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湛存一行人刚一踏上坚实的陆地,脚步尚未站稳。
便有一名明心阁的年轻弟子匆匆迎了上来,脸上挂着关切与期待。
骆宾王嘴角含笑,轻轻摆了摆手,背后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透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岁月不饶人啊,比起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这把老骨头可是差远了。
此番出行,别说收获满满,连点风吹草动都没逮着,倒是平白无故多了个小友同行。
今日杂务缠身,实在难以分身,这位新入门的师弟,就劳烦你多加照拂,领他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
那弟子闻言,神色恭敬,连忙应承。
“师长言重了,弟子定当尽心尽力,不负所托。师长既有要事在身,请先行一步,这位师弟就交由我来引导。”
言罢,一场简短的交接在轻松的氛围中完成,
“嗯!”
骆宾王言罢,步伐沉稳地继续前行,缓缓穿越熙攘的市集,背影渐渐模糊,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归途何方。
原地,只余张湛与那位新晋弟子并肩而立,周遭的喧嚣仿佛与他们无关。
“师弟既已踏入明心阁的大门,从此便是我们中的一员。
亲如手足。日后无论何事困扰,大可径直来找我,万勿有丝毫顾虑。”
那名弟子的话语温暖而真挚,字字句句间流露出同门之谊的深厚。
面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犹如春日朝阳,朝气蓬勃。
浑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和力,让人在不经意间便卸下了心中的防备,心生亲近之感。
“那便多谢师兄厚爱了!”
张湛存声音里满是感激,真挚之情溢于言表。
“师弟客气了,你初来乍到,自当由我引路,带你一一熟悉。”
那弟子轻笑,语气中满是豁达与热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暮色洇染天幕时,青石码头正悄然褪去白昼的喧嚣。
最后一缕金晖还缠绵在飞檐翘角间,檐下朱漆灯笼便次第亮起,顺着黛瓦流淌而下。
方才吆喝草药的老汉卷起靛蓝粗布,转瞬又在摊前摆出雕花夜光杯。
卖符纸的道人将铜钱剑横在膝头,指尖燃起真火煮着云雾茶——暮色与灯影交织的褶皱里,每个摊位都翻出流光溢彩的另一面。
穿淡蓝色道袍的年轻弟子拽着张湛存的衣袖,发间银铃随着雀跃的步子叮咚作响。
他扬手划过这片渐次璀璨的灯海。
琉璃灯罩里浮动的鲛人烛、青玉架上流转的八卦镜、甚至空中穿梭兜售月华露的纸鹤,都在他翻飞的指尖下活泛起来。
“张师弟瞧这盏九转莲花灯!”
少年忽然驻足,灯火将他的笑靥映得明明灭灭。
“灯芯是凤凰涅槃时的梧桐枝,师长说子时能照见前世......“
话音未落,西边蓦地炸开一蓬紫焰。二十丈外飘来糖画老人的笑骂。
“小崔你再不来,老夫可要把糖浆捏成你的模样喂灵犬了!“
少年哎呀一声,拽着人便往那团甜香里钻。
腰间玉佩与摊位的风铃撞出清越声响,惊起檐角几粒偷吃灯油的萤火虫。
时光悄然流逝,转眼又过三个时辰,集市上依旧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不见丝毫暮色。
张湛存双手已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师兄师姐们慷慨赠予的诸多物什。
此刻的集市,若论收获之丰,他无疑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他与那位同行的弟子,寻了一处码头边沿,缓缓坐下,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休憩。
“时至此刻,竟还未请教师兄高姓大名。”
张湛存微笑着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与好奇。
“哈哈,无妨无妨!”
那弟子爽朗一笑道
“在下崔檀,幸会幸会!”
“崔师兄!”
“张师弟,哈哈哈哈!”
暮色里的水声忽然稠了三分。
“两位师弟——“
沾着小吃的白雾的呼唤破开灯影,三袭霜色道袍自石阶转来。
为首的弟子广袖被晚风鼓起青莲暗纹,腰间错金铃随步摇晃。
却未发出半点声响。后方两人捧着鎏金食盒,蒸腾热气将玉佩穗子洇成深碧色。
崔檀广袖拂过石凳上未干的茶渍,起身时恰巧滑过水波。
灯笼暖光在他眸中折出两簇跳动的琥珀。
“原是师姐亲至。“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腰间那枚缺角的青玉环,那是上月除祟时被盐帮抓落的痕迹。
那位师姐抬手虚扶,指腹老茧在琉璃灯下泛着玉色。
“骆师长今日传讯阁中弟子说觅得良材。”
她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张湛存,袖中滑出个缀满星纹的锦囊。
“俗务缠身,竟迟了诸多时辰才来贺小师弟入门。“
食盒揭开时,裹着灵雾的冰绡饺在青瓷盘里微微颤动,皮薄得能瞧见内里游动的丹桂蜜露。
后方圆脸弟子突然轻咳,袖口翻出半截缠着金线的《明心规训》。
被师姐用剑鞘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
“若是日后遇着难处..可来寻我等,作为师姐,定然义不容辞!”
师姐将锦囊系在张湛存腰间。
檐角灯笼忽然剧烈摇晃,夜风传来远处丹房炸炉的闷响。
崔檀垂眸看着石桌上渐渐凝结的糖画,忽然将目光放在眼前码头不远的浓雾之中正有一艘船只缓缓驶来。
“江面上好似有船驶来?”
“距离开市已过数个时辰,这等时间前来定然不对!师弟且往后退上一退,我等上前瞧瞧。”
江面传来沙哑号子,三艘乌篷船破开薄雾,船头盐帮汉子粗布短打,衣襟敞开露出青蛟刺青,船尾堆满鼓囊囊的灰麻盐袋。
“上等淮盐换银两咯!“
领头的疤脸汉子甩出麻绳套住岸边木桩,盐袋砸在青石板上腾起呛人白烟。
隔壁卖草药的老大爷掩鼻后退,竹筐里新采的玉髓菇沾了盐粒,瞬间枯萎成焦黑色。
师姐与崔檀对视一眼,捏起剑诀要上前,船尾却窜出个跛脚老头,竹竿挑起盐包当空抛洒。
“仙长们尝尝咸淡?“
盐粒裹着暗劲如蝗虫扑来,撞在突然亮起的淡金光罩上簌簌作响。
码头西侧传来清越钟鸣,八名佩剑弟子踏浪而至,袖中符箓化作青鸟盘旋,将半空盐雾尽数收拢。
盐帮众人哄笑着撑篙后退,船底却似被无形锁链缠住,在水面打起转来。
忽然一老者收起长琴,茶壶往案几重重一磕。
“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盐帮入了十二连环坞当真是闲的很。”
江面忽然翻涌起细密的漩涡,盐船四周腾起苍青色水雾。
疤脸汉子手中竹篙劈开浪花,船尾盐袋却簌簌漏出银沙,在月光下凝成数百只振翅的盐蛾。
这些闪着磷光的虫豸扑向岸边灯笼,竟将云崖宗符箓幻化的青鸟啄得翎羽纷飞。
“叮——”
琴弦余震混着茶盏清响荡开十丈涟漪。抚琴老者鹤氅缀满星斗补丁。
枯指按住的焦尾琴上,十三徽竟是用不同制式的铜钱镶嵌而成。
他泼出的茶汤在半空结成冰晶锁链,将最后一艘盐船桅杆缠成蚕茧。
盐帮跛脚老头忽然撕开衣襟,胸口青蛟刺青竟在月光里扭动起来。
他踩着船舷纵声长笑。
“十二连环坞的拜月宴缺了帮主夫人,老哥哥今日再来催一催!”
说话间满船盐粒凌空化作万千银针,针尾却系着朱砂写就的婚书,暴雨般射向沿岸摊位。
张湛存眼瞅着师姐挥手变七枚开元通宝。铜钱当空化作北斗阵型,将漫天盐针尽数吸入钱眼。她腕间银镯碰出鸾凤和鸣之音。
“盐帮既来送嫁妆,怎不穿件囍袍?“
老者突然抓起琴身砸向案几,十三枚铜钱徽记应声飞溅。
这些带着锈迹的孔方兄精准嵌入盐船龙骨,江面顿时浮起血色阵纹。
盐帮汉子的青蛟刺青突然渗出黑血,在甲板上蜿蜒成“奠“字。
“好手段!我家帮主怜香惜玉才没大动干戈,望你这小妮子,别不知好歹!”
眼见一箱珠宝从天而降实则为彩礼,恰巧落在张湛存的脚边,华丽而夺目。
但显然这东西并不是给他的!
“闹够了就滚。“
老者拎起沸腾的茶壶浇在琴弦上,蒸腾的水雾里浮现出盐帮总舵的匾额。
“告诉你们帮主,若是再来**扰,下月初**夫再次亲自去连环坞吃茶!”
语毕,老者周身陡然腾起一股八品修为的凛冽气势,如同山岳般巍峨,瞬间镇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空气仿佛凝固。
盐帮众人见状,心中暗自盘算,这般局面下再纠缠无疑是以**击石。
加之他们已敏锐地察觉到张湛存身后那股浑然天成的宝物灵力之深厚,定然是他们所求之物。
于是,他们明智地选择了退却,脚步匆匆,背影狼狈。
连头也不曾回望,就此灰溜溜地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绝剑谱中所载,自是字字珠玑,不容置疑。
只可惜,那等惊世骇俗的至宝,竟落入了一个**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之手,想来真真是暴殄天物,令人扼腕叹息。”
“此言差矣!”
一旁之人摇了摇头,目光中闪烁着狡黠之光。
“待我等回去,即刻向帮主禀明此事。我盐帮暗线遍布天下,那小子不过区区二品修为,又能翻得起什么浪花?岂能逃脱我盐帮的天罗地网?”
“正是如此!”
另一人闻言,亦是拍案而起,大笑声中满是自信与嚣张。
“断定那小子身怀之宝,不敢与我盐帮作对!”
言罢,众人相视而笑,眼中皆是志在必得之色,仿佛那至宝已然囊中之物,只待他们伸手摘取。
江风卷走最后一缕雾瘴时,碎银般的月光正巧跌进老者茶盏。
他扶着焦尾琴起身,衣摆扫落的三两铜钱在青石板上滚出卦象。
惊得岸边芦苇丛里偷听的纸人仆僮慌忙躲闪。
“骆兄倒是寻了块活玉回来。“
老者笑纹里游动着江心破碎的月光,枯指悬在张湛存肩头三寸处画了个敕令。
青莲剑鞘骤然泛起碧潮,将众人衣袂吹得猎猎作响,惊起三只藏在船篷里的传讯木鸢。
十二盏琉璃灯自檐角垂落,霜色道袍的弟子们踏着未散的雾痕聚来。
为首的王师姐左手掐子午诀,右手却偷偷将沾了盐晶的剑穗藏进袖袋。
“今日当值的风信纸鹤被盐雾蚀了眼睛,请王师长责罚。“
“该罚的是盐帮那痨病鬼。“
圆脸弟子突然插嘴,袖中掉出半块刻着“囍“字的盐砖。
“上月王师姐在阁中试衣,这厮竟差人抬了三十六口盐棺当聘礼!”
他靴底碾着盐砖上扭曲的奠字,碾出满地支离破碎的月光。
老者突然拎起茶壶浇在焦尾琴上,水雾里浮出盐帮画舫的虚影。
十二连环坞的灯笼在画舫桅杆上晃得凄惶,映得甲板泼洒的合卺酒如血泪斑斑。
“明日让膳房蒸三百笼槐花糕。“
他屈指弹飞粘在张湛存剑穗的盐蛾。
“初八的茶会,总得给盐帮备些回门礼。“
江心忽有夜航船拉响雾笛,惊得芦苇丛里窜出七只衔着红绸的灰雁。
王师长袖中飞出的铜钱追着雁群消失在夜幕里,每个钱眼都坠着粒用朱砂写就的“奠“字。
“是!”
众人回应声中透着坚定。
“夕阳已沉,夜幕低垂,已经闭市,诸位且归家安歇,养精蓄锐,因为明日之星槎问典,或将有弟子踏入阁中。”
“吾等定当铭记师长之训!”
众人再次齐声应答,声音中带着敬畏与决心。
人群逐渐散去,王师姐轻抬素手,那件引起一阵风波的宝物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江水之中。
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淡然的不屑。
“小师弟,夜色已深,早些安寝吧。”
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能驱散一天的疲惫。
“嗯,多谢师姐。”
张湛存轻声应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随后他跟着崔檀一路走向明心阁内。
暮色里的青石板还沾着盐粒融化的湿痕,崔檀拎着盏琉璃宫灯走在前头,灯影将盐帮泼洒的“奠“字婚书残片照得如同满地碎鳞。
他忽然停步在挂着七弦桐木牌的巷口,指尖抚过墙缝里半截焦黑的纸鹤翅膀
“三个月前,盐帮那位戴着青铜蛟首面具的帮主,不知怎的破了明心阁的法阵“
张湛存踩碎了一片飘落的槐花,花瓣里竟渗出暗红汁液。
崔檀抬脚碾碎盐粒,鞋底亮起的驱邪符纹将它渍烧成青烟。
“那夜,王师姐在恰巧试穿鲛绡衣,本是给星槎问典准备的幻形法器。“
琉璃灯忽然映出他眼底跳动的幽火。
“偏巧那件鲛绡衣月华会化作蝉翼薄纱,又偏巧法阵缺口正对着更衣的云母屏风。“
转过三叠流水桥,竹影里浮出幢挂着占风铎的小楼。
崔檀叩门时惊飞檐角铜铃里的报更鸟,鸟羽洒落的星辉凝成“明心居“三个篆字。
“那狂徒当夜在屏风上题了首《遇仙谣》,用的竟是王师姐画眉的螺子黛。“
莫名声响落在乌木案几的瞬间,窗外忽然飘来盐粒摩擦似的沙哑歌谣。
崔檀并指削断一截偷听的纸人手臂。
“自那日后,每逢月晦之夜,明心阁瓦当上总会多出十二对鎏金合欢铃,时不时还有盐帮之人上门**扰,小师弟你还还需当心一些。“
“听着倒也蛮痴情的......”
张湛存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这盐帮的帮主是否当真是一见钟情?
崔檀推开雕花窗,指着远处被星斗压弯的江水。
“上月更荒唐,竟把他的聘书刻在三百具浮尸背上顺江漂来。“
“....那阁中师长都有大神通在身,为何不上门讨个公道?”
“也是上个月骆师长追到十二连环坞总舵寻人,你猜他们在总舵供着什么?“
崔檀指尖沾着纸人血在案上画符。
“三百盏人皮灯笼悬在藻井,每盏都写着——“
阁楼外骤然传来瓦当碎裂声,十二对鎏金合欢铃齐齐嘶鸣如泣。
崔檀甩袖卷灭烛火,黑暗中只剩江面倒映的星斗,此刻竟似无数睁开的血瞳。
“上面究竟写着什么?”
张湛存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心中已是一片惊涛骇浪,难以预料接下来会展开怎样的故事篇章。
然而,崔师兄的话语却如急风骤雨般突转,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竟爽朗地笑了起来。
“写着——钱!哈哈哈哈哈,有没有被我这一手吓到?
虽说骆师长没能揪出那只缩头乌龟,但师长在归途之上。
顺手将盐帮打得元气大伤,如今他们偶尔的小动作也成不了气候。
再说,明心阁内高手济济,盐帮若胆敢前来报复,那绝对是自投罗网,有来无回。”
崔檀的笑声再度爽朗地回荡开来,仿佛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周遭的沉闷气息。
他顺势从衣襟内掏出那本《明心规训》,轻轻递出,眼神中满是诚挚。
“此书于闲暇之时细细品读,大有裨益。
不仅能助你修为精进,亦能让你对本门的规矩戒律有更深的体悟。
日后门中弟子间的切磋交流自是少不了,需知切磋之道,不囿于兵器之争,一支笔,亦可成为较量心智与技艺的媒介。”
张湛存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哭笑不得的神色,却也只好无奈地点头应承。
或许崔檀这番举动,正是为了化解他眉宇间那抹难以察觉的紧绷,让这份轻松与豁达,能悄然渗透进他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