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水知道妖臣们是如何评价她的,铁石心肠冷心冷肺,为了妖神城可以牺牲一切。然而,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她想,也许种子从年幼时便已种下,只是后来才生根发芽了而已。
父亲是妖神城中平平无奇的百姓,不过多读了一些书,能够开私塾养家糊口。周围妖族皆按自己喜好化形,保留下部分妖族特征,只有父亲规规矩矩化作一中年男子,束发留须,像人族儒者般教书育人。
父亲说,妖神城之前,天地间从未有过群妖混居的国度,这是妖神创造的奇迹。
后来,鬼王起义妖神身死,当其他妖族忙着捣毁妖神殿痛骂妖神的背叛时,只有父亲彻夜不眠。他为妖神的陨落痛哭流涕,为妖神城的未来愁白了满头青丝。
直到那一日,父亲颤巍巍抓起苍水的手说:“学人族之技,习其国家法制、帝王权术,习其所有!唯今只有此法才能保住妖神城!”
苍水于是收起犬耳犬尾,规规矩矩化作一文静女童。诗词歌赋,治国文章,历代史记,她一篇篇读下去,背下去,烂熟于心。然后她明白了,人族之心是如此复杂,所有伟岸的奇迹背后,都流淌着鲜血和阴谋诡计。
她有些累了,她只想当一只放纵本性的小狗,像弟弟苍云那样,无忧无虑吃饱睡觉。可父亲是如此痛恨苍云的不成器,他总念叨,若非苍云无法化形,他也不至于将千秋大业押在一介女流身上。
一介女流,既然你如此瞧不起我,那我又何必努力?苍水撕了四书五经,化为白犬和弟弟一起跑出去。但傍晚归家时父亲并没有生气,他只淡淡宣布次日要带苍水外出。
次日,父亲带苍水离开妖神城,来到深山之中。他们站于山腰岩石上,眺望着脚下的森林。林中时不时冒出几只似人似兽的小妖,他们或追逐捕猎,或互相厮杀,无一不双目通红齿染鲜血。
苍水从未出过妖神城,自然也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她被妖族野蛮残忍的本性吓得瑟瑟发抖。父亲拉住她的手,郑重开口:“轻贱你,乃为父之错。但若无人为妖神城献计献策,不出百年,你我皆成林中走兽。”
苍水已受触动,但还是硬着头皮不吭声。父亲又带她返回妖神城,来到万青宫门外。
这日正是新城主玄夜举行妖臣选拔的日子。同苍水一般大的男孩高坐于宝座之上,静静注视着台上前来应征的妖族。待妖族发表完论述或展示完武艺,瘦小的男孩便伏案提笔,往折子上记录着什么。
“新城主玄夜有德无才,一切皆沿用旧法,可他不是妖神,没有通天本事让众妖臣服。比方说这妖臣选拔,已有妖从中造假。苍水,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父亲低声问。
“应当设题目定规矩,像人族一样举行科考。”苍水回答。
“不错。”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日后,你便像这样去辅佐他吧。”
辅佐他?苍水遥望着一身黑衣的玄夜,忽然有点共情。所谓天下大局,总会落在那么一两个倒霉蛋头上。他想必比我辛苦万分,但为了城中百姓也咬牙支撑着。
“嗯。”苍水轻应。倘若总得有谁要站出来,那么她上前一步也未尝不可。
于是,苍水就这么怀着为国为民之心长大。她参加妖臣选拔,治世之言惊艳四方。后来入朝为官,她以铁腕推行变法,设立科考重整官制,一时间效果显著。她也步步升迁,成了玄夜的左膀右臂,颇得信赖。
再后来,父亲与世长辞,临终前只对苍水说了一句话:“要让万青宫,万古长青——”苍水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最后一刻父亲也许会褒奖她,谁知竟又抛来重担。万古长青啊,她一个年寿有限的小妖,如何担得起“万古”二字。
万青宫夜宴,苍水想起此事便食难下咽,推托身体不适提前离席。怎料在花园中散步时,忽见一只黑猫慢悠悠从墙头踱步而过,嘴里还叼着一只老鼠。
“城主也离席了?”苍水拱手施礼。
黑猫转过一双金色的眸子,愕然止步,下颚松动间让口中老鼠挣脱逃逸。
“此事,保密。”玄夜说,一如往常般简洁。
苍水身为同道中人,瞬间理解了一切。他们是如此相像,皆被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唯有化作原型才能触及另一种人生。
“我懂,倘若能化作猫狗虚度此生,也不失为一种自由惬意。城主放心,臣定会保密。”苍水说完欲走。
“你,来吗?”玄夜忽然问。
“我?”苍水一惊。他看穿我了?他出于善意邀我同行?
“嗯。”玄夜点点头。
苍水化作白犬肆意奔驰,屋檐上是与她同行的黑猫。月亮那么大,温柔的脸贴着屋脊,映出黑猫矫健的身姿——每一个跳跃都如此优美。他们奔上城墙,蹲坐于瞭望台,遥望万家灯火。苍水说起儿时旧事,一向少言的玄夜也开始追忆往昔。
后来再回忆起那个夜晚,苍水深知,自己就是在那时心动的。可事实是,那晚她说到父亲的遗言,猛然意识到这万家灯火正是由他们二人所守护。如此,又怎敢虚度余生?她变回人形,以君臣身份说了几句劝诫,抛下神情低落的玄夜独自离开。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猫一狗互诉衷肠,又梦见他们化为人形,玄夜笨拙地伸开双臂,与她相拥。梦醒之后,她还是那个板着脸的权臣苍水,只是偶尔,她会避开玄夜的眼睛。
很快,灵气衰减初见端倪,城中出现了妖族退化之迹。玄夜整日焦头烂额,一面处理城中异象,一面和妖臣们争论分区聚居的可行性。
苍水明白,若妖族分区聚居,日后势必越发割裂,早晚酿成族群混战不可。她搜寻天下术法典籍埋头苦读,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活祭。
当真要走上这条不归路吗?苍水想起那个梦,也许当时做出不同选择,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她怀揣着渺茫的希望,犹如赴死前先留下遗言般找到玄夜。
玄夜剑眉微蹙,一笔一划批阅着奏折。俊秀的面容带上十足十的认真,越发好看。不过苍水瞧在眼里还觉得苦涩——也真是难为他,那些折子不用猜都知道,定然写满了反对。他总是这样,默不作声隐忍着。
“城主,臣有要事商议。”苍水施了一礼。
玄夜抬头,神色稍有舒缓:“好,坐。”
苍水并不坐,上前几步问道:“城主以为,你我二人可否抛开君臣身份短叙几句?”
“可。”玄夜点头。
“你心中……有无惦念之人?”苍水心跳如擂鼓,砰砰声在胸腔里剧烈回荡。
玄夜没有丝毫迟疑,回首望向书案后的博古架。正中的格子里,金玉扇架上端放着展开的扶桑扇。那扇面上水墨流动,隐现出山水草木,却又有风吹树叶、鱼游浅水之象,不似画更似活景。
“尊上……”玄夜有些失神,喃喃自语。
苍水心跳漏了一拍,却还是强装镇定问:“你喜欢她?”
“嗯,一朝认主,终身不渝。”玄夜目光坚定,简直清澈单纯得可怕。
“我问的是男女之情。”苍水急忙补充。
“男女之情?何为男女之情?”玄夜眼中覆上一层茫然。
“期望彼此都是对方唯一重要之人,期望互相扶持共度余生。”苍水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玄夜摇摇头:“我对尊上,并非男女之情。”
“那你可有想过,找一个这样的人?”苍水几乎要孤注一掷了。
“我,不愿分心。”玄夜低下头。
“她已身死几十年,你还守着这份心做什么?”苍水怒斥。
“一朝认主,终身不渝。”玄夜固执重复。
苍水如坠冰窟,呆滞良久,忽而讥讽一笑:“即使血契消散,你也还是她的命奴啊!”
苍水不晓得被人饲养是怎么一回事,也完全不理解什么叫宠物和主人的感情。但有一件事她能看明白,玄夜从骨子里就是一只丧主的家猫,他这辈子除了缅怀主人,完成主人的遗愿,再做不了任何事,心里也装不下任何人。
可惜,可叹,她苍水把自己由内而外扭曲变成人,接受了人族所有的美好与肮脏,可到头来却偏偏爱上了一只灵魂并未化人的兽。也罢,只当是一场单相思,人族不也常常遇到这种事?况且他根本配不上我,一个有德无才的君主,一只毫无骨气的狸奴!苍水攥紧拳头,只恨造化弄人。
“你方才说有要事商议,这便是要事?”玄夜转移话题。
苍水长吸一口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若分区聚居导致族群割裂,引发妖族混战,你准备如何应对?”
“那时,恐怕只能遣散众妖,弃了这座城。”玄夜似乎早已准备好了这个答案。
“不能弃!”苍水脱口而出。她这辈子,她父亲这辈子,为了妖神城已牺牲太多。让万青宫万古长青,是信仰,也是执念。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这个奇迹。
“尊上若在,也会这么选。”玄夜顿了顿,又解释道,“她能为了妖族安乐建城,也能为此弃城。”
“我说了不能弃,唯有懦夫才选择放弃!”苍水恨恨道。当初她有多为玄夜的善良心动,如今就有多恨他的善良。
玄夜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投来无比信任无比依赖的目光:“那我……该当如何?”
只这一眼,苍水便心软了。她叹口气说:“臣,自有办法。”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苍水跪坐于父亲墓前,奠酒焚香。她辗转反侧一夜,终是未能想明白,究竟是什么令自己即将踏上黑暗之路。妖神城,妖族百姓,父亲,信仰,玄夜,纷杂的缘由胡乱交织。
在天地灵气衰减的当下,妖神城还能屹立不倒,这恐怕也称得上一个伟岸的奇迹。而这这个奇迹背后,是苍水浸染鲜血和阴谋的双手。
苍水又斟满一杯酒,向墓碑前的地面倒去:“父亲,你当年命令我收起耳朵尾巴时,也从未告诉过我,当人,这么难啊!”
苍水说完起身向万青宫走去,已是上早朝的时辰,她要去欺骗众妖臣,让她心爱的玄夜失去城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