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康熙初年的一个秋日。秋风飒飒，落木萧萧，长空白云飘絮，寒雁列阵南飞。

在河南光州通往大别山南麓腹地的一条便道上，一位三十余岁、一身富家公子装扮、腰悬一口青锋宝剑的青年，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正往南逶迤而行。马蹄在乱石遍布的小道上不时传出的“得得”声，在寂寥的旷野间回荡。

只见他头戴貂皮瓜皮帽，身着暗红锦缎丝棉长袍外罩对襟红马褂，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他便是光州巨富梁万达的大公子梁俊武。他二十多岁时中过秀才，自幼练习武术，一手“追风逐月”剑法十几人难敌，是个文武双全的人中俊彦。

此刻，但见他眉峰微耸、面有忧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三个月前，他的爱妻马玉凤携一贴身使唤丫头春枝，骑两匹马儿，前往湖广行省黄州府罗田县多云乡上堡**兹河舅父叶大家省亲，却至今未归，杳无讯音！他日思夜盼，几欲痴狂，此番便辞别父母大人，带上一些碎银和几张银票作盘缠，一人一骑专程南下寻妻。

梁俊武的担忧不无道理，玉凤舅舅叶大家所在的湖广罗田县多云乡上堡，那可不是寻常去处。

那多云乡因多云山而得名。多云山正处于湖广罗田与英山、安徽交界处，群峰耸立，怪石嶙峋，山势峭拔、险峻，主峰高达五百余丈。因顶峰终年云遮雾绕，积雪半年不化，故得此名。多云山下有一多云寨，几百亩方圆，依山临涧，地势易守难攻，自宋末至清初，多为豪侠雄杰屯兵举事之所，宋末罗田人傅高、元末罗田人徐寿辉，均在此举旗抗元、反元。明崇祯末年，李自成、张献忠匪寇窜扰大别山时，曾围攻多云寨。罗田多云司巡检孙大崎率一万山民相抗，拒不纳降，后来粮断援绝加上疫病流传，军民悉数饿死、病死寨中，一时死尸狼藉、磷火遍地，故是处又名“饿守湾”。多云乡上堡西接铜锣关、鹤皋寨，东至多云山，南到石柱山，北止安徽、河南，境内野岭纵横、关隘重重、森林茂密、峰险沟深，端的是十分荒凉、偏僻，自古是强人盗匪肆虐横行之地，掳掠抢劫那是家常便饭……

马玉凤比他小三岁，生的是花容月貌，更巧的是也会使剑，虽技不如他，却也是四五个壮汉难以近身。

他俩结为夫妻，颇为传奇。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风雪漫天的冬夜，梁府人都在围炉夜话，俊武正在书房攻读，忽然庭院里传来一阵**动和人声。俊武闻声出房一看，原来是一身披黑色斗篷、臂带刀伤的女子，仗剑跳入梁府大院后昏厥在地！

梁老爷急忙唤人将她抬入客房救醒。醒后，那女子感激不尽，言她姓马，名玉凤，是安徽舒州人，也是大户人家。不久前她家突遭匪劫，家人尽皆被害，她被土匪绑入山寨欲强作压寨夫人，她拼死不从，趁众匪狂欢滥饮之际，挣脱绳索夺剑刺伤三个看守的匪徒后跑掉，一路不辨东南西北便闯进了梁府。

梁俊武站在一旁，见她年约十七八岁，一副侠女装扮，容貌美丽，宛如红拂女、梁红玉再世，且知书达礼、举止文雅，遂心生爱意，求请父亲留她长住。而马玉凤此时身负刀伤又无家可归，亦默默应允。此后，两人长相厮守，情趣相投，自然而然互生情愫，由梁老爷请来冰人说合，结为伉俪，婚后十分恩爱。虽然玉凤偶有心事重重的情状，且他多次问之不答，但俊武只当她是思念遭祸逝去的亲人，于是更加百倍呵护，夫妻间并未生半点嫌隙。遗憾的是玉凤婚后十余年一直无子，梁父几次逼他纳妾以续香火，他坚决不从，玉凤苦劝他再娶也是不听，只把一腔痴情全放在那玉凤身上。

这次玉凤数百里探亲，他原要陪同她前去，玉凤不肯，说他是家中长子，要帮助父亲大人料理府务。后来，他想到她防身有术，又是主仆二人一道，才不再坚持，恋恋不舍地放她主仆南去。玉凤走后没几天，他就日思夜想，焦虑不安。到一个月时，他就忍不住要南下追寻，梁老爷不允。苦熬三个月，他终于思念成狂，将府里一切交托给弟弟梁俊文，带上宝剑、银两，南下来寻玉凤。

此时大清入主中原虽已二十余年，但以永历帝朱由榔为代表的南明**政权败亡还不到十年，转战太湖和大别山蕲黄大地的王鼎抗清义军失败也不过十四五年，大别山南北，兵乱的余痕未彻底消尽。俊武放眼望去，但见及目处乡村破败，人烟稀少，山坡上坟丘累累，古道边枯树上苍鹰静立、鸦雀无声，路上行人大多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天地间一片萧索，四野里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此情此景，让俊武神情更加怆然，大有“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感慨，不由在心底发出几声长叹。

就这样梁俊武晓行夜宿，一路骑马而行。投宿的客栈大多为乡野路边小店，多是茅顶土墙，少有青砖黑瓦房舍，饭食粗劣不说，住处亦脏陋不堪。俊武为寻爱妻，只得忍受。如此走了十来日，方来到大别山北麓的商城、金寨交界地面，开始进入莽莽群山。

这天傍晚，俊武来到一地，但见前方是一座挑着“客”字旗的客栈，客栈前有一土墙圈起的院子，院子里是一棵高大繁茂的苦槠树，十几间房子成“品”字形坐落，虽不高大，却是青瓦覆顶，砖石墙面十分平整，几缕炊烟正从一间屋顶袅袅升起，仿佛有酒肉和米饭香气扑鼻而来。只是那客栈正位于一怪石嶙峋的危峰之下，危峰后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松林，客栈边是一条弯曲崎岖的黄土乱石古道和一道流水淙淙的深涧，四下里并不见一户人家，显得十分冷清、荒僻。

在如此荒凉偏僻、山凶水恶处开设旅店，要么是谋财害命的黑店，要么与匪盗广有勾连，一般寻常旅客是避之不及的，怎敢投宿！但梁俊武一来无处觅食投宿，二来仗着有一身本事，便牵马来到院中。

进得院中，早有客栈伙计迎了出来，一边打着招呼：“客官里面请！”一边殷勤地牵过他手中的枣红马，拴于大苦槠树下马栏中，并投放好草料。俊武拿眼一睃，见牵马和在院中打杂的伙计都面黑身粗、贼眉鼠眼，眼睛滴溜溜只顾盯着他手中的包裹和腰间的宝剑。进入客栈，店家——一个驼背中年人便点头哈腰地迎了过来，问过俊武，收下押金，便让一伙计引他前去二楼客房。俊武见店家虽是个驼背，脸上却有一道疤痕，心里想恐非善类，于是边上楼边细细打量店内，见客栈厅室里光线暗淡，暗门甚多，一道道门帘被阵阵凉风掀动不断飘荡，显得有些阴森和诡异。

俊武心里暗暗戒备，在二楼最靠里一间客房住下。他先查看了一下门拴，还见结实；又推开窗户，见窗外是一株枝干虬劲的古树和一丛丛密不透风的野竹，但有两三丈远近，若有人想从树杈上攀援进入房中，似不可能。

他便将包裹放在床头，一转身，发现送他上来的伙计还未下楼，竟贴在他房门外偷偷窥看！他一个箭步跨出房门，朝那伙计横眉立目地叱一声：“看什么？！”那伙计猝不及防，嘴里一边“吱吱唔唔”着，一边仓皇地逃下楼去。

晚饭时，俊武锁好房门挎剑下楼，见厅堂里早有七八个客人正在吃喝，其中还有一个粗眉立目的年青和尚，正与另一一身短打装束的壮汉相对就食，看他们面前，竟有酒有肉！俊武暗暗有些惊诧，便在一靠窗户的桌边独自坐下，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唤来伙计，要了一盘牛肉、一盘猪手、两碗时令蔬菜和一壶老酒。一会儿酒菜送到，俊武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支银针在酒菜中一一试过，方才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吃喝间，他拿眼冷冷瞧去，发现那和尚和壮汉不时偷偷地朝他打量，他只是装作不知。

吃喝了一阵，驼背店主手端一壶、一杯来到俊武桌边，脸上浮出一丝笑：“公子好酒量好食量！小的陪您喝一杯！”边说便往俊武杯中倒酒。俊武挥手止住，又作了个请的手势：“掌柜的请！”那驼背店主便坐下了，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子饮下，道：“公子，本店酒菜可合口味？”

俊武道：“还好！还好！……掌柜的但用无妨！”

驼背店主便抓起一只猪手，边啃边打量着他，道：“公子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

俊武答道：“啊，小的是光州人氏，此去那湖广罗田县多云乡探亲访友。”

驼背店主停住啃咬，啧道：“湖广罗田县多云乡？！……公子好胆气！这一路山凶水恶，听说那多云乡又是盗匪横行之地，公子孤身一人，岂不是……？”说着，拿眼向他脸上看来。

俊武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即“哈哈”一笑：“掌柜的是说我孤身一人送肉上砧？……呵呵！放心，大丈夫行走江湖，岂惧区区几个**！本公子这些年走南闯北，也曾遇到过七八回剪径的强盗，宿过五六回谋财害命的黑店，但不曾伤过一根汗毛！”

驼背店主一怔，随即面现狡色：“真的？”

俊武豪气地道：“我这不是在您面前么！”

驼背店主便朝他竖起大拇指：“想必公子有一身好本事！”但口气中却是半信半疑。

俊武停下杯箸，朝窗外望望，一脸醉态地站起，一手抓起桌上的剑，一手攥住驼背店主的右手：“走！掌柜的，本公子已酒醉饭饱，趁现在天光未尽，看我在院子里耍上一耍，也好借此消消酒食！”说罢拉上他往外就走。那攥住驼背店主的手如铁箍一般，驼背店主挣了几下竟未挣脱，心里不由暗暗吃惊！

出了门，俊武放开驼背店主，来到院中，将身上马甲一脱、一甩，那马甲便在一丈开外一木桩上整齐地悬挂着；又撩起长袍下摆在腰间扎住，抽出手中长剑，先摆一个“金雁横空”的架式，然后慢慢舞了起来。这时，店中的客人和伙计全来到了店外，齐齐地看他舞剑。

俊武有了七八分醉意，那剑开始舞起来显得笨拙而飘浮，脚步也显踉跄，看的人中便有人发出“嗤嗤”的冷笑。但接下来，俊武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剑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显凌厉，身腰、步伐稳健刚劲，一招一式，疾如罡风，快如闪电，其势若风雷霹雳，真个是令虎狼丧胆、神惊鬼泣！这时众人只见院中一团模糊的白光在闪动，哪见俊武的人影！到最后，俊武于白光中发出一声长啸，一招“白虹贯日”，让一道剑气直冲头上的苦槠树而去，片刻间便有十几片落叶纷纷掉下！

“好！”“公子好剑法！”旁边观看的几个食客不由发出叫好声，驼背店主和几个伙计则惊慌失色、面面相觑……

入夜，俊武打来热水，洗抹一番后准备就寝。此时窗外夜色如墨，山风呼啸，不远处传来夜枭的声声长鸣，令人头皮发麻。俊武插紧门窗，将蜡烛放在窗前桌上，和衣携剑入寝。他心知这个客栈是个黑店无疑，但今夜应无人敢打他的主意。果然，他躺在床上，感觉楼上一片静寂，两耳只闻窗外山风的呼啸和夜枭的鸣叫，竟不闻半句人声。他听了一会，睡意袭来便酣睡去。

一夜安然无事。

第二日早饭时，俊武存了个心思，发现客栈里少了一些人，不光不见了那和尚和壮汉，住宿的客人也似少了，心里便有了一个疑团。他结算过账款，牵马出院，回头望时一个心念一动，便翻身上马，朝金寨县衙方向疾驰而去。

他疑心昨晚驼背店主虽不敢害他，但仍害了店里的其他客人。他要向金寨县衙报案，这样的黑店决不能再留着害人！

金寨县衙涂县令听了俊武报案和叙述的情形，还算重视，当即指派一陈姓捕头带上二十名捕快随俊武前往查抄驼背店主的黑店。他们到了客栈，先控制住驼背店主和几个伙计，然后一搜查，果然搜出昨晚两个刚刚被害的住店客人尸体和一大批谋夺的金银财物，接着又在客栈后一凹地挖出十几具尸骨！

陈捕头指挥众捕快将驼背店主几个用铁链和枷具锁了，带上抄来的金银财物，一把火烧了黑店，解往那金寨县衙。

俊武别过陈捕头，亦继续往南赶路。

因为黑店一事耽搁了好几日，这天，俊武方来到一名叫“落鹰岭”的山脚下。

“落鹰岭”是这一带的最高峰，因峰顶直入云霄，飞鹰也难越过，故名。此处离湖广、河南、安徽三省交界的三省垴不远。山下是一条进出湖广、河南的便道。梁俊武一路上早就打探到山上盘踞有一伙二三十人的山匪，匪首龙彪，豹眼鹰鼻阔嘴，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专干些打家劫舍、拦路抢劫并掳掠远近年青妇女的勾当。因此一到此处，俊武便警觉起来，于马上手握剑柄，双眼四下里睃巡。他马背上包裹里面装着的一些碎银和几张银票，那可是山匪正觊觎的东西。

果不其然，行到一片茂密的黑松林边，从林子里忽地闪出三个穿着花里胡哨、肩扛手握刀斧棍棒的人来，一下拦住了他的去路！

梁俊武微微一惊，心知定是落鹰岭的山匪拦路打劫，于是连忙勒住马头，喝一声：“你等何人，敢拦本公子去路？还不快快闪开！”

前面一个歪嘴尖下巴的山匪将刀朝他一指：“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少废话，留下钱财，让你活命！”

梁俊武不知，前面那家黑店正是落鹰岭山匪的一个窝点，专门为山匪打探消息。遇到身单势弱的客商，他们就在店里谋财害命；碰上梁俊武这样会武艺的，他们不敢在店里动手，就派人向落鹰岭通报消息，山匪便在这山口拦路打劫。黑店刚刚被金寨县衙查抄、烧毁，落鹰岭山匪尚不知情。

这会儿，梁俊武冷笑一声，跳下马拔出剑，喝一声“找死！”便仗剑上前，与三个山匪斗了起来，只几个回合，便让他们招架不住。那几个山匪大惊，转身就往山上跑。就在此时，随着一声怪叫，从旁边树丛里又跳出一个头戴布毡帽、脸蒙黑布、身形彪悍的使棍山匪，截住俊武斗了起来，逃跑的山匪又返身助战。那毡帽山匪棍法甚是凌厉，俊武与他斗了多时，渐渐有些不敌。这时，他突然瞥见那厮脑后无辫，又黑布蒙面，正疑惑愣神间，那厮一棍已朝他兜头劈下，其势已无可挡！

就在这万分危急关头，随着一声“大胆山匪，敢在此抢劫伤人！”的暴喝，一杆长枪从斜刺里伸出，一下格住了毡帽山匪的长棍！接着，一身穿紫红锦袍、腰扎宽布带、脑后长辫油黑发亮的中年侠士跳将出来，与梁俊武并肩杀退了山匪。众匪大惊，不敢恋战，便向山上逃去。梁俊武欲追，却被来人喊住。

梁俊武这才看清来人四十来岁，身高体健，红脸、朗眉、星目，甚是英武。于是朝他深深一揖：“感谢英雄相助！在下梁俊武，河南光州人氏。您是……？”

来人连忙还礼：“在下乃不远处月亮寨寨主于化白……梁公子这是去往哪里？”

梁俊武忙道：“见过于寨主！……小弟前来贵地上堡探亲，不意遇上山匪，幸得于寨主相助！……这落鹰岭山匪如此猖獗，官府怎不闻不问？”

这于化白就是离此地不远处的月亮寨寨主，是个传奇人物，出身寨主之家，自幼习武，为人豪爽仗义。他年青时曾入伍官军，所在队伍在中原一带**西战，抗击李自成、张献忠反军，胜多败少。队伍里有一老兵，原是戚家军成员，随戚家军平定倭患后退伍回乡，后复被朝廷征调入伍去平匪乱。于化白与他结成忘年交，相互扶持，情同父子，在战斗间隙被老兵授以戚家枪法，枪法日渐精湛后十数人难敌。后来，甲申事变，明廷倾覆，清兵入关大举南下，他便邀上老兵离开队伍回到月亮寨，一直以叔父之礼侍奉老兵，老兵逝后就安葬在月亮寨。后来他从父辈手中接任寨主，一边整顿寨务，一边加强山寨防守，还帮助守护周边村落平安，访贫问苦、悯孤恤寡，深孚众望。这天，他受月亮寨下程家湾程旺富老汉之托寻访其失踪女儿春妮，从这儿路过，刚好碰上俊武遇匪打劫，便出手相救。

这会儿听了梁俊武所言，于化白便摇摇头道：“梁公子不知，这落鹰岭地处三省交界，官府推诿扯皮，谁去管它！”

梁俊武扭头望向落鹰岭，忧虑地道：“那山匪掳掠抢劫，百姓何堪其扰？！”

于化白点头叹息一声：“正是！”便把本地一叫程春妮的女子上山采药失踪、他和众人正四处找寻的事向梁俊武说了。梁俊武听了，亦是一声叹息，接着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

二人又寒暄几句，于化白当即邀请梁俊武上月亮寨一游，俊武推脱不过，便相随上了月亮寨。

一路上，于化白指点多云乡上堡山川，向俊武介绍此地形胜：月亮寨紧傍“三省垴”，往西是铜锣关、鹤皋寨、黄狮寨，向北出关直达豫境；往东是青苔关、歧岭关，越关直通皖地；再往东便是多云山，越老僧庙过境直通湖广英山县。境内奇峰林立，关寨罗列，沟深壑险，林密竹茂，历代兵匪猖獗，豪侠辈出。

那月亮寨下有一条十余里麒麟河，与青苔关下小溪流的交汇处，有几百亩开阔地，坐落着庙宇宽广的广化寺。另有一条**兹河，自东向西流过上堡僧塔寺，河上源还有一羊角寨。离羊角寨东南十数里，有一高山，三座光秃秃的巨**顶并排而列，从远处仰观，形似石笋，又酷似笔架，谓之“石笋尖”。群山环抱处，是多云乡上堡中心僧塔寺，驻有多云巡检司，有官兵三十余人。

梁俊武边看边听，不由连连感叹这儿山水的雄奇、险绝。

只是于化白一时粗心，忘了介绍离广化寺东南五里处的**兹河边，还有一座中寺。

上得山寨，于化白便在山寨大厅置吊锅席、蔸子火塘招待梁俊武。此时天已渐凉，山寨风大雾重更寒，大家围着火塘而坐，相互寒暄，聚会欢宴。

这大别山一带自古流行吊锅习俗，就是在厅屋中围一大火塘，里面架上蔸子柴火，上面再悬一可上下升降的大吊锅，将鸡鸭鱼肉及各种山珍野味放一锅煮了；再煮上几壶本地自酿的老米酒，边烤火边吃喝。火塘中柴火熊熊，火塘边酒热菜香，大家吃的舒心爽口，喝的畅快淋漓，端的是十分惬意！故这儿自古就有“老米酒、蔸子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说法。

说起这吊锅习俗，来自于东汉年间巴人向鄂东大别山区的大举迁徏。

却说鄂东及皖西南大别山区与长江之间号称“五水之地”。“五水”，即巴水、蕲水、浠水、倒水和举水，是兴起于东汉时期著名蛮族五水蛮的居住区域。五水蛮是巴人后裔，其先民原居鄂西至秦巴山脉一带。东汉建武年间，巴人叛乱，被平息后，朝廷将剩余巴人迁移一部分到五水流域的鄂东大别山地区，其中一支分布于以罗田县鹤皋峰为中心的一带山区。那巴人乃羌人后裔，自古以渔猎为生，过惯了刀耕火种的生活。在长途迁徙过程中，巴人沿途用木棍支架吊锅造饭，到了鄂东五水之地定居，就将这一习俗传承下来，当地土著居民亦纷起仿效，平常便用吊罐、吊锅煮饭、办菜，只不过三根木棍支架被从悬挂在房梁横木下、可上下升降的吊钩所取代。而鄂东大别山区多属高寒山区，气温偏低而柴火方便，山民们自头年晚秋到次年初春都需烤火取暖，用吊罐、吊锅煮饭、办菜，烤火、吃喝两相其便，故这吊锅习俗便一代代传承下来。那以后，罗田民间便有了一个谜语：“天上吊下一只脚(觉jué)，冷了伸，热了缩”，谜底打的就是那挂吊锅的罐钩。

吃吊锅席必喝老米酒。这老米酒是用糯米蒸熟，加酒曲发酵而成。酿制时，先将糯米用清水洗净，放冷水中浸泡六个时辰，再将米冲洗两遍，把水沥干，放入到蒸锅中用大火蒸熟。接着将蒸熟的糯米摊开放凉，放入缸、罐等酒器中，倒入凉开水、甜酒曲，搅拌均匀，用力按压平整，在中间掏一个洞，再在糯米的表面撒一点点酒曲，然后棉被包住缸口，一个半昼夜就好了。最后用纱布滤去酒糟，取其清亮酒汁在缸、罐存放好，用时取出加糖烧开饮用。老米酒入口平和，味道甘醇，有补中益气、健脾开胃、活血化瘀、祛风除湿之功效，是山里人待客必用的佳酿……

几碗老米酒下肚、一番言语过后，于化白、梁俊武二人相互觉得意趣相投，当下燃烛焚香，结拜为异姓兄弟，接着继续吃喝。

俊武记起于化白言及程旺富老汉之女春妮失踪事，便道出自己此行真实目的，接着道：“于兄，我今日与那落鹰岭山匪交手，其中有一匪头戴毡帽、脸蒙黑布，脑后又无发辫，应该是个和尚。这厮棍法甚是厉害，若不是于兄及时出手，小弟要败于他手！他该不是那广化寺的和尚吧？”接着，又说出前几天在那黑店看到和尚的事来。

于化白听后“噢”了一声，随即摇摇头：“说起来，那厮是像和尚！那广化寺也确有武僧……不过，广化寺住持智空长老乃道德高僧，他手下应无如此败类，可能是外地云游此地入伙山匪的恶僧吧？”

俊武听他如此说，便道：“应是。”

说话间，一众人吃喝已毕。又边饮茶边烤火闲谈了一会，夜已深沉，于化白对梁俊武道：“梁弟且放宽心，那弟妹定是被她舅家挽留多住了一些时日。今天天色不早，你在寨子里住上一宿，明天再下山去找弟妹不迟。”说着，亲自引梁俊武来到客房，安顿他睡下才走。

梁俊武躺在床上，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脑子里一会是玉凤的身影，一会又闪现出那黑店的情形，心想玉凤主仆若投宿这样的黑店，必定凶多吉少！如此思来想去，一夜未曾睡好。

第二日吃过早饭，俊武因寻玉凤心切，便匆匆告别于化白下山去了。

他许诺寻到玉凤舅父家与玉凤相会后，再来月亮寨与于化白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