张湛存,喘息未定,正竭力平复着丹田内翻涌不息的灵气。
心中暗自掂量,自知单凭眼前之力,难以与对方抗衡。
然而方才那番激烈的交锋,动静之大,竟然不经意间惊扰了四周的同门。
若能再拖延片刻,或许转机便在眼前!
“多言无益!今日,此剑我要定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对方语气冷冽,斩钉截铁。
冷面师兄的额角青筋暴突,袍袖猛然间迸裂,洒出百颗晶莹剔透的盐晶。
那些棱角分明的盐晶,在渐渐沉没的暮色中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透出一股不可名状的诡异。
它们缓缓悬浮于半空,悄无声息地将四周的空间层层包围,仿佛织就一张无形的网。
张湛存心中惊悸,不敢轻易触碰这些散发着异样气息的晶体。
然而这些晶体却仿佛拥有生命般,不断挤压着他所立足的每一寸空间,令他窒息感愈发强烈。
如今岸上火势滔天!
逢门复的手持算盘在火中穿梭,算珠表面蒙上一层盐霜。
他试图以十二卦爻《天水讼》布水龙阵,却发现水遇火即沸。
蒸腾的盐雾反而助长了火势。
恰逢冷面师兄癫狂的笑声从火中传来,那些燃烧的盐晶竟在空中拼出十二连环坞的图腾!
“救命!“
卖花女的尖叫声刺破火海。
她脚下的青石板正渗出盐卤,转眼凝成盐粒化作囚笼。
其余明心阁弟子挥剑劈开盐晶,却发现剑穗垂落的铜钱已锈蚀殆尽。
危机时刻逢门复抱起少女滚入水缸后,却发现缸中之水早已被盐晶污染。
沸腾的水汽裹挟着腐蚀性的盐粒扑面而来。
“如今这等是怎么回事?”
火势最盛处,十二连环坞的旗旗帜猎猎作响。
燃烧的船帆上无数纹路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冷面师兄的身影在火中忽隐忽现像是与另外一道身影打的有来有回,甚至还能化作盐粒虚影扑向赶来的明心阁弟子。
“放肆!”
一声怒喝,骤然在书楼内回响,震颤着每一寸空间。
王翊霄身形矫健,手中玉箫轻旋,灵霄剑法如龙腾四海,剑光熠熠,划破空气,直击向前。
然而那炽烈的剑芒虽能穿透熊熊燃烧的火幕,却在触及弥漫的盐雾时,仿佛被无形之力束缚,陡然间凝滞不动。
令人惊愕的是那些被剑气斩碎的盐晶火焰,竟在空中缓缓重组。
宛如鬼魅重生,再次将繁华的集市紧紧包裹在一片诡谲的青焰之下。
夜色因此而更添几分阴森。
与此同时,逢门复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道凌厉的剑气自他手中迸发,犹如银河倾泻,瞬间湮灭了环绕在他周身的无数火焰。
为他开辟出一条生路,他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下,目光中闪过一丝忧虑。
蓦地他忆起张湛存正与那位冷面师兄一同上船,心中不禁一紧。
“不好!张兄恐遭不测!”
逢门复急声呼道,转向空中的大师姐。
“师姐,事不宜迟,即刻攻向那盐船,稍有迟疑,张兄性命堪忧!”
此刻,他无暇顾及诸多琐碎,果断地一掌拍击地面。
霎时间,方圆十里的土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吞噬化作了他手中阵法的基石——阵盘。
十二卦爻的印记在他意念的驱动下,如星辰般璀璨绽放,将这十里的天地尽数笼罩,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古老而神秘的韵律。
他以身化箭不顾一切地冲破熊熊烈焰。
肆意吞噬着他身外的衣物,却最终只能暴露出他贴身穿戴的软甲。
那是他最后的依仗,朝着张湛存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青焰不断灼烧,在朽木船板上蜿蜒攀爬,将盐晶映照成万千幽蓝鬼眼。
冷面师兄踏着燃烧的盐粒步步紧逼,那些被火焰**的盐晶不断爆裂,在空中凝成毒蜂般的盐雾漩涡。
张湛存后背抵住灼烫的桅杆,青莲剑刃每一次格挡盐粒都震落簌簌铁屑。
喀嚓!
冷面师兄的盐晶锁链绞断半截船帆,燃烧的篷布如垂死鹈鹕坠向海面。
张湛存翻身滚过腌鱼桶,腐败的鱼尸在高温下炸开,飞溅的盐油混合物遇火即燃,将二人困在直径三丈的火环之中。
冷面师兄的衣物碎片在火中翻卷,露出后背狰狞的煮盐刺青。
“将剑交出来!!!”
“妄想!”
嗤——
青莲剑光一闪,横削过堆积如雪的幽蓝盐粒。
那一刻,剑刃仿佛被唤醒,腾起一抹诡异的青烟。
那些冷冽的盐晶,在高温的**下竟悄然融化,化作涓涓液态银流。
沿着剑脊蜿蜒而上,直逼剑柄。
张湛存只觉虎口一阵剧痛。
仿佛有火舌**,原来盐液触及之处,皮肤瞬间被腐蚀,细小的盐粒从伤口中渗出,与汗水交织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
冷面师兄的笑声如冰刃划破夜空,他肆意操纵着四周的盐粒。
仿佛它们是听话的仆从。
刹那间,船板缝隙间喷涌而出沸腾的盐浆,如同地狱之火,势不可挡。
张湛存身形一展,如同灵燕掠波,旋身跃上横梁,足尖轻点,恰好勾住一盏漂浮于江面的灯笼。灯笼应声而裂。
鲛油四溅,与盐粒相遇的瞬间,火光乍现,将四周照得通明。
冷面师兄的脸庞在火焰的映照下,变得扭曲而狰狞,仿佛被烧成了骷髅的模样,恐怖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