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庆功宴,所有痛苦和悲剧的开始。啧,当年真是年少轻狂杜康灌脑,逮谁跟谁杠,后来好啦,娘不管爹不认,师父师兄受拖累,自己也落得个自戕收场。顾南柯坐在窗边,凝望着如水夜色,回忆不断在两百年前的九重天上打转儿。
白玉川清点完大大小小的孩童,确保他们都已上床入睡,这才抱着一个婴儿返回临时居所,即夏至家。蚕妖们吃下蚕蜕,皆已于潭边结茧,需十多日方能破茧成蛾。在此期间,照顾蚕妖孩子们的重任,自然落到了顾南柯一行人头上。
然而,玄夜笨口拙舌不会哄小孩,顾南柯又整天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么,因此这重任,准确来说是落在了白玉川一人头上。其他孩子倒还省心,唯有夏至的孩子最小,白玉川走哪儿都得抱着。
白玉川将熟睡的婴儿放入摇篮,舒展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他打开窗,欣赏了一会儿浣纱村难得宁静的夜色,接着不知不觉从怀里掏出顾南柯送他的蒙面布。
这布已被浆洗干净,月光照耀下泛起层层萤光,凑近鼻尖轻嗅,依旧是沁人心脾的扶桑木香,与顾南柯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白玉川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这怎么不算美人赠香帕呢?
思绪万千间,几缕袅袅烟雾从右侧飘来。白玉川探身一瞧,只见隔壁窗户露出些许背影,顾南柯正坐在窗台上,左手执一柄小巧的鹊尾香炉,炉中烟雾蒸腾。
白玉川对这种铜制香炉再熟悉不过了,此乃佛门礼器,前端是杯状炉,后面伸出折如鹊尾的长柄,炉身和炉柄皆刻有莲花祥云纹。此刻,顾南柯一只手轻佻地持着长柄晃了几晃,见烟雾势弱,于是将香炉倒过来在窗框上轻磕两下,燃尽的香灰便扑簌簌落下来。
“怎么,怀民亦未寝啊?”顾南柯悠悠道,手中香炉凌空一转,炉中又盈满了燃烧的香粉。这不是普通的香,是妖神信徒们烧给顾南柯的贡香。
“你倒是悠闲。”白玉川收好蒙面布,又道,“正好,我去瞧瞧你的手伤。”
白玉川来到隔壁房间,见顾南柯仍旧衣发散乱地坐在窗台上,青烟缭绕之间,如瀑黑发和墨绿长衣显得分外妖冶。顾南柯坐姿甚是洒脱,左腿弯曲左脚踩着窗框,右腿从窗台自然垂下,夜色里,一双曲线优美的赤足皎洁如月。
白玉川的目光似被烫到般连忙躲闪,他轻咳一声数落道:“夜里凉,你这般衣衫不整坐在窗边,当心着了风寒。”
“本妖神还能得风寒?”顾南柯乐了,将鹊尾香炉递至面前,口鼻微张吸入一阵香火,继而喷出徐徐长烟道,“供奉我的家伙们,若是知道我也免不了生老病死,还不得连夜赶去拜玉帝如来?”
两百年前顾南柯叛出仙界,被天庭除去仙籍,划归为堕仙。自此,她再不能如神仙般免去饥寒困苦生老病死。白玉川不愿再听顾南柯自揭伤疤,转而问:“你从何处寻来这鹊尾香炉?为何忽然想起收香火?”
“从村民家里捡的,他们把猪妖当真神佛供奉呢。”顾南柯说着又吸了一大口香火,“苍云不是还没化形吗,我收些香火将养将养,争取早日给他捏成人样。”
“辛苦。”白玉川点点头,“右手长得怎么样了?”
“快好了。”顾南柯将藏在袖中的右手伸出去。
白玉川解下层层纱布一看,顾南柯以木为骨的手上皮肉少得可怜。这次的伤不同以往,要凭空长只手出来,白玉川也不能数日办到。“这也叫快好了?”白玉川一个治疗术拍上去。
“哎呦,疼!”顾南柯呲牙咧嘴表情夸张。
“这会儿知道疼了?剁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白玉川没好气道。
“你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是谁空手接白刃来着。”顾南柯不服气地嘟囔。
“我还不是为了……”白玉川欲言又止,“罢了。”
顾南柯听出言外之意,忽觉歉疚,放下香炉关切地问:“你的手,好些了吗?”
“我是真的快好了。”白玉川没说谎,他左手掌心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一道伤疤。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双手,也不知以后会不会留疤痕,顾南柯心中叹惋。
白玉川重新包扎好顾南柯的右手,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开口寻问:“你这几日,有心事?”
“我?没啊。”顾南柯抽回右手转向窗外,顿了顿又辩解道,“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小孩嘛,你看天庭三大刺头,杨戬哪吒孙悟空,我只跟哪吒不熟啊。”
顾南柯自从看到寒露葬身火海后,就时不时一个人发呆,聪明如白玉川者,自然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该如何安慰呢?白玉川思索片刻,悄然开口:“十二佛珠之事,乃如来佛祖一手谋划,目的在于招揽新佛,提升灵山势力。”
“讲这个干嘛,你转折也太生硬了吧?”顾南柯不解。
白玉川不加理会,自顾自说下去:“灵山与天庭素来明争暗斗,你可知为何在此事上,天庭没有出手阻拦?”
“不是要拯救天地浩劫吗?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船翻了谁也活不成。”顾南柯一口接一口吞吐香火,对这些权力斗争表现得丝毫不感兴趣。
“若是这个原因,天庭大可以派人出去,和灵山比一比谁先拯救天地。”
“难不成是天庭拿我没辙了?像我师兄去西天取经一样,玉帝没办法了,只好让如来出面?”顾南柯说完立即自我否定,“不对,我那时已经死了,根本算不上一个麻烦。”
“因为天庭提了一个条件,只要灵山答应,天庭便不再干涉此事。”白玉川揭晓答案。
“呵,又是交易。”顾南柯不屑。
“天庭要求,寻佛珠之人必须是你。而我听说,这是王母的主张。”白玉川轻声道。
顾南柯瞳孔微震,手中香炉凝于半空,良久,才勉强付之一笑:“她若出于私心选我,那玉帝和如来也不会同意啊。”
“灵山天庭之争乃佛道之争,在玉帝眼里你出身灵台山,终归是道门中人。至于如来佛祖,他考量的也许更多是你适不适合当新佛。但无论如何,想让你死而复生的人是王母。她,终归惦念着你的。”白玉川措辞拿捏得很巧妙,希望顾南柯听了能好受些。
“那我还得谢谢她咯?哼,她还是像几百年前一样,喜欢安排我的人生啊。入不了仙班,就入佛位,生死都不由自己说了算。我和她,够称得上孽缘了吧。”顾南柯再次倒掉炉中香灰,鹊尾长柄在窗框上磕得笃笃响。白玉川看出来她在嘴硬,但她说的也是事实。
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在顾南柯眼底融化了。果然,试图两头理解只会令人分裂,还是用双重标准来得痛快。她顾南柯就是一个渴望无条件母爱的小女孩,无论这母爱多么畸形,都能带给她一丝慰藉。