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说说罗州。

罗州并非一个“州”，而是一个小县，背靠方圆数百里、莽莽苍苍的大别山，就在大山余脉的一个臂湾里坐落着。一条长不过百里、宽不过两里的柳水河，在县城边懒洋洋地流过。沿着柳水河，有一条丈余宽窄的泥土官道，往上，直通县境腹地；往下，连通州府、省会，是进出县境的主要交通动脉。官道上走动的，有骑马出入县境的县府工作人员、莅临视察的省府、州府要员和传递公文的邮差，有乡绅和大家闺秀坐的二人抬小轿，有贩夫走卒推的“狗头车”，还有行商流贾挑的货郎担，但就是没有机动车辆——五六年后，为抗击沿长江一线北上的日寇，**广西军一个师部曾进驻罗州，随军开进一些军用吉普车、卡车，罗州百姓才第一次看见那汽车长什么样。柳水河呢，在六七月旺水季节，河里水深，河两岸的商贩和罗州城的商户们，会利用竹簰将山里的木材、棉麻、动物皮毛、桐油、梓油、土茧蚕丝以及茯苓等中药材通过柳水河，运往州府、省会，换回洋布、洋油、锅碗瓢盆、牙膏香皂等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叫做“放簰”。因此，在柳河水流经罗州城的拐弯处，便有一个小码头，叫“柳河渡”，贩进卖出的货物都在这儿汇集，旺水季节也曾热闹喧嚣过一阵子；但一到枯水季节，簰运不通，则冷冷清清、热闹不再了。因此，罗州基本上算是水陆交通不便，荒凉、贫瘠而闭塞。

罗州城不大，方圆二三里左右，高高低低一大片砖木楼房、瓦房甚至茅舍，错错落落地撒在柳水河边的山湾里，便成了一个城，其实比外地一个繁华的集市大不了多少。城里有一个十字街和两个丁字街，都是青石板和青砖铺道，街两边是大大小小的茶楼酒店、商铺、作坊和住户；街道狭窄，两个成年人张开双臂就可拦住，一辆马车就可堵个水泄不通。

街窄，经年累月间便闹腾出许多滑稽生活剧，有人调侃出许多笑话。话说，城中有一姓赵的屠夫，从祖辈起就以屠宰为业，猪下水和其他各种动物内脏吃的多，故喜欢放屁，放的屁有两大特点：一臭二响，臭要臭遍半条街，响则如哼闷雷。一天，他屠宰铺对门住的一户人家办小孩满月酒，来了几桌亲戚，正酒酣菜畅地吃喝哩，赵屠夫进自家门时，恰好放了一个响屁，对门的一屋客人都吓了一跳，好几个人的筷子、酒盅都掉地上了；跟着一阵臭气吹进门来，臭得恶心，宾客们只好一个个抱头鼠窜。又传言，城中有个叫桂花的年青妇女，长得颇有姿色，她对门住着一个壮年单身汉。一个夏天的夜晚，桂花半夜出门到茅厕小解，回来时昏头昏脑地辨不清左右，一头钻进那单身汉的屋子——恰巧那单身汉因天热，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什物，没有关门。桂花摸到床上，倒头就和单身汉睡在一起。那单身汉哩，正身强力壮、肝火正旺，稍有动静一下就醒了，一摸，身边睡着热乎乎光溜溜肉球球的一个女人！身上那东西立马像弹簧一样竖起，也不管是谁，是咋来的，一翻身就压了上去，扯下桂花的裤衩，一下就钻了进去，龙腾虎跃地耍弄起来，这一弄就弄了小半个时辰，把桂花弄了个酣畅淋漓、欲死欲活！等到休战后单身汉直喘粗气时，桂花才发觉不对劲，她丈夫那东西不行，一直没这么争气过，从没这么弄过她，弄她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于是便惊叫了起来，赤条条起身就往外跑！这一闹，左邻右舍便都起来，看了一场好戏。桂花丈夫脸上挂不住了，用比那东西硬得多的拳头，狠揍了自己女人一顿，第二天便一纸休书将她打发回娘家——桂花也一直没有孩子。桂花拎着装有自己几件换洗衣服的包袱，走到回娘家的半道上，蹲在路边凄凄惨惨地哭泣着，在心里哀叹自己的命苦，这事儿，虽是无心之过，但在那年代，“失节”可是要命的事，她如何有脸回娘家面对父母兄弟！她哭一阵，踯躅一阵，正寻思是投水还是上吊了结自己时，身后有人跑上来一把抱住了她，扭头一看，正是那单身汉！桂花身子一软，只说了一句：“你这冤家！”便瘫软在单身汉怀里——桂花从此跟了那单身汉，第二年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您说这事，该是悲是喜？

当然，这些都是扯闲篇，说的就是罗州城一个字：“小”。

麻雀虽小，但有脚，有喙，有五脏六腑。

罗州城也一样。

罗州城东、南、西、北四方都有土墙和砖石城墙围着，那是昔年“长毛”作乱时，当时的县官和朝廷驻军督修的，如今虽然有些城墙有些坍塌，但四门均有县自卫联防大队的士兵站岗，治安俨然有序。城里有商铺、作坊、民居，也有县府、警察局、**局、邮局等一干公务衙门。

县府就在十字路口右拐处，过去是孔庙，民国初年改成县府，一层到两层的砖木结构，红墙绿瓦，圆柱撑梁，还有曲径回廊，远观一点也不巍峨，只有红漆大门外一左一右的两尊石狮子，双眼瞪出些许森严。白脸无须、头戴礼帽、身着浅蓝色中山装、手拄文明棍的县长滕少卿，就在里面办公。警察局离县府十来丈远近，里面住着蓄一嘴八字胡须的局长金仕进，还有十来个一身黑衣黑帽、身挎长枪的警察。离警察局再十来丈远，就是县自卫联防大队，是县府掌握的地方武装，有二十来条人枪；队长杜武，个长身壮，皮肤黝黑，一脸麻子，曾在**里当过排长，是把吃喝嫖赌的好手。

每天，县长滕少卿处理完公务，会拄着一根文明棍步出县府，沿警察局、自卫联防大队一路溜达，然后转向市井之中，边走边与相熟的人微笑颔首，手中的文明棍，在青石板街面，戳出一路“滴滴答答”，感觉惬意得很。他是外县人，读书人出身，现已人到中年，平日自律甚严，不贪不占，不嫖不赌。但他没带家眷来，一人孤身在外，中年男子偶尔萌动的春心，也让他时不时心痒难耐，于是顾不得斯文，在城里偷偷找了一个叫银姑的年轻寡妇，颇有几分姿色，身下躁动时，就去银姑那儿“消消火”，来一个“诗酒风流”。由于他做得十分隐秘，除县府孙秘书外，竟无一人知晓。他最大特点是做事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前怕狼来后怕虎，任罗州县长已历三年，除了按时收缴钱粮上交、上传下达政令、灾年赈济一下灾民和处理一些民间词讼外，无甚建树，是—个“守成县长”。这些年，大别山地区开始“闹红”，但在邻县闹得凶，在罗州折腾不大，听说与邻县交界的乡下有些动静，滕少卿让县自卫联防大队前去弹压时，闹事的人早一哄而散，也没抓到什么像样的人物，于是抓了几个没来得及躲藏的抢大户的刁民，关进大牢，不审不杀，算是向上交了个差。倒是罗州城外几十里云盖山上的一股土匪，让他烦恼不已。

罗州人口不多，十来万人；而罗州城人口更少，只有一万余口。在十来万人口中，有曾、石、钱、马四大姓富商，号称“罗州四大户”，分别在罗州城开设有粮行、商铺、当铺、赌场、钱庄和盐行，都是上百万、几百万的身家。

那曾家，就是粮行、商铺老板曾万金。他的太祖父年轻时也是个穷人，在一开粮行的姓宋的大户家当伙计，由于乖巧伶俐、办事利落，很受宋老爷的赏识。宋老爷只生有一女，按说家财万贯的富家千金小姐，肯定要挑来选去，择一门当户对的豪门大户缔结姻缘，偏偏那位宋小姐见识不同一般，不喜与豪门大户门当户对，却爱上了这精明能干、模样周正的曾姓小伙计，寻死觅活不嫁他人。宋老爷无奈，只得将曾姓小伙计招婿入赘，约定今后生子，先生的改姓宋，为宋家延续香火，后生的再随他姓曾。曾姓小伙计和那宋小姐婚后一年，果然生下一男孩，便改为宋姓；此后又生下一女一男，便随姓曾，两家香火均有延续，宋老爷夫妇也算遂了心愿，寿终正寝时了无遗憾。谁知宋老爷夫妇殁后，那曾姓小伙计当家作主了，竟不顾宋小姐的反对，翻悔前约，将大儿子又改为回姓曾，致宋小姐心衔暗恨，不久郁郁而终，一份偌大家业，就这样全都姓了曾！这曾万金，即是那大儿子房下后代。后来曾家因宋玉龙而惨遭灭门之祸，有知曾家根底的人还说过这是因果报应哩。赌场、钱庄老板石敬如的曾祖父是个行走江湖的小商贩，长年在外贩东卖西，本小利薄，赚得的一点银两仅够全家一年吃喝开支，穷不死也发不了。这个石商贩为人还算本分，小买小卖也是童叟无欺，但后来遇着一事，原本做法厚道，末了却昧了良心：一次他在乡间，遇着一大富商，那富商携有黄金百两，主仆三人出门进货，结果被响马盯上在客店遭劫，两仆人奋力护主被杀，富商得以负伤逃脱，不敢歇店，取荒僻小道回家，遇着石商贩，直告遭劫情形。石商贩放弃自己生意，护佑他回家，一路对其百般照顾，但该富商终因负伤过重又不敢寻医救治，在半途即奄奄一息。他感激石商贩的至诚相助，临终前将百两黄金交与他，嘱其自留五十两，另五十两代送回本家，然后咽气了。石商贩找一地方埋了那富商，然后一路寻找其家乡，打算遵嘱送回黄金。他也千辛万苦找寻了三个月，终未寻着，便最终还是放弃了，返回自家，用这一百两黄金，先从商铺开起，后开钱庄，生意滚雪球般发达，终成远近一富豪大户。盐行老板钱福禄，祖上即是贩私盐出身。过去贩私盐可是个杀头的勾当，为了既能牟利又能保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官府勾连、与土匪结盟，如此一来，该做和不该做的，便都做了。当铺老板马益全，祖上是一当铺伙计，后来辛苦积累也自立门户开起了一家当铺。一次，一个败落的官宦子弟因急需用钱，在马家当铺用一名贵的唐代宫廷器物当了一百两白银，过了当期也未见前来赎回，传闻已身死在外，马家当铺便捡了一个贵重“死当”，后出手变卖了万两白银，马家由此发达。当然这事，马家并未亏心，过期不赎的当物，当铺是有权处置的。这儿交待的，就是四大户祖上的发家故事。

作为一县首善之地，罗州再冷清也冷清不到哪儿去。十字街和两个丁字街两边，开有杂货行、药店、当铺、各种手工作坊、小吃店、茶楼、酒肆、客栈、赌场，在太平年岁，买进卖出，迎来送往，生意还是十分兴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既有跑江湖的游脚僧人、化缘的和尚、乞讨叫化的花子以及拉琴卖唱的、敲大鼓说书的、唱皮影戏的、耍猴的、看相的、算命的、勘风水的、打卦拆字的、卖祖传膏药的、舞枪使棒弄饭吃的、变魔术使杂技的，又有卖菜蔬、水果、柴禾、珍稀山货和各种生熟小吃、甜水酒的，既有长年坐地卖字作画的士人、代书文契的先生，还有省府、州府下来办公的官差、调防路过的军人、牟财渔利的富商、溃散败退的游兵、死乞白赖的光棍地痞、拈花惹草的色鬼、无事游逛的闲人、鸡鸣狗盗的惯贼……各色人等，把个罗州城弄得还是十分喧嚣。城南沿柳水河岸一带，是一片错落有致的砖木小楼，这里开的是戏堂、烟馆、赌场和**院拈花楼，是县内的豪绅巨贾们一掷千金的销金窟、游乐场。

谁也没有想到，荒凉、闭塞、名不见经传的罗州，会在十年后上演那么残酷的一幕恩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